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筑伴隨技術的發展而呈現紛繁復雜的樣態,尋找本土建筑的“中國性”,探索屬于中國建筑領域的“樣式”思維。以符號化的“建筑語言”為切入點,通過符號學方法解析具有強烈特色的“中國性建筑”,以2010年上海世博會中國館為例,從“中國元素”符號的選擇、發送與接收者意圖等角度討論當代建筑師在引用中國傳統原型時的思考與創作。以此為撬點提出真正適合中國當代建筑的創作必然是繼承傳統建筑及文化的優秀精髓又敢于構建出新的符號語言,既可以反映時代特色,又為人民群眾所喜愛。
20世紀50年代梁思成先生針對中國風格建筑的設計提出“建筑可譯論”。他相信將西式建筑中的構圖要素替換為相應的中式要素就能將建筑轉變為中式風格,這引發了對建筑可譯的具體問題進行思考,如對應詞匯的選擇及其與社會文化和專業語境的關系,翻譯所導致的語義轉變,以及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差別所導致的“非互換性”。
基于世界范圍內的建筑視域,以雷姆·庫哈斯為代表的先鋒派建筑師,則致力于將當代建筑發展成抽象的隱喻符號,并探討建筑藝術與語言的相似性。建筑跳脫出基本的居住功能,成為一種傳達信息的符號,直到后現代主義符號化的圖像隱喻式建筑在20世紀中期后成為主流,這種將歷史信息以招牌式姿態展出的方式,為學者詬病為膚淺且表面的,但從接收方(民眾)角度看,卻對建筑的符號表達有著濃厚興趣,這與建筑作為一種文化象征符號有著深遠的歷史實踐和美學理論淵源。
如今,在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媒介時代所營造的創作視域下,當代建筑已演化成一種更抽象的隱喻符號,并借由其兼具信息、交流、敘事、批判與多元化的媒介新屬性,在當代建筑領域引發一場以媒介符號為審美主體的“圖形學轉向”。英國哲學家羅杰·斯克魯登在《建筑美學》一書中曾指出,建筑可以被看作一種“準科學”和“半語言特征”現象,所以可以將語言學的這一研究成果移植到建筑設計理論上來。
基于符號學對建筑符號學的延伸
二十世紀哲學中出現了語言學轉向,符號學也在這一時期正式誕生并興起。將符號研究發展成一門完整的理論方法,可追溯到20世紀初以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及美國符號學家皮爾士為代表的理論研究,在語言學層面界定了符號的“能指”——構成表達方面,如聲音、實物、圖像,即符號形式與“所指”——構成內容方面,即符號內容。羅蘭·巴特則在索緒爾對符號的理解與應用基礎上,深化了“意指”概念,即能指與所指合二為一過程中的行為方式,其行為的結果便是符號,包括兩者組合的不同方式,含蓄意指與直接意指、轉喻和隱喻等。二十世紀后期,受“語言學轉向”的影響,相繼出現了結構主義符號學、后結構主義符號學等諸多理論分支。
1969年,由查爾斯·詹克斯和喬治·貝爾德編寫的《建筑中的意義》正式將符號學引入建筑領域,而1980年論文集《符號、象征和建筑》的問世,則標志著建筑符號將作為一種全新的設計手段,廣泛應用于建筑創作中,并在此背景下相繼出現各種針對建筑符號及其象征寓意,或是借由符號語言功能探討建筑設計新方法的理論研究。建筑符號分化出符義、符構、符用三個層面,從基本構成、意義傳達、人的關系等方面研究建筑創作,并在形式、邏輯、內涵和空間等不同角度運用建筑符號理論,進行構思完成設計。
