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小孩

一

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我和媽媽并排坐著，一言不發。耳畔的嘈雜聲逐漸模糊，萬千思緒涌入本就心事重重的大腦。

幾個月前的一個早上，那是我第一次和你見面。我像往常一樣無精打采地起床，穿好校服去鏡子前洗漱。“別磨蹭了行嗎？”“你看看都幾點了！”“你忘了今天要期中考嗎，還這么拖沓？”媽媽的催促聲不停地在耳邊重復， 我的神經也越發緊張、煩躁起來。

“嘿！”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誰？”我嚇了一跳，瞬間清醒了不少，但環顧四周也不見說話者。

“噓，別害怕！”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你看看鏡子！”我疑惑地抬起頭，鏡子里的我似乎有點兒不像我，沒有濃濃的黑眼圈、滿臉的青春痘，五官和眼神精致柔和，一改平時那副落魄的模樣。

“你是誰？”我警惕地打量鏡中人。

“我就是你呀，”你不慌不忙地答道，“不過，我的成績可比你好多了，我也不會惹媽媽生氣。”

我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你又繼續說道：“今天是期中考吧！不如我們合作一下。”聽到“期中考”三個字，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這樣吧，你把我從鏡子里放出來，我替你去考試！”你見我有了興趣，便說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不過，我出來之后，你得替我待在鏡子里。”

我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可鏡中人的誘惑實在難以抵擋。

“放心吧，等晚上我們再換回來！我一定能幫你考個好成績，不會有人發現的！”你像是看出了我的顧慮，安慰道。我雖然還有很多疑惑，但一想到媽媽那疲憊不堪的表情和咄咄逼人的眼神，還是把手伸向了鏡子……

二

媽媽從長椅上站起，長嘆了一口氣：“回家吧！”她久違地牽起我的手，冷冰冰的手幾乎在顫抖。一路上我都不敢抬頭看她的臉。周圍的世界好像在旋轉，我竭力壓制內心的情緒，神色越發恍惚。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是怎樣走出醫院，怎樣走去地鐵站，又是怎樣坐上地鐵的。我只記得一段段回憶像潮水般沖刷著我的大腦：

一個炎熱的周五下午。吃著棒冰、手里還捧著薯片的我，迎面遇上提前下班的媽媽。“你又偷偷去買零食了？”“你看看你都多胖了，還吃那么多垃圾食品！”“你身材矮小不就是因為貪吃？再這樣下去你都要比我胖了！”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一個下雨的晚上。“你是不是又把傘弄丟了？你淋濕了也是活該，這次長記性了，下次總不會再丟傘了吧！”媽媽對著被淋成落湯雞的我一頓數落，“數學周測成績出來了吧，考得怎么樣啊？”“還行吧，應該有八十幾分。”我心虛地答道。媽媽從書包里翻出了那張勉強及格的數學卷子，上面還有偽造的家長簽名，她看我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能把我凍住。

一個寒冷的下午。剛接到英語老師的“告狀”電話，媽媽緊抿的嘴唇讓我害怕得瑟瑟發抖。“你竟然在英語課上畫畫！你不認真聽講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吧？老師的電話都打來了！”媽媽帶著滿腔怒火向我宣泄她的不滿。

…………

直到遇見你的那天早上——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你讓我相信，我也可以做一個閃閃發光的人，我也可以得到媽媽的愛，我也可以成為人群中的焦點。我一直認為是你讓我獲得了“重生”。

“你這次期中考居然考了118分呀！”難得的笑容掛在媽媽的臉上，“我就說你其實很聰明，只是平時太懶了而已。”第一次，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抬起頭看著媽媽，第一次發現媽媽原來那么親切，第一次看到媽媽笑起來時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

現在回想起媽媽當時的笑容，我越發覺得不真實。她像是在對著我笑，又像是在夸獎一個陌生的好孩子。

直到我和媽媽回了家，我上床睡覺，病歷單上“雙重人格”四個大字一直在腦海中不斷閃現，讓我無法入眠。

三

你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我身邊的笑臉、夸獎也越來越多，可這也毀了我的正常生活。我渴望逃避的時刻越來越多：數學課、考試、體育測試……你替我活著的日子里，我不滿足于在鏡子里無所事事，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腦海中萌芽——我要你代替我去學習、考試，去應付老師和父母，而我要永遠逃離這里，去追求我想要的生活。

接下來的事可想而知。一天，在你替我去上課時，我從鏡子里逃了出來，準備奔向自由。可腦海里預演了無數次的逃跑計劃還沒實施，我就突然出現在考場上！那一刻，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知所措地看著手中做了一半的試卷，環顧四周也不見你的蹤影。

那次成績斷崖式退步的考試過后，我的生活變得一片混亂：上課回答了一半突然失憶，作業做了一半開始亂涂亂畫……面對媽媽的質問，我無從開口。媽媽終于意識到我的不對勁，帶我去醫院做檢查。

現在，真相大白，一切美好都化為泡影。媽媽的笑容、老師的夸贊、同學的關注，終究都像是松手后的氣球，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飛走，無論怎么挽回都無濟于事。

第二天早上，失眠了整晚的我，早早起來，走進浴室，輕輕鎖上門。我不想吵醒媽媽，花了一整晚才下定決心做接下來的事。看著鏡子里那個完美的我，我開口道：“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說話了。”

停頓片刻后，我接著說：“謝謝你讓我感受到了被愛的感覺，這像一束光照進了我灰暗的生活。是你讓我相信，奇跡也會出現在我平凡的生命中。不過，現在我明白了，他們喜歡的是你，而不是我。媽媽愛的是學習好、聽話的小孩，老師同學欣賞的也不是我，甚至連我自己愛的都不是自己，而是那個完美小孩。這些愛，對我而言是虛無的。所以，這一次你從鏡子里出來，讓我從此消失吧！請你代替我好好活下去！請你代替我讓媽媽每天都開心幸福！請你代替我做一個完美的小孩！”

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經奪眶而出，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完美的我，隨后伸出了手……

四

突然，門被撞開，媽媽沖了進來，一把抱住了我，隨即將鏡子掀翻。玻璃的碎片散落一地，映照出了一個扭曲的、支離破碎的我。

“對不起！”媽媽抱著我，一直重復著這三個字。震驚，害怕，激動，無數情緒在心中交織，最后都匯聚成豆大的淚珠從臉頰滑落。

“是我錯了……”媽媽深吸了一口氣后說，“那次下雨天你淋雨回家，不是把傘弄丟了，而是把傘借給了離家更遠的同學；那次我過生日，你拿出一大沓零花錢遞給我，我才發現你把錢都攢著給我當生日禮物；那次繪畫比賽，看到你獲獎的作品名叫《我的媽媽》，我才發現你對繪畫的熱愛……”

“媽媽？”我驚訝地望著眼前仿佛變了個人般的母親。

“在繪畫、寫作這些擅長的事情上，你表現得那么輕松自信！我總是希望你能按我鋪好的路走，卻忘了人生中有那么多十字路口，開朗、樂觀、善良的你一直都在閃閃發光！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花，每個人的花期也不同，我太關注你身上的刺，卻忘了仔細看看你有多美。女兒，你不必為任何人而改變自己，你已經是我眼中最完美的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