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黨的二十大報告將中國式現代化精煉概括為五大特征,即人口規模巨大、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走和平發展道路。要深入理解中國式現代化的內在邏輯,必須闡明這五大特征所蘊含的辯證關系。本文基于矛盾觀與系統觀結合的視角,將中國式現代化的五大特征在理論上解構為局部富裕與共同富裕、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人的發展與自然保護、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五對矛盾關系,進而剖析這些矛盾關系如何彼此關聯、相互作用,形成一個層次嵌套和動態變化的矛盾系統。本文通過厘清中國式現代化的矛盾系統內涵,為統籌協調現代化各方面矛盾關系提供了系統思維和整體架構,也為展現中國智慧對人類文明新形態的貢獻提供了學理支撐。
關鍵詞:中國式現代化;內在邏輯;矛盾觀;系統觀
中圖分類號:F124;D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24)03-0019-10
一、引 言
習近平總書記在學習貫徹黨的二十大精神研討班開班式上強調,“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統籌兼顧、系統謀劃、整體推進,正確處理好頂層設計與實踐探索、戰略與策略、守正與創新、效率與公平、活力與秩序、自立自強與對外開放等一系列重大關系。”[1]并指明“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是一項前無古人的開創性事業,必然會遇到各種可以預料和難以預料的風險挑戰、艱難險阻甚至驚濤駭浪”[1]。面對復雜的矛盾問題,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強調要運用唯物辯證法,看清“世界發展從來都是各種矛盾相互交織、相互作用的綜合結果。”[2]“我國改革發展穩定面臨不少深層次矛盾躲不開、繞不過”[3],“也要看到當前諸多矛盾疊加、風險挑戰顯著增多,我國發展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復雜環境。”[4] 119
自中國式現代化理論提出以來,學術界圍繞其內涵本質和實現路徑等方面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其中,以唯物辯證法的矛盾思維和系統思維解構中國式現代化的歷史邏輯、理論邏輯和實踐邏輯,是研究的重點。任平[5]認為,要理解中國式現代化“道路之新”出場的必然性,必須從道路內部特殊復雜的矛盾體系和解決矛盾的創新方式上著手。中國式現代化作為文明新形態,不僅包括多個發展維度,還蘊含多對矛盾關系的層疊交錯,需要同時引入矛盾觀與系統觀全面處理中國式現代化所固有的復雜關系。
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的發展過程中。人類社會發展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現代化也是如此[6]。劉偉和陳彥斌[7]認為,要以變化、發展和歷史的視角去看待經濟關系,通過矛盾分析去把握歷史變化的趨勢。社會主義是不斷演變發展的社會形態,變革的深層動因就在于社會內在的矛盾運動,這反映在諸多不同性質、不同層面和不同形式的矛盾及其相互關系之中[8]。楊承訓和喬法容[9]在闡釋社會主義本質及其實現規律時,基于“解決矛盾的過程也為經濟學發展提供更多的機遇和空間”的信念,將“開創中國模式”確立為“經濟學的歷史豐碑”。承襲這一思路,本文結合矛盾觀與系統觀解析中國式現代化多個方面的內在關系,力求對實踐活動如何影響現代化進程和結果展開更深入的學理性闡釋。
社會有機體既是歷史運動著的、不斷生成著的發展總體,又是系統的、動態復雜化關聯著的結構總體[10]。黨的二十大報告將中國式現代化精煉概括為五大特征,即人口規模巨大、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走和平發展道路。從矛盾具有普遍性這一觀點來看,中國式現代化的每一個特征都表征了一對矛盾關系,五大特征的矛盾又以層次嵌套關系構成一個整體系統。這引出了將矛盾觀與系統觀結合的必要性。從總體看待事物時,事物既是矛盾雙方的對立統一體,又是具有多層次結構、層次嵌套的系統[11-12]。楊榮剛[13] 認為,所謂“統籌兼顧”,就是堅持系統思維,運用統籌兼顧的方法謀劃發展,將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和生態文明等領域作為一個有機體進行整體部署。因此,研究矛盾關系的系統性質,能夠更好地從紛繁復雜的矛盾中把握社會發展的規律。