建筑文化是人類文化的一部分,把符號學引入建筑不僅有其現實性,還有助于將研究目光轉向人類創造建筑文化的體驗形式,而非作為簡單客體。這能把我們帶入一個真正需要探尋的世界,在新的層次上更加深入且全面地了解建筑和建筑的意義,同時也在建筑師與受眾之間架起一道相互溝通、相互了解的橋梁,這對于建筑師在當下的價值體系中創造群眾喜愛的作品有著重要作用。
當代建筑中實踐的符號——國家館
在向世界展演的儀式性活動或實現紀念性功能過程中,呈現當代建筑地域性尤為重要,在以“開放、交流”為主旨的2010年世博會上所營建的中國館,獨具特色地采用了符號化傳統象征的形式,構建出“中而新的建筑”一直是我國建筑師思考的主要方向之一。當視角聚焦在國家館這樣一個在世博會上展現最新科技,炫耀國家力量的主體時,可以清晰發現這樣的建筑不單再只為人服務,更多被賦予了某種隱喻含義。
在建筑隱喻性的概念中,建筑價值在于將自身轉換為一種符號,再現其他客體(他者)所蘊含的意義,而不是讓建筑把自身意義與力量通過建筑本體邏輯、本體語言傳達出去。主辦國除了展示代表本國最具特色、深厚的傳承與成果,還盡可能通過世博會這難得的契機,向其他國家民眾推介本民族的文化理念、生活方式。作為一個復興時期的建筑——上海世博會國家館,首要任務是自我身份的定位與視覺表達,以及承擔對外輸出中華文化、對外傳遞中國開放姿態的使命,也是國外對中國進一步了解的窗口。
假設世博會在整體上所反映的是人類對某種“理想國”的渴望與假象性描摹,那么各國家館采用何種被模擬的具體客體(他者),呈現的往往就是該國民眾對本國在世界位置上的想象,對未來世界可能作出貢獻的想象,這個“他者”要具備一定的“紀念碑性”。“中國風格”是上海世博的策劃和設計者思考如何在世博會上展示中國特色的設計思路。創造“中國風格”建筑的思路主要出于意識形態、文化自尊等需求,選擇最能代表自身歷史與民族特性的隱喻客體,迎合(或培育)普遍的大眾趣味,將建筑喻于雕塑,外表形態模仿傳統的建筑形象或事物。同時,場館科技和新藝術形式也使觀眾在各種色彩、線條、符號、器物及組合方式、藝術思維等方面完成對“中國性”的尋找和確認。
國家館的元素符號
解析國家館表達的元素符號,首先是建筑本身使用的紅色——“中國紅”,在進入園區范圍后立即獲得視覺沖擊。中國使用的主流紅色,在整個世界文化圈中被默認統稱為中國紅,但由于中國紅一直處于一種模糊的紅色概念,設計者抽取古建筑(故宮)紅色作為基本設計元素,通過挑選七種基底紅,經半年時間反復測驗,最終構建出國家館外側四種,內置三種共同組合而成的“中國紅”,營造出代表中國的正式、絢爛、沉穩氣象。建筑師通過紅色的普世認知為建筑進行深入傳達,使接收者更為全面感知發送者的意圖,在符號語義層面上“能指”(形式)與“所指”(內容)的表意系統構建為絢爛與沉穩。
從建筑結構本身解構,館體以中國傳統木構建筑中的敏感且突出部位——斗拱為架構,由四組巨型立柱托起,宛如古代“冠帽”或儲糧的“倉”。主體四周出挑的梁頭和屋頂平臺縱橫交錯的建筑梁架,轉譯出《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九經九緯”之道。結構形式和構造方式演繹古代營造法則,以縱橫穿插的現代立體構成手法構造出2.7米模數的三維立體空間造型體系,成為中國傳統建筑國度的文化元素和建筑要素的當代傳承。憑借與西方磚石結構體系最大的不同,中國古代建筑的木結構體系作為整個建筑外觀結構的主要傳達手段,發送者成功提取出核心部分加以放大并帶入建筑中,以這種特別符號化的構建簡化成一種標志符,受到信息接收者的最大共頻。
