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冬的夜空,煙花齊放,無比絢爛,人群歡呼。
每當此時,我都會想起在天上的祖父。
母親生產住院,無人照料的我便被寄養在祖父家。祖父待我極好,只是那時我從未意識到。
祖父家有一個后院,院中有一棵大樹。每次祖父費大勁做好飯菜喚我去吃時,我卻不愿乖乖聽話。我爬上院中的大樹干,用蔥郁茂密的枝葉擋住身影,偷笑著觀察祖父四處尋找我的焦急模樣,院中回響著他的呼叫聲。等我玩得盡興了,這才“咚”一聲跳下來,祖父則配合著,仿佛被嚇了一大跳。我就會得意地轉身進屋吃飯,從來不知道回頭看看那個步履蹣跚的老人。
找不到樂子時,我就給院中的大樹講故事,回應我的當然只有沉默。在老屋的時光是貧瘠的,所以我最期待的就是過年時去廣場上看煙花。
祖父很少給自己添新物什,卻總會記著要給我買新裙子、新棉襖。除夕那天,他笑瞇瞇地將我打扮得干凈漂亮。等我催得不耐煩了,這才拉著興奮不已的我上街。
除夕夜的廣場,人潮涌動,各種吆喝聲、笑語聲不斷。祖父佝僂著背,一臉緊張地攥著我的手,艱難地前行。突然,廣場上安靜了下來,所有人包括我都屏息凝神——
“嘭!”人們歡呼起來,我也奔跑起來。
“嘭!嘭!嘭!”一朵又一朵美麗的煙花綻放在夜空,我轉頭想叫祖父抱我起來,卻驚懼地發現他不見了。我喊了一遍又一遍,像祖父在院子里喚我時一樣,卻始終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放聲大哭,有好心人將我送去派出所。我報了父母的電話,抽泣地等待著。在陌生的環境中,我感到很恐懼,那一刻,我記恨上了祖父。
祖父來了,他依然佝僂著身子,踉踉蹌蹌地奔進門。祖父看到我,終于放下了心,滿是皺紋的臉也松弛了下來。他過來拉我的手