基于矛盾觀與系統觀結合的視角,本文嘗試剖析中國式現代化蘊含的矛盾關系及其系統關聯性,將中國式現代化的五大特征在理論上解構為局部富裕與共同富裕、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人的發展與自然保護、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五對矛盾關系,并厘清其層次嵌套結構,從而加深對中國式現代化內涵的系統性理解。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審思“我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現代化?怎樣才能實現現代化?”時提出了一系列“現代化之問”:兩極分化還是共同富裕?物質至上還是物質精神協調發展?竭澤而漁還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零和博弈還是合作共贏?照抄照搬別國模式還是立足自身國情自主發展?”[14]這系列之問蘊含著深刻的矛盾性和系統性的思想,急需學術界進行深化并作出學理性闡釋。
二、哲學基礎:矛盾觀與系統觀
矛盾指的是相互依存、相互定義并且可能相互否定的對立面的統一[15]。“矛盾”一詞在中西方的古典哲學中都有所體現。《韓非子》中的楚人賣矛與盾的典故提出了經典的矛盾命題,即“夫不可陷之盾與無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周易》《老子》《孫子兵法》等中國古代辯證法經典,也涉及陰陽、有無、動靜、快慢等矛盾思想[16]。在西方邏輯學體系中,亞里士多德的“無矛盾律”認為,相互矛盾的命題不會同時為真。馬克思和恩格斯[17]認為,當我們從事物的運動、變化、生命和彼此相互作用方面去考察事物時……運動本身就是矛盾。在馬克思主義哲學著作中,矛盾是辯證法中用來概括對立統一思想的重要范疇,也是“矛盾論思想”的靈魂[18]。
毛澤東的《矛盾論》結合中國實際,繼承并超越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矛盾思想,探討了如何用矛盾觀點觀察事物、分析問題,并系統闡述了矛盾的普遍性與特殊性、主要矛盾與次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與次要方面,以及矛盾諸方面的同一性和斗爭性[19]。特別是,《矛盾論》對中國古代辯證法進行了繼承和發展,深刻闡明了“對立統一規律”,突出了對立面的互相聯系、依存、補充和轉化[16],豐富了唯物辯證法有關普遍聯系觀點的內涵,有助于加深對社會主義經濟中各種矛盾問題的認識[20]。世間萬物在不同事物之間、事物內部諸要素之間都普遍存在客觀的聯系,為此需要從整體上把握事物的聯系,防止孤立、片面地看問題。世間任一事物必然包含著多種關系,事物的多方面關系便必然包含多個矛盾,構成一個矛盾群[21]。因此,運用系統觀分析事物矛盾,具有系統特質,有助于把握事物的整體性。
系統論是系統科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橋梁,它既是對系統科學的哲學概括,也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塊基石[22]。唯物辯證法主張,事物是普遍聯系的,整個世界是相互聯系的整體,也是相互作用的系統[23]。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十分重視系統與要素的結合,從整體上去把握系統,又從系統與要素的關系去認識整體,從而得出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是系統的固有性質[24-25]。此外,系統具有層次嵌套性[26-27]。在一個層級結構中,每個系統不僅是上層系統的一個組成要素,同時其內部的各組成要素也各自發展成為獨立的微系統。
基于矛盾觀與系統觀結合的視角,筆者認為,事物既是對立統一的矛盾體,又是具有多層結構的系統體。每一事物既可以“一分為二”地視作系統中的矛盾,也可以“一分為多”地視為矛盾中的系統。因此,一個系統往往包含有多對矛盾[15],且系統中的各對矛盾之間存在相互作用的關系。系統觀的引入能夠有力揭示事物蘊含的多重矛盾的相互聯系和層次結構[28]。在矛盾觀與系統觀結合的視角下,任何事物都是一個由多對矛盾組合起來的多層次動態系統[29]。系統矛盾的相互聯結,意味著一個元素的變化可能導致整個系統的連鎖變化;意圖解決某一個矛盾的手段,可能引發另一個矛盾[30]。同樣,抑制某一矛盾關系也可能幫助解決另一矛盾關系。只關注單個矛盾是無法解決全部問題的,必須堅持系統思維,研究矛盾間轉化條件的整體性[31],揭示矛盾產生和次要矛盾轉化為主要矛盾的過程機理。
任何事物既是系統又是要素,通過系統與要素的相互轉化,各個系統之間都發生著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32]。現代辯證法同時關注空間維度和時間維度,不僅研究事物(縱向) 的運動和發展,還要顧及事物(相對) 靜止的狀態,這樣才能完成對具體事物運動狀態的理論重建[33]。特定的復合體即“部分總體”(Partial Totalities),通過多種中介在一個不斷變化和動態的整體復合體中相互聯系,從而構成了社會總體性[34]。鑒于目前“還沒有從時間、空間(運動和靜止) 兩個維度來敘述(研究) 辯證法的理論”,傅德本[35]強烈呼吁“走向辯證法理論的新形態”。本文結合矛盾觀與系統觀解析中國式現代化的內在邏輯響應這一呼吁。
三、中國式現代化蘊含的矛盾關系
任何事物內部或事物之間的多方面關系,必然蘊含多對矛盾。本文將中國式現代化的五大特征在理論上解構為局部富裕與共同富裕、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人的發展與自然保護、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五對矛盾關系。
(一) 局部富裕與共同富裕
