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含章
摘 要:提質增效促進高質量發展是農家書屋當下的首要發展目標。韓國作為曾經的亞洲四小龍之一,現代化進程早于中國,基層文化建設也更早地受到農村空心化的挑戰,而我國也正面臨著同樣的困境。韓國建有數量豐富的“鄉村文庫”,進入21世紀又開始興建特色書村,其中海里書村是極具代表性的一家鄉村綜合性閱讀空間,在建設理念、經營模式等多方面可為我國農家書屋高質量發展提供借鑒。
同為東亞國家,中韓兩國在現代化建設上有相通之處,政府在國家現代化過程中都發揮著主導作用,包括公共文化服務領域。20世紀初,中韓兩國都建起了現代意義上的公共圖書館,在鄉村圖書館建設上,也有著諸多相似的經歷。1945年,韓國政府成立,面對民眾文盲率高達78%的現狀,開始致力于戰后圖書館重建工作。韓國鄉村圖書館在1962—1964年、1971—1973年分別隨著“鄉村文庫振興”和“新村運動”兩項大的運動,迎來了興建的高峰。[1]進入21世紀,韓國又開始招募書村建設,建設新型鄉村閱讀空間,振興圖書事業。在我國,1949年新中國成立時農民文盲率高達95%以上,為支撐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1949—1966年同樣興起了大規模的農村圖書室建設運動,2005年起又實施了農家書屋工程。韓國作為曾經的亞洲四小龍之一,現代化進程早于中國,因此基層文化建設也更早地遭受農村空心化所帶來的挑戰,而我國也正面臨同樣的困境。
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與韓國出版學會有著超過20年的交流史。2019年8月,“數字化時代農家書屋發展研究”項目組成員隨學術代表團赴韓國考察出版業及韓國鄉村閱讀空間發展狀況,為農家書屋尋求發展借鑒。代表團一行在韓方的幫助下,從首爾出發,南下全羅北道,考察當地知名的參禮書村和海里書村。其中,位于高敞郡的海里書村以出版文化創意為特色,極具文化活力,在當地享有盛譽,其建設理念、經營模式、創意設計、活動開展等對我國農家書屋提質增效促進高質量發展具有較好的借鑒意義。
一、韓國鄉村閱讀空間建設概況
圖書館(室)是閱讀空間的主要載體。韓國政府在1945年成立后,面對本國民眾文盲率較高的現狀,開始致力于戰后圖書館重建工作。1963年韓國頒布了《圖書館法》,以促進和保障圖書館建設。之后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又頒布了《國會圖書館法》《學校圖書館振興法》《小圖書館振興法》《大學圖書館振興法》等,建立健全法律保障體系,1991年重新制定了《圖書館振興法》并設置了專項基金。截至2019年,韓國人口約5100萬人,圖書館遍布全國,擁有各類圖書館21593個,其中小型圖書館5914個。與我國先城市后農村的建設路徑不同的是,韓國的圖書館重建工作是從鄉村開始,在20世紀80年代后,隨著城鎮化建設的開展,農村人口減少,圖書館事業才開始向城市轉移。在城市圖書館建設飽和之后,21世紀初又開始轉向偏遠地區的小型圖書館建設。
