刁克利
這是一部失去和哀悼之書。兒子夭折,與他日夜相伴的母親悲痛欲絕。母子連心,她有一千個表達傷心的理由。
對于他的離世,遠在外地的父親也肝腸寸斷。這是他唯一的兒子,是延續家族榮耀的血脈和希望。他卻無言以對妻子的責怨,也無法補償不在場的遺憾。如果父親是曠世不二的天才,他該如何表達他的哀傷?
一
這部小說的名字叫《哈姆奈特》(Hamnet),和莎士比亞名劇《哈姆萊特》(Hamlet)只一字(母)之差。美國學者、莎士比亞專家格林布拉特考證:“哈姆奈特和哈姆萊特實際上是同一個名字,在十六世紀末和十七世紀初斯特拉特福鎮地方志中是完全可以互換的。”小說中的哈姆奈特正是莎士比亞之子,他有一個姐姐蘇珊娜和一個雙胞胎妹妹朱迪絲。
哈姆奈特十一歲時,朱迪絲不幸染上淋巴結炎,發燒嗓子疼,皮下長腫包,屬于當時讓人談之色變的瘟疫癥狀。爺爺奶奶各自在外忙碌,媽媽在森林里尋找草藥。哈姆奈特四處找大人幫忙,還跑去問了大夫,最后疲憊不堪回到家里,喉嚨又干又疼。他爬到妹妹身邊。妹妹氣息奄奄,死神在屋里的陰影中徘徊。妹妹是他的另一半,他倆一向形影不離。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他想起,兩人經常做互換衣服的游戲,家人誰都認不出來。即使換一下帽子,也能以假亂真。他把妹妹推開一點,自己躺在了她的位置上。他寧愿死神把自己當作妹妹帶走,他要把生命留給妹妹。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本書作者瑪姬·歐法洛(Maggie OFarrell)把情景還原到十六世紀末瘟疫流行時期的英國,從哈姆奈特發現妹妹朱迪絲生病開始寫起,穿插了莎士比亞的戀愛、婚姻和早期家庭生活,以及他的創作。在哈姆奈特夭折四年后,莎士比亞完成《哈姆萊特》,讓他以丹麥王子的身份登上舞臺。
歐法洛選擇了莎士比亞最著名的戲劇作品中最難忘的人物,和劇作家內心深處的摯愛發生連接。小說把哈姆奈特當作哈姆萊特的原型人物,寫喪子之痛引動詩人才思,在《哈姆萊特》的人物塑造中編織進自己的哀悼和思念,讓兒子化作了文學夜空中一顆閃耀的明星。
小說描寫哈姆奈特如何成為哈姆萊特。按照文體類型,這屬于以藝術家為主角的歷史傳記小說。小說作者瑪姬·歐法洛是當代英國小說家,已經出版了九部長篇小說,一部回憶錄和兩部兒童文學作品。作品屢次獲獎。她畢業于劍橋大學英國文學專業,是一位“正統的”文學青年,癡迷于探究作家的創作秘密。她根據有限的資料演繹了莎士比亞的青春歲月和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社會境況,推測了名劇《哈姆萊特》的靈感觸發和寫作過程。這部《哈姆奈特》的版權已經售出三十五種語言。二○二三年,小說被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改編為同名舞臺劇,在莎士比亞故鄉斯特拉特福首演。
這是一部致敬天才與探索文學創作秘密之書,是一位當代作家對一位經典作家的致敬,一位小說家對天才劇作家、詩人的獻禮。她致敬的方式是回到當時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循著作家現實生活的蛛絲馬跡,勾勒作家的個人經歷。她試圖追尋作家頭腦的運行,揭示作家創作的秘密,探索這部天才之作的產生,昭示文學復活生命的方式和過程。