共同富裕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也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在改革開放初期,考慮到生產力發展不充分的現實情況,黨和國家制定了社會經濟發展的路徑方針,即允許一部分人和地區先富起來,通過局部富裕實現生產力發展和社會財富增長的正反饋效應,最終達到共同富裕。經過數十年的改革開放,生產力水平有了重大飛躍,且脫貧攻堅戰取得全面勝利,但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尚未從根本上解決。這意味著要警惕局部富裕與共同富裕的復雜矛盾關系。首先,某些先富群體沒有很好地發揮帶動作用,反而可能利用積累的生產要素構筑利益維持的壁壘,導致資源的不平等分配,造成貧富差距的拉大。其次,先富地區依靠地理區位優勢或政策優勢率先發展,但因其發展慣性導致生產要素難以逾越地區鴻溝向不發達地區遷移,導致區域發展不平衡的問題也愈發凸顯[36]。這種矛盾也出現在已處于現代化進程中卻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的南美和東南亞一些中等收入國家,以及已實現現代化的西方發達國家[37]。經驗教訓表明,在中國式現代化的背景下,需要妥當處理局部富裕與共同富裕的矛盾,實現二者的平衡。這既需要通過加強社會保障體系和實施有針對性的脫貧政策[38],為整個社會提供更平等的機會和更公正的資源分配,同時也需要重視和推動共同富裕的理念[39],增強社會公正意識和責任感,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
(二) 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
物質富足、精神富有是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根本要求。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是有機統一、不可分割的。物質對精神具有本原性的決定作用。生產力的發展作為精神文明建設的基礎與前提,為精神文明的發展提供物質條件。反過來,經濟建設和生產力的發展也依賴于精神文明建設的動力支持。精神文明是為現代化建設凝心聚力的精神力量,先進的精神文明對物質文明建設具有積極作用[40]。然而,精神領域的發展遵從獨特的規律性[41],這可能不會與物質世界的變化保持同步。因此,物質文明發展與精神文明發展之間可能出現暫時的不對稱性。其突出的矛盾表現為,物質文明發展背離精神文明發展,甚至抑制精神文明發展。例如,從18世紀歐洲開啟的現代化帶來了物質豐裕和經濟繁榮,但也造成了個體的拜金主義、享樂主義和極端主義等不良風氣[42],導致社會精神文化環境的貧乏和單一化。人們在物質上得到了滿足,但在精神上感到空虛和無助。前車之鑒,后事之師。在中國式現代化的背景下,需要通過推廣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價值觀念,為現代化進程提供精神支撐和指導,并且在全社會重視和推動精神文明發展,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和素養。
(三) 人的發展與自然保護
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綠色保障[37]。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先污染,后治理”理念不同,中國式現代化的特征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40]。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生態環境保護和經濟發展是辯證統一、相輔相成的,建設生態文明、推動綠色低碳循環發展,不僅可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優美生態環境需要,而且可以推動實現更高質量、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更可持續、更為安全的發展,走出一條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良好的文明發展道路。”[4] 361這意味著人的發展與自然保護的需求是統一的。這種和諧共生的理念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早已得到重視,更深植于道家和儒家思想中。道家思想認為,自然是宇宙的根源,萬物皆有道,要“順天而行”,即順應自然的運行規律。儒家思想則注重人的修養和責任,提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然而,經濟系統對生態系統需求的無限性與生態系統自身承載能力的有限性之間仍存在著突出矛盾[43]。一方面,經濟建設產生了產業發展、資源開發利用和區域經濟社會建設等需要;另一方面,生態建設面臨污染防治、生態保護和國土空間優化等需要。這導致工業革命帶來生產力巨大飛躍的同時也釀成了一系列的環境危機事件,如馬斯河谷煙霧事件、洛杉磯光化學煙霧事件和倫敦煙霧事件等[44]。在中國式現代化的背景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面臨復雜和嚴峻的挑戰。為了實現可持續發展和生態文明建設的目標,需要在現代化發展和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之間尋求平衡點,實現經濟發展、社會進步與生態環境的協同發展。