整個場館高69米,是世博會園區最高建筑物,呈現“東方之冠,鼎盛中華,天下糧倉,富庶百姓”的中國文化精神,并形成以中軸統領、坐北朝南、主次分明的空間序列,與中國傳統禮制空間相對應。發送者的角度可結合文本邏輯來分析,如總建筑師何鏡堂院士說,國家館與地區館的整體布局隱喻天地交泰、萬物咸亨,反映東方哲學對“天”與“地”關系的理解。國家館為“天”,如同一尊高聳于上的雕塑,宛如天下之糧倉;地區館為“地”,如同基座延展于下,寓意福澤神州、富庶四方。
綜合以上提取的元素符號,可以清楚發現國家館所展現的絕大部分都在試圖以某種“中國性”的地域思維為前提,力圖在中國文化中發掘出某種恒定的、實體性“東西”為代表,并且區別于其他民族的地域文化。
“中國符號”的挑選原則
能代表中國的符號元素必定是國人最容易識別并獲得認同的文化形式,如果將“元素”能指與“中國”所指連接成直接對應關系,則可以降低創作者編碼的風險和接受者解碼的難度。“中國元素”的營造,是將紛繁復雜的中國文化現象,按照約定俗成、差異化原則,不斷提煉出最典型的“共性”,并將之視為中國文化特征的體現和代表。策劃方與設計者通過對“中國元素”的編碼/解碼,將上海世博會國家館與中國國家形象建構起來,也正是他們所思考的在此次盛會上展示中國特色的設計思路??傇O計師何鏡堂:“把各種中國元素用現代手法進行展示。每一個見到它的外國人,一眼就能辨認出這是屬于中國的場館,這就表明最典型的中國元素蘊藏在我們的國家館中。”
中國國家館的設計理念受到《大國崛起》的影響,以迎合當時的社會心態和氛圍而“抒發一種喜悅振奮的心情”,同時回應世博會這一“大事件”。在編碼過程/表現手法上,場館融匯一系列特征異常鮮明且易于達成共識的“中國元素”:源于中國禮器的整體形象;縱橫交錯的構架取象于傳統屋拱;屋頂“九宮格”樣式;色彩熱烈的“中國紅”等。最終呈現中國館渾身披掛的“中國元素”,實現了“一看就知道是中國的目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符號編碼與解碼的整體系統中,除了“發送者意圖”和“文本本身”,還有不可或缺的一點,即“接受者意圖”(感知)。世博園中或具體到中國國家館的個體,所摘取的中國符號在本國人和外國人的思想中所產生的效應是否一致?來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來客把自我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念、習俗和信仰帶入理解的過程,是按照自己的知識結構和慣性思維加以想象和思考來解讀另一種文化所傳遞的信息,信息的解碼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接收者的定位直接影響文本內容的選擇,倘若將潛在受眾定位成外國游客,所展現出來的即是中國館規劃設計者最希望外國游客看到的內容。
附加于建筑意義,是一個“編碼與譯碼”過程,也是目的性符號生產樣態。建筑師將需要隱喻的意圖進行編碼,轉譯成可見的建筑實體,使接收者感知到那個系統,最終解碼出相應內容。這使對建筑原有的直覺從直觀感受轉變為有意識的活動,從自我文化中真實而科學地共情理解建筑。
世博會所呈現的本質是在一場“國家(地區)營銷”的嘉年華中充分展示自己的形象,象征性和表演性遠大于實用性和功能性。國家文化的符號傳播任重而道遠,只有不斷在創新和發展中實現中國文化符號的現代性重構,才能持續增進世界對中國歷史、現實和未來的認知。如今,我們應在轉譯傳統建筑元素的同時,也務必在建筑表意、構成邏輯和被解讀方式以及與人的關系處理上有所突破,破除陳舊觀念的束縛,立足時代與國情,重塑中國建筑的輝煌。
(作者單位: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