韓國的鄉村圖書館建設最初是由圖書館界發起和倡導的,經歷了兩次興建高峰期。第一次是20世紀60年代,韓國進入戰后重建時期。1960年,韓國圖書館界率先發起了“鄉村文庫振興”運動,旨在為農村、漁村建立鄉村圖書館。1963年,韓國基層圖書館協會獲得政府支持,參與政府建設鄉村圖書館的活動中。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1962—1964年韓國鄉村圖書館建設迎來了第一波高峰。第二次是20世紀70年代的“新村運動”,促使鄉村圖書館在1971—1973年迎來第二次建設高潮。1970年,韓國農民占到全國人口的70%左右,為讓農民能夠安居樂業,政府提出“新村運動”,并在全國開展每個村莊建設一所“迷你圖書館”的運動。經過兩次建設,到20世紀70年代末,韓國政府在35000個農、漁村的行政面、洞設置了35011個“鄉村文庫”。值得一提的是,民間力量在其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進入21世紀,韓國文化體育觀光部與韓國出版文化產業振興院共同推動“書村發展·資助”全國招募工程,書村作為一種出版創意中心和新型的鄉村閱讀空間發展了起來。韓國目前已擁有眾多各具特色的書村,這些書村圍繞圖書出版開展各種文化活動,具有綜合性的文化功能。參禮書村、軍浦書村、濟州吾羅公共書村、海里書村等都對周邊產生了較大的文化輻射和影響力。參禮書村位于全羅北道完州郡參禮邑,藏書量達10萬冊,由古書店、舊書店、書吧、展示館組成,是兼具韓國學文獻中心、展示及講座等功能的綜合文化設施。坡州書城,又稱為出版之城,位于京畿道坡州市,設有書吧、舊書店、兒童圖書館、美術館、餐廳等,還經常舉行各種小型圖書展。軍浦書村位于京畿道軍浦市,仿照英國Hay-On-Wye小鎮而建,兼具觀光旅游功能,包括圖書主題館、終生教育館、青少年咖啡館、青少年心理咨詢中心、多元文化家庭支援中心、生活文化中心、策劃展示館、軍浦故事資料館等。濟州吾羅公共書村于2019年開館,致力于打造為村民提供休閑及社交的文化空間。
與上述這些綜合服務功能的書村相比,海里書村雖也兼具出版創意、文化、藝術等多項功能,但更深入鄉村腹地,資源相對單一,與我國絕大多數農家書屋所處的客觀環境更為接近,因此也更具有可借鑒之處。
二、韓國海里書村基本情況
韓國全羅北道高敞郡自古以制作韓紙聞名,曾以木版印刷開展過大規模的出版活動,海里是其中的一座美麗村莊。海里書村毗鄰海邊,占地3000平方米,藏書達20余萬冊。
(一)海里書村創建情況
海里書村的主人李大建(音譯)先生,曾在韓國首爾一家大型出版社擔任出版策劃和編輯,是有著30多年從業經驗的資深出版人。據他介紹,書村所在地原是羅星小學,是他的曾祖父在1936年建造并贈與鄉村的一所學校。由于韓國出生率逐漸降低,學齡人口減少,加上村里的孩童陸陸續續都去了附近的鎮上讀書,2001年學校被迫關閉。當時聽聞有人想要收購學校用地用作屠宰場,他就率先購買下來。那時電子書登場并迅速盛行,紙質圖書很快就要消失的言論盛行,出版社擔心自己也將像紙質書一樣很快就要消失,但他堅信紙書的價值。隨后他開始奔走于首爾與海里書村之間,花了10年的時間逐漸打造成了現在的書村。2012年,他辭去出版社的工作,帶著家人回到海里,全身心投入書村建設中。
通過海里書村進行的各項活動,李大建先生積極開展出版、閱讀、教育相結合的區域文化活動,其中由當地居民作為作者參與策劃出版圖書的做法,堪稱出版社外延擴展的典范。海里書村圖書出版項目豐富多彩,設有漫畫學校,圖畫書學校,詩人學校,書電影學校,高昌地區小學、初中和高中學生參加的書學校,以及各地青少年參加的職業訓練營等,孩子們通過學習成為小作家。
2019年,李大建先生被為幫助社會革新企業家而創建的全球非營利組織“愛創家(Ashoka)”評選為“愛創家伙伴”,對他的評語是:“一般區域再生僅關注旅游或就業等經濟層面的開發,而此過程中通常會將當地居民邊緣化,而海里書村首創了通過圖書來解決區域共同化的問題,并且幫助當地居民成為文化生產者的發展模式也令人驚嘆。”因此,李大建先生還以鄉村共同體專家著稱。2020年2月,李大建先生被授予由韓國出版學會頒發的第40屆出版文化獎。