(四) 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
走和平發展道路意味著現代化是在各國自身發展和共同發展中協同推進的。這一關系體現了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的矛盾性特征。這種矛盾性主要源于全球化進程中的經濟利益沖突、政治安全風險和文化差異等要素的交織。當代中國并非脫離世界體系的孤立國家,而是處于國際資本擴張所形成的世界體系之中[45],故而在國際事務中的行為和決策勢必對其他國家的利益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中國式現代化的推進過程也必然涉及政治安全風險和文化差異等問題。人類文明新形態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46],但同時也浸潤于世界各國優秀文明成果[47]。在與其他國家的交往中,中國既要尊重和理解其他國家的文化、價值觀和制度體系,避免文化碰撞和誤解,同時也要避免被西方國家“資本至上”的價值體系所影響。綜上,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的矛盾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是不可避免的,需要平衡本國利益與他國利益的關系,在文化和價值觀的求同存異中強化與其他國家的合作和協調,從而推動全球經濟的共同繁榮和發展。
(五) 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
人口規模巨大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基本依據,也是中華民族的先賦條件,表現為人口多、起點低、難度大,實現現代化的艱巨性和復雜性前所未有[48]。人口規模巨大的基本國情決定了兩點重要特性:一是現代化的發展途徑和推進方式必然有中國特色,不能盲目照搬西方發達國家的經驗,中國式現代化必須在堅持現代化的一般性前提下注重自身的特殊性。二是體量龐大的人口結構意味著在現代化進程中所遇到的問題也是系統復雜的,這就對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各項目標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48]。因此,人口規模巨大的現實情境與其他四個中國式現代化特征體現的發展目標之間也存在矛盾關系。首先,人口規模巨大與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構成理解中國式現代化內在張力的一個方面[36]。正是因為人口規模巨大,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道路才具有長期性和異步性,先富帶動后富的策略方針才有其時空必然性。其次,各個社會意識形態,尤其是人們的思想意識、道德規范和精神追求的相互作用需要協調以形成同向共振的價值合力[49],才能實現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協調發展。在人口規模巨大的情境下,勢必存在多元的社會意識形態,導致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協調發展難度增大。再次,中國式現代化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意味著同時實現人民高品質生活、生態環境高質量保護、資源節約高效利用等目標的艱巨性和復雜性前所未有,在發展途徑和推進方式上要更加凸顯綠色化、低碳化的特點[43]。最后,在人口規模巨大的情境下,既要對內求發展、求變革、求穩定、建設平安中國,又要對外求和平、求合作、求共贏、建設和諧世界這一和平發展現代化目標[50]也更具復雜性和挑戰性。
四、中國式現代化的矛盾系統結構
任何一個復雜的系統往往在空間上都表現為層次結構[27]。系統中的每個層次都有自身的特點,并與其他的層次相互關聯。下層要素的綜合可以涌現出上層要素的獨有性質。因此,研究層次間的相互關聯必須用系統觀點[22]。從系統觀來看,中國式現代化的特色就在于人口規模巨大這一本土情境,其多個特征之間存在層次嵌套的關系。從時空結合的視角,可以將中國式現代化闡釋為如圖1所示的矛盾系統結構。
第一,在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進程中,社會各階層人民的生活水平與所處層次、地區和發展階段相適應,但都隨著發展階段的提升而相應提升[51]。共同富裕是一個適應現實階段的長期歷史進程,必須通過高質量發展把社會財富這塊“蛋糕”做得更大,奠定更加堅實的物質基礎,然后才能通過合理的制度安排和政策調節把“蛋糕”切好分好 [37]。這一邏輯關系體現了共同富裕是“富裕”(即做大蛋糕) 和“共同”(即分好蛋糕) 的有機統一,“富裕”是基礎前提和根本目的[52]。因此,共同富裕的矛盾嵌套于物質文明的內涵之中,要解決“局部”與“整體”的矛盾,不僅要考慮分配機制的公平性,還要強調物質文明建設的先導性,處理好價值創造和價值分配的關系。