這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雖然哈姆萊特的復仇故事早有傳說和記載,雖然莎士比亞的改編手法登峰造極,雖然其子與哈姆萊特的名字只有一字(母)之差,不要忘了,莎士比亞本身就是一個謎一樣的存在。“誰是莎士比亞”的考據并不鐵證如山。關于莎士比亞的身份,就有不少猜想。有人推斷那些華麗鋪張的辭藻源于一位勛爵對女王的癡戀與瘋狂,有人相信非培根爵士的生花妙筆斷難寫出那樣的錦繡華章,更有人將莎士比亞的杰作歸于聰慧過人的伊麗莎白女王本人。
這些猜測都有致命的缺陷:女王如何了解俚語粗話,貴族何以混跡街頭打殺。以莎士比亞戲劇之數量之多,創作持續時間之長,投入精力之多,對社會生活觀察描寫之透徹,歸于莎士比亞名下的那些作品絕非帝王貴族之手能夠寫就。他們不能全部身心投入到文字編織的夢里。所謂筆比刀劍更有力的諺語,是文人的自負。王室貴胄總愿意把精力用于文治武功的即時回報。
如果我們相信莎士比亞確實是那些作品的作者,那么,他憑什么能夠寫就他的杰作?如果他經歷了生離死別,一位作家的應對方式和常人有什么不同?他如何掙脫環境的束縛,兌現自己的天賦?這是這部小說試圖揭示的核心問題。
二
這是一部生命與復活之書。小說從哈姆奈特這個孩子活潑潑的健康時光寫起,追溯他生命的最初孕育,從他父母的初相識,兩個年輕人的心跳加速,及成家立業,父親離家外出,偶爾返回與母親短暫相聚,直到這個孩子呼出生命的最后一絲氣息,一點一滴都不肯錯過。
天才也是尋常人。小說寫了莎士比亞的世俗生活,細致描寫了他的家庭環境,地域特征,小鎮習俗,他的教育,他的天賦。作者著力勾畫其青春剪影,描摹莎士比亞對不得不退學幫助家庭作坊的不甘心和不如意,他對未來的模糊的憧憬,還有他的戀愛沖動,他的奔突的熱情,以及后來他因長期離家的不安,他對子女的掛念等。他遭受了喪子之痛,他為他的缺席愧疚,卻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天才的情感本質上與常人別無二致,只是更強烈,更敏銳,內心的掙扎與沖突更激烈。他的愛激情澎湃。他的戀勇往直前。他對妻子、對子女的情感誠摯真切,他的痛苦和悲傷也因此深沉而悠長。
天才做事不尋常。他來不及哀悼就要重新上路,因為劇團還等著他的戲演出。作家的哀悼并不掛在嘴上,心痛并不體現在日常行為中。相反,他把痛苦埋在心底。他擱置痛苦,讓痛苦發酵,自己慢慢咀嚼。他不能接受兒子的離世,他不相信兒子的肉身離開世間就是他生命的結束。他要將兒子復活,永遠也不忘掉他。
孩子離世四年之后,作家將他的心痛轉化為改頭換面的人物,迂回曲折的情節,隱晦的象征,矛盾的言辭,佯裝的瘋癲,延宕的行為,憂郁的表情,翻來覆去的權衡比對,難以控制的沖動,奮不顧身的犧牲。
小說沒有寫莎士比亞構思《哈姆萊特》的過程。沒有寫莎士比亞如何挺過那段難熬的時光,沒有寫他感知痛苦的過程,沒有寫他為什么把兒子的命運演繹成了丹麥王子的復仇。作者提出了《哈姆萊特》留給讀者的成堆的問題:為什么王子一出場就要面對死亡,就聽到魂靈的召喚?為什么讓父親未出場就逝去,將兒子獨自留在舞臺上憂郁又彷徨?一個剛剛成年卻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如何面對亡靈的托付,應該選擇查找真相還是遺忘?