(二)海里書村運營與服務情況
海里書村緊緊圍繞出版文化打造基礎設施和活動,處處充滿出版元素。所有的設施都因書而制,有分門別類的主題圖書館,有別具匠心的靜讀室——包括孩子們很喜歡的樹屋、圖書監獄等,還有自給自足的小型印刷廠。院子里,還種植了用于造紙的樹,為前來的參觀者提供更直觀的體驗。
自2013年夏以“海里圖書學校”為名開展的首次出版夏令營至筆者到訪參觀時,海里書村共開展了近300次圖書制作學校活動(包括詩人學校、漫畫學校、繪本書學校、生態學校等),書村每年到訪人數達6000人。2017年開始舉行圖書電影節,2019年開展了“韓國區域圖書展”,2020年與教育機關簽訂了“替代型教育委托機構”合作關系。在開展上述活動的同時,海里書村還運營有《海里報紙》、書村美術館、海里書店、圖書工坊與柳芽圖書館、圖書旅館等。
除了提供綜合性的閱讀空間、文化空間,圖書出版是海里書村的重要特色。圖書的主題與內容則全部源于村內、附近村莊留守的老人及附近學校的兒童、青少年,每個人都可以用圖書來展示自己的經歷、心情和故事,享受用文字表達自我的機會,從文化消費者變成文化生產者。海里書村有三個出版系列,包括出版人文書籍的“圖書出版翻譯”、出版兒童和青少年書籍的“樹懶”、出版圖畫書的“書村海里”。[2]
海里書村留守的老年女性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八九十歲的老人大多不識字。李大建先生并沒有把她們排除在文化以外,反而創新地選擇適合她們的創作方式,通過教授畫畫的辦法幫助她們制作繪本。村中一位80歲的獨居老人,目不識丁卻獨愛盛放的鮮花,由是而摹花、畫花,出版繪本作品《八十歲的花》。該書印制了1000多冊,在韓國最大的連鎖書店——教保文庫書店出售。書中扉頁記錄著老人質樸的心聲:“就算一個人一輩子獨自生活,也想像花一樣快樂綻放。”類似這樣的圖書在海里書村是一種常態,這種策劃與制作方式也吸引了不少外界機構前來參與,很多學校的學生來此體驗書村的出版時光,并將自己的所思所見所聞化為文字或繪本,由海里書村統一定制出版。一般地,地方引進振興項目,會偏重經濟層面的開發,大部分當地居民會因能力不佳而被疏遠,但是海里書村這種充分挖掘本土力量、化劣勢為特色尤為被人稱道。
海里書村基本依靠自主經營,此外通過申請政府公開征募項目來獲得部分政府資助,如與女性家族部共同開展的放學后學院事業等。海里書村入場時不收門票,而是采取在入口處購買圖書的形式來運營。書村開展的活動豐富多彩,有博物館、圖書館、再現韓紙出版、書院電影、海灘電影、巡回音樂會、區域出版街頭表演、區域出版論壇等。未來,海里書村還準備移植到公共教育,開展教師出版項目,還將以讀、寫、做書為重點的替代學校運營項目。
三、對我國農家書屋高質量發展的啟示
中央宣傳部等十部門聯合印發的《農家書屋深化改革創新 提升服務效能實施方案》[3],指出農家書屋存在資源閑置、機制不活、內容不合口味、數字化程度不高等突出的現實問題,提出未來要讓農家書屋“形成聚人氣、有活力、可持續的生動局面”。韓國鄉村文庫建設和海里書村等新型鄉村閱讀空間的建設經驗,為我國農家書屋提質增效促進高質量發展提供了有益參考。
(一)政府的大力支持和多元引導是搞活基層公共文化服務的基礎保障