第二,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是人類發展的兩個側面,二者相協調是可持續發展的必要保障。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認為,人類在探索和重塑世界的過程中所累積的物質與非物質成就共同構成了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者共同構成了人類文明的基本內容[41]。同時,由于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內在矛盾關系,二者的協調過程還體現出一些階段性特征。在初始階段,由于物質文明的基礎較弱,人類社會更依賴于強大的精神文明來維系其生存。此時精神文明必須要有超越物質文明的高度。隨著物質文明的逐步提升,人類從集體生存模式轉向更加注重個體的生活方式。物質文明開始自主發展,而精神文明的作用相對減少,出現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發展不同步的情況。最終,當物質文明達到高度發展時,會遭遇增長瓶頸。此時,精神文明的作用變得關鍵,其有助于推動物質文明跨越這些限制,進入一個二者協調發展的新階段。因此,要解決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矛盾,不僅要強調人類自身的發展,還要注重同步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提供更多優質生態產品,創造更多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53]。
第三,人的發展和自然保護構成了本國福祉的內涵,嵌入在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的矛盾關系中。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情境下,人的發展和自然保護不僅是中國自身的矛盾問題,還是全人類的矛盾問題。隨著眾多發展中國家工業化進程加速,環境問題已經從一個地區性的關注點轉變為全球性的挑戰,促使全球視角下對人與自然關系的重新考量[44]。在這個背景下,中國式現代化倡導全球共享發展成果,致力于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重要力量,并為世界和平穩定和共同繁榮積極貢獻中國方案、中國智慧、中國力量[40]。
第四,情境對目標具有重要的影響。人口規模巨大,是當今中國社會最為突出的國情。面對巨大的人口規模,實現現代化的目標無疑要面臨資源環境條件約束。因此,人口規模巨大既作為現實情境,與其他四個中國式現代化特征體現的發展目標形成矛盾,也是推動矛盾系統發展的獨特動力。按照唯物辯證法,任何一個事物的發展過程,都表現為兩種對立的基本運動狀態和兩種對立的基本運動形式。在中國式現代化的矛盾系統中,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是處于對立統一的基本運動中的。獨特的國情決定了中國式現代化不能照搬外國模式,而要在發展途徑和推進方式上探索形成自己的特點。當且僅當現階段的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的矛盾以中國獨創且有效的方式得到解決,中國社會發展就進入新的階段。誠然,在擁有如此大規模人口的社會推進現代化,其艱巨性和復雜性是前所未有的,同時其意義和影響也是史無前例的。當本階段發展目標實現之后,下一階段就形成一個新的現實情境,該情境會與下一階段的發展目標重新構成一對矛盾關系。中國式現代化的進程,便在這樣對立要素之間相互轉化的矛盾運動過程中不斷地向前推進。
五、結論與政策建議
中國式現代化嵌入在世界現代化的進程中,與其他國家的現代化緊密聯系,但由于中國式現代化所處的歷史方位和國情與西方發達國家不同,其現代化表現形式、現存問題和建構路徑必然與西方發達國家有所不同[54]。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我們要立足我國國情和我們的發展實踐,深入研究世界經濟和我國經濟面臨的新情況新問題,揭示新特點新規律,提煉和總結我國經濟發展實踐的規律性成果,把實踐經驗上升為系統化的經濟學說”[55]。因此,認清基本國情、科學分析和判斷社會所處的歷史方位和發展階段,是探索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首要問題[56]。中國式現代化蘊含多對矛盾,需要以矛盾觀與系統觀結合的視角,將其視為一個矛盾系統加以理解。
本文結合矛盾觀與系統觀,對中國式現代化的內在邏輯進行了深入解析,認為中國式現代化是一個有目的推進而又循序漸進的不間斷系統,包含局部富裕與共同富裕、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人的發展與自然保護、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五對矛盾關系,它們呈現出嵌套式結構和系統性關聯的特征,體現了發展過程與發展結果的有機融合。在剖析實質性矛盾的同時,本文立足人口規模巨大這一現實情境,剖析了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這一對過程性矛盾。March和Simon[57]認為,決策的過程與結果是不可分割的。此二者的對立統一關系表明:在時間上,現代化道路也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要適應歷史發展階段循序漸進;在空間上,現代化沒有固定統一的模式,必須要從實際情況出發,探索適合中國現實的現代化道路。
