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文化視域下的女性觀

紀君祥所作元雜劇《趙氏孤兒》自傳入歐洲不久，便吸引了眾多劇作家對其進行改編。其中伏爾泰創作的《中國孤兒》，雖在故事框架上與前者一脈相承，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精神內涵與價值觀念，尤其是在女性意識方面具有較大的開拓性。以女性觀為切入點，對《趙氏孤兒》與《中國孤兒》兩部作品所呈現的女性意識及其特點進行比較，以期更深入地了解東西方性別觀念的異同。

在元雜劇《趙氏孤兒》的眾多西方改編本中，當屬伏爾泰的《中國孤兒》影響力最大。這兩個文本之間的比較，一直是國內外學者長期關注的焦點。從性別意識角度來考察這兩部作品，我們會發現《趙氏孤兒》與《中國孤兒》的女性觀既相對統一，又存在十分明顯的差異：《趙氏孤兒》以男性角色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與寄寓精神內涵的主要載體，女性角色的話語權處于一種自然而然缺失的狀態；而《中國孤兒》里的女性角色伊達美則扭轉了故事的走向與結局，成為改變原作意義的關鍵人物?？梢哉f，《中國孤兒》與《趙氏孤兒》在故事結局與內涵意義上的較大差異，正是由于東西方不同的女性觀所致。

《趙氏孤兒》與《中國孤兒》中的女性形象

不同于其他元雜劇多以女性角色為主要描寫對象，《趙氏孤兒》的人物構成幾乎都以男性角色為主，而女性角色僅有孤兒之母、晉國公主趙莊姬一人。晉國奸臣屠岸賈設計陷害為晉國立下赫赫功勛的趙氏家族，致使趙家被滿門抄斬；為了保住趙家最后一條血脈，趙朔之妻莊姬將孩子托付給了自家的門客——民間醫生程嬰，希望程嬰能夠帶著孩子逃過屠岸賈的迫害。程嬰對于自己帶領孩子出逃后莊姬可能會泄密這件事表示擔憂，為使程嬰不再有后顧之憂，莊姬當場自縊身亡。

《中國孤兒》里的伊達美是大臣臧悌的妻子，同時也是成吉思汗曾經的愛慕對象。成吉思汗滅掉大宋王朝，宋朝皇帝托孤于大臣臧悌。成吉思汗發現遺孤失蹤，下令全城搜捕。為保住遺孤，臧悌決定瞞著妻子將自己的孩子交出去，卻被伊達美意外知曉。為保住孩子的性命，伊達美親自求見成吉思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忠貞的節烈品格感化了這位曾經野蠻的韃靼王，最終，成吉思汗不僅免了三人死罪，還命他們撫養遺孤。

《趙氏孤兒》《中國孤兒》中女性觀的相同點

兩部作品都采用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塑造了身處危難之中的女性形象，且具備相似的特點：母親原型、依附性地位。

神話原型批評的創始人之一卡爾·榮格認為，母親原型是女性作為母親這一身份的最初形態。一個重要的原型，可以從行為和觀念中推斷出來，從出生開始就出現和發展了，那就是母親。母親作為生存與繁衍的象征，成為人們生殖信仰之上的一種“集體無意識”。就母親原型意義而言，《趙氏孤兒》中的莊姬與《中國孤兒》中的伊達美都凸顯著母親角色的生殖繁衍意義。

莊姬作為遺孤的母親，將孩子托付給程嬰，是作為母親的天性使然。面對絕境，她將僅存的生命延續之希望寄予親兒，為此甚至不惜慷慨赴死。而伊達美面對臧悌欲犧牲孩子保護太子的決定，堅決捍衛孩子生命的權利，甘愿為子就戮。就此層面而言，兩位女性作為母親角色的生殖繁衍意義不僅在于賦予孩子生命，更在于對孩子生命的保護與延續本能。