父王病逝,叔叔繼位,母親改嫁,命運巨變且突然,讓王子無所適從。他還來不及整理心情,理出頭緒,就發現自己身處險境,陷入陰謀的羅網中。他必須獨自迎擊未知的命運,探索未解的謎團。哈姆萊特對未知命運的備受壓抑的憂郁恰似父親的喪子之痛,需要釋放。于是,他自言自語,撇開他周圍的人物,轉向觀眾表白心跡。
這個人物孤立無援,在步步驚心的處境中,說服自己迎接不能改變也不可逃避的命運,接受這命運與自己和解。隨著他一次一次登上舞臺,剖析自己的內心,觀眾再也不能忘記他。隨著觀眾一遍又一遍呼叫他的名字,作家的心痛也一次一次、一層一層地得以化解和釋放。天才父親用如椽巨筆將他再現于舞臺之上,復活了他的生命,給了他一個比自然壽命長久得多的文學生命。
莎士比亞的戲劇為哈姆萊特王子塑像,也為哈姆奈特招魂。
三
這是一部向女性的致敬之書。實際上,這部小說中,莎士比亞的妻子是主角,她所占的篇幅從頭至尾。她居住在森林邊緣,和弟弟與年輕的繼母及繼母的孩子們生活在一起。她喜歡獨來獨往,手擎鷹,入林莽,穿行在密不透風的森林來去自如,精通各種草藥的功效,有強大的內心和生存能力。
她還有一項超能力,能夠感知他人的命運前程。莎士比亞對于她是一種異樣的存在,他年輕、有文化,來自商業氛圍濃厚的鎮上。她被這個小她八歲的年輕人吸引,主動緊緊攥住他的手掌,感知他的未來。她能夠感受到莎士比亞的光焰無邊的潛能,卻不知這光華源于何處,要照亮哪方。她篤信他的命運。青年莎士比亞熱情又彷徨。她的鼓勵,她的預感,她的決斷對于他的成長助力很大。
和莎士比亞結婚,她從邊區林地搬到商業小鎮,從與自然的相處到與復雜的人打交道,她經歷了大跨度的生活改變。兩個人都有特異的稟賦,都需要擺脫各自長輩的束縛,渴望獨立。她堅持莎士比亞要有一所獨立的小房子,和父母分開居住。她支持他離開小鎮的家,鼓勵他勇敢地追求她能夠預感卻不能確定的天賦。
莎士比亞受命運驅使四處奔波之時,她相信她承擔了更多更深的痛苦。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她承擔他走后所有的家庭責任和對子女的義務。也因為她丈夫書信稀少,她能夠接收到的他的音訊不多,她不相信她的丈夫能夠感受到她的痛苦。她懷疑他,抱怨他。她不顧一切、趕去倫敦看他,想當面發泄她的憤怒與悲傷。
在環球劇場里,她看到了丈夫的世界:當老國王的亡靈出現在舞臺,她便認出那國王多么像兒子長大成人的模樣。當王子出現在舞臺上,一遍遍地呼喊亡靈,勇敢地面對亡靈,與之對話。她立刻意識到,那是父親對兒子的思念所致。只有至親能如此:父親寧愿替兒子死去。莎士比亞寧愿讓老國王父親死去,留下兒子探索生之意義。妻子理解了丈夫的悲傷,理解了他對兒子的思念,也理解了他的戲劇創作,他的事業,也最終看清了籠罩在丈夫頭上的那道光。她再次接納了他,如同接納他當初悸動不安的心魄。
這是一部和解之書。因為兒子的早逝,夫妻產生隔閡,用各自的方式挨過最痛苦的時光。又因為文學,最終讀懂了對方,達成諒解。這是文學的魔力。
這樣的妻子形象在莎士比亞的實際生活中沒有任何參照,全憑作者的發揮和想象。莎士比亞兒子的早逝細節,這樣的妻子形象,屬于小說作者的創造。莎士比亞在遺囑中提到妻子,只說了一句話:把家里第二好的床留給妻子。作者將第二好的床演繹為兩人纏綿愛情的見證,稱之為最舒服最容易入睡的床。這種演繹很好地解答了莎士比亞研究中的一個謎團:如果兩人感情好,為何只給她一張第二好的床。如果兩人關系不好,莎士比亞為什么把在倫敦掙得的所有財富都送回家里。在倫敦幾十年,他一直租很小的居室,甘愿做一個漂在倫敦的異鄉人。家鄉才是他心之所系。那里有他真正的家,有他的妻兒,他的根與他的牽掛。
《哈姆萊特》里有莎士比亞的悲傷,有他對兒子的思念,有他對生死的探索。死是容易的,生則艱難得多。為人父者將艱難的對生之意義的探尋留給自己,藏在心里,掩飾在他的戲里。
作家是承擔痛苦最重的人。他背負生命之重,訴說逝者的秘密。他所感受到的生命的意義和沉重,全在他的寫作中。用藝術復活生命,是莎士比亞在《哈姆萊特》中的寄托,是《哈姆奈特》作者向前輩的致敬。這也是作家和讀者對文學的共同信仰和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