根據上述研究結論,結合中國式現代化的實踐情況,本文提出以下政策建議:
第一,在矛盾觀與系統觀的統一中深化對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解。辯證法的核心主張與矛盾觀高度契合,都認為事物的發展和變化是由其內部矛盾所決定的。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這種內部矛盾體現為局部富裕與共同富裕、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人的發展與自然保護、本國福祉與他國福祉、現實情境與發展目標五對矛盾關系。系統觀則強調整體與部分之間、各部分之間的關系,要用聯系的、分層次的觀點系統地看待事物。中國式現代化是一個矛盾系統的統一體,在理解其內部各方面關系時,既要看到系統中存在著諸多矛盾,也要認識到矛盾具有系統性,系統的各部分是動態相互聯系和相互作用的。必須堅持系統思維,統籌兼顧,將經濟發展、文化建設和生態保護等領域作為一個有機體進行整體部署,在相互交織的矛盾中把握平衡。
第二,在立足實踐中扎實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建設。中國式現代化建設的新實踐體現出階段性目標與系統化治理的有機統一[10]。“現代化”是一個既象征特定歷史進程又用以形容相對發展狀態的概念,國情是影響一國現代化成敗的最大制約因素[58]。立足于國情和特定階段,需要清晰識別社會經濟發展所面臨的主要矛盾的差異所在和變化趨向,使當下與過去和未來相交接,認清矛盾系統的發展變化。從該視角看,政策的制定與實施應當更加注重策略的靈活性和對具體情境的響應能力。人口規模巨大不僅是一個數量上的問題,還涉及到社會管理、資源配置、城市規劃和基礎設施建設等多個方面的復雜挑戰。面對各種復雜變化的情境,不可采用某種單一、固定的策略來應對,而應結合時代背景和實際需求制定出更具針對性和前瞻性的策略。
第三,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以一個各方面不斷自我否定的、螺旋式上升的發展過程視野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實現。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是一個靜態、一成不變、停滯不前的階段……是一個階梯式遞進、不斷發展進步、日益接近質的飛躍的量的積累和發展變化的動態過程”[59]。在這個過程中,不僅要正視矛盾的存在,還要積極尋找矛盾,創造內在動力,借助連續否定的過程機制實現階段間的跨越。在不同發展階段,中國式現代化的五對矛盾關系中的主次矛盾,以及矛盾的主次方面,都是不斷變化的。這種動態變化的發展過程要求政策制定者和執行者不僅要靈活應對當前出現的問題和矛盾,還要培育一定的前瞻性思維,預見到未來可能出現的新矛盾和新挑戰,持續地進行政策調整和優化,勇于嘗試新手段和新方法。
此外,還可從以下方面不斷豐富和發展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體系。首先,細化現代化的具體矛盾方面的內涵。矛盾具有特殊性,每一對矛盾的各個側面都有其特點。本文構建的總體框架概述了中國式現代化的五大特征的矛盾表現,未來研究可針對中國式現代化某一具體方面的矛盾關系進行理論深化。例如,更深入把握共同富裕思想蘊含的物質與精神、整體與部分、目標與過程三個方面的辯證關系[60],聚焦分析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協同發展的理論根源[49],考察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存在的多對深層次矛盾[43],以及在中外比較中指明和平發展的前進方向[47]。其次,深挖現代化矛盾系統的動態演進過程。鑒于矛盾的運動與解決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隨著時間的推移,諸矛盾的主次地位、矛盾諸方面的主次地位的轉變必然會發生變化,進而導致事物整體性質的轉變[21]。因此,可結合史料或對典型案例進行過程研究,梳理中國式現代化的多對矛盾關系如何動態演化。最后,黨的二十大將“基本實現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作為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的遠景目標之一,未來研究可深入具體實踐領域,揭示蘊含多對矛盾關系的系統結構的不同情境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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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尚培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