經過多年經營,韓國形成了重視鄉村文化事業的傳統,鄉村圖書館事業發達,不僅支持公辦和民間小圖書館建設,還大力鼓勵經營性實體包括書店、書村在內的鄉村閱讀空間建設。2023年年初,韓國前總統文在寅卸任后,在慶尚南道梁山市平山村斥資8.5億韓元建設“平山鄉村書屋”,可見鄉村公共文化服務理念在韓國的影響力。在我國,農家書屋作為基層重要的公共文化設施被列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共文化服務保障法》給予法律保障,財政有長期的資金投入,政府不斷推進鄉村全民閱讀活動開展等,這些都為農家書屋可持續發展提供了條件。但也應看到,目前財政每年每個書屋2000元的補貼力度還不足以支持農家書屋高質量發展,對更具本土活力的民間力量還缺少足夠的政策引導和支持,對如何發揮農民群眾的文化主體性還缺少廣泛的認識,對建設多種形態的鄉村閱讀空間還缺少頂層設計,這些都需要著力加強。
(二)服務本土民眾既是農家書屋的固有責任也是根植當地的根本路徑
農村空心化是現代化進程中普遍出現的問題,在我國,被稱為“389961”部隊的婦女、老人和兒童是農村主要的留守人群。這些年,隨著進城務工人群的擴大、中小學校向鄉鎮遷移,農村中青年婦女群體和學齡時期的留守兒童也日漸稀少。不少農家書屋管理員反映,他們常常因缺少閱讀對象而深感無力。韓國海里書村最值得稱道的地方不僅是帶動了周邊旅游、吸引了附近學校的孩子們返村,為衰落的鄉村注入了經濟活力,更因為沒有放棄處于社會最邊緣的留守老人,而是想辦法為他們提供適合的文化服務,鼓勵他們重新尋求社會價值和存在感。這種做法在充分發揮當地民眾文化主體性的同時,也挖掘出新的鄉村文化資源,進而豐富了出版內容,因此更能夠扎根鄉土。同樣的,農家書屋也只有真正關注當地人的精神需求,為其提供針對性強的圖書配備和閱讀服務,才可能實現本土化,落地生根,避免公共資源的閑置浪費。
(三)創新活動開展、提升硬件水準是農家書屋增強吸引力的重要環節
實踐證明,公共項目要保持長期的活力,必須有創新性的活動以及持續不斷的豐富資源作為支撐。韓國海里書村圍繞圖書出版開展閱讀活動,成為當地的出版創意中心,對周邊的群眾形成很強的吸引力。該書村還整合了電影、畫展、音樂會等多種形態的文化資源,把書屋從閱讀場所拓展為文化空間,擴大了人群輻射范圍,聚集了人氣。農家書屋要“形成聚人氣、有活力、可持續的生動局面”,應考慮從創新閱讀活動著手,進一步拓展農家書屋功能,把單純的閱讀空間拓展為鄉村文化空間。此外,一般而言,公共設施的硬件要高于周邊平均家庭水準才能產生更好的吸引力。海里書村的書架、桌椅、畫框以及備受孩子們歡迎的樹屋等都經過藝術性設計,由管理員親手用實木打造,溫和無害且極具視覺美感,顯現出良好的品質和吸引力。近年來,我國的圖書館和實體書店注重空間美學,紛紛在硬件升級上下功夫,便是如此。農家書屋也應對硬件設施及時更新與提升,以滿足群眾的高品質需求。
(四)農家書屋可成為出版文化傳承的新場所
出版是文化傳承與傳播的重要方式,在我國有著極為悠久的歷史,但出版文化本身的傳播途徑并不多。需要看到的是,在新媒體高度發達的今天,傳統出版文化在大眾認知中日漸式微,迫切需要考慮其文化傳承的必要性。目前,我國僅有為數不多的幾家專業性博物館,如中國印刷博物館、中國近現代新聞出版博物館以及新建成的中國國家版本館,這些機構都分布在大城市。在學科設置上,一些高校面對大學生設置了出版學相關專業。還有一些出版企業、協會以及其他社會性機構,面向中小學生開設了出版特色研學項目。但應該看到,普通大眾尤其是基層群眾對圖書的制作與出版普遍缺乏接觸和認知。韓國書村建設,為我國重視出版文化傳承并開創新的傳承場所提供了思路。目前,58萬家農家書屋遍布我國基層鄉村,其中不乏有出版資源的村落,可以考慮增加出版文化傳播新功能,讓農家書屋成為出版文化傳承的新場所。
(作者單位系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