母親原型的形成是女性崇拜的象征。無論是紀君祥筆下的莊姬，還是伏爾泰筆下的伊達美，都擁有決定孩子命運的權利。表面上看，這是由于在東西方文化中，人們對母親角色所擁有的社會性權威具有一致的認同；實際上，則是由于母親原型生殖、繁衍的原初本質。程嬰在保護孤兒的行動中，全程尊重并繼承孤兒之母莊姬的意志，直至將孤兒撫養成人。推動他堅持的不僅是家國大義，還有母親原型的具體表征——莊姬的力量。臧悌在妻子知曉自己的計劃之后，不敢再私自做主交出孩子，根本原因亦在于：伊達美作為孩子的母親，關于孩子的一切都具有絕對的話語權利，這與她作為生殖母親的天然地位密不可分。可見《趙氏孤兒》與《中國孤兒》雖生發于不同的文化土壤，但其文本中女性形象所具有的母性意味是相同的。母親原型的內涵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作品中得到調整與豐富，并通過不同的女性形象，表現出共同具有母親原型的情境，體現出東西方女性觀的交融與互通。

依附性地位

在傳統父權制社會中，女性的話語權長期處于一種缺失狀態，并往往作為男性的附屬而存在?！囤w氏孤兒》中的莊姬便是封建社會父權體系之下典型的犧牲品。莊姬為保全遺孤自縊這一情節，蘊含著母親理應為孩子付出一切的必然性與合理性，符合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對女性“忠貞節烈”的評判標準。程嬰為保全趙氏遺孤而犧牲自己的孩子，按理說程嬰之妻應是劇中出場的關鍵悲劇性人物，然而原作卻根本未曾設置這一角色。在生死面前，父親掌握著左右孩子命運的生殺大權，而孩子的母親雖同樣擁有決定孩子命運的權利，但在丈夫面前，她的話語權卻微乎其微，甚至根本沒有出場的必要。從對莊姬形象的寥寥幾筆刻畫，到程嬰妻子人物角色設置的缺失，我們可以窺見當時社會“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道德觀念與女性卑微的依附性地位。

在伏爾泰的《中國孤兒》中，女性雖然具備了一定程度的話語權，但其社會地位依然沒有擺脫從屬于男性的局限。伊達美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擁有與男性轉圜的余地，但她所面臨的仍然是選擇“跟隨誰”的問題，而不是“被跟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依然是作為能夠滿足男性欲望的客體而存在的。女性對于男性而言，是性伙伴，是他者。通過女性，男人尋找自己。成吉思汗曾明確向下屬表達過自己對伊達美仍有舊情的念頭，但他對伊達美的感情并非完全來自她本人，更多是源于男性渴望被女性仰視、崇拜、屈從的征服欲。

面對伊達美的請求，成吉思汗提出了條件：若伊達美愿意改嫁于他，則可以保全她與丈夫的性命。然而伊達美卻拒絕了他，寧愿與丈夫共同赴死，也不愿改嫁成吉思汗。在伊達美與成吉思汗尚有舊情，且彼此之間并無抵觸的前提下，改嫁這一舉動被視作比失去性命更逾越的事情，“從一而終”的道德觀念被置于女性的個體生命之上，女性除了赴死根本毫無其余的選擇。伊達美這一女性形象，雖是扭轉故事結局的關鍵因素，但并非決定性因素。她所做的一切出于救子的行為，仍然處于被兩位男性共同支配的被動狀態中。可見《中國孤兒》里的女性命運依然是被男性主導的，唯一與《趙氏孤兒》不同的只不過是前者得到了男性的赦免而已。

《趙氏孤兒》《中國孤兒》中女性觀的不同點

作為生長在不同文化土壤之中的兩部作品，《趙氏孤兒》與《中國孤兒》在女性觀方面也體現了鮮明的差異。

“賢妻良母”與自由奔放。中國傳統儒家思想提倡“忠義”與“賢良”，強調三綱五常，女性的社會價值往往只有在作為一名合格的妻子或母親時才會得到肯定。《趙氏孤兒》中的莊姬便是這樣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形象。莊姬不惜犧牲自己保全孩子的性命，雖是作為一名母親的天性使然，但這一行為背后的動機未嘗沒有傳統封建觀念的影響。作為公主，她必須切實履行忠君的道義；作為妻子，為趙家留下最后一條血脈是她不可推卸的責任；作為母親，保護孩子被認為是她的本分。在劇中角色的生死選擇中，紀君祥完成了自己女性觀的表達：與其改嫁更名、茍且存活，不如以身殉道、剛烈赴死。前者雖可延續生命，卻不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道德評價所容；后者則是可堪彪炳史冊的節烈榜樣。在劇本中，莊姬這一形象被塑造得深明大義、忠貞不二，完全符合傳統封建社會對女性的評判標準。但因毫無守節之外的七情六欲，又顯現出相對的扁平化與單一性。

而在《中國孤兒》里，伊達美的人物形象則更鮮明、豐滿。面對臧悌要犧牲自己的孩子來保住太子性命的決定，伊達美表現出十分果斷和不容侵犯的拒絕態度。在第二幕第二場中，她甚至當面痛斥臧悌的頑固：

有什么貴和賤，又有什么主和臣，

都不過一點虛榮定了一時的名分；

天生來大家平等，倒了運大家相同。

伊達美對丈夫的否認，不僅凸顯了她作為“人”的理性與批判精神，更體現了她對傳統君臣父子道義等道德觀念的質疑。伏爾泰借女性人物之口宣揚自己人人平等觀點的同時，也間接表達了自己的女性觀，即女性有權利、有資格解開束縛自我的枷鎖，追求行為與精神上的自由。

伊達美的性格也有自由奔放的一面。面對成吉思汗的求愛，她的內心并非完全沒有感受：“他愛上我，我的心也許在得意洋洋，也許我內心深處還有一種企圖，想把那落網雄獅由我予以馴服……”可見伊達美是敢于承認自己的情感的，只是礙于漢族不與其他族人通婚的限制才無奈拒絕。范希衡先生將《中國孤兒》譯為漢語時指出：“法國人的性格是風流的、推崇美人的。所以成吉思汗以一個莽男子一變而能驚艷，再變而能感到心靈空虛；其余如伊達美之用情，臧惕之祀天，亦無一不受民族性的影響?！狈鼱柼┕P下集美貌與智慧于一身的伊達美人物形象，既是法國騎士文學中將女性視為愛與美象征的體現，也是當時歐洲啟蒙運動背景下自由與理性的載體寄托。

女性意識的沉寂與覺醒

女性意識是指女性以主體的身份實現對自身價值、社會地位和生命本身的自覺認知，不再受困于男性中心主義視野下對女性的束縛和偏見，站在女性的角度體驗女性的心理狀態與情感變化，觀察社會中對女性的種種不公平現象，將女性還原為與男性地位同等的、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在《趙氏孤兒》中，女性的個人情感與訴求往往不被重視與肯定，她們的命運無法掌控在自己手中，只能跟隨自己的夫家一同走向滅亡；女性屈從于男權社會的男性話語，沒有獨立自主的選擇權，女性人物的女性意識依然停留在沉寂的狀態。

《中國孤兒》則體現了西方社會一定程度上女性意識的發展。主人公伊達美有著堅韌而理性的品質，面對兇惡的韃靼人，她拼死護住自己的孩子，哪怕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面對君臣之綱與舐犢之情的沖突，她主動跳出了死板的道德束縛，肯定人情與人性，堅定地跟從自己的內心判斷。她無視以男性話語為中心的思想束縛，敢于拒絕，并始終將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伊達美的所作所為，某種程度上已經具有了現代社會女性的影子。她身上所具備的各種品質，也傾注了作者對理性、人性與自由的歌頌。伏爾泰選擇女性人物宣揚啟蒙思想，某種程度上也體現了對女性地位與女性獨立性的尊重?！吨袊聝骸愤@部作品就其所處時代而言，可以說是表現女性意識的典范。

伏爾泰所創作的《中國孤兒》，雖在故事框架上與《趙氏孤兒》一脈相承，但在社會性別視角下有著完全不同的精神內涵與價值觀念，尤其是在女性意識方面具有較大的開拓性，不同于《趙氏孤兒》所表現的典型男權話語意識形態。文學之間的差異與其背后的民族文化有著正向關聯，對中國古典文學作品西譯的比較研究，有助于幫助我們對照出一個有別于傳統的自我，更好地認識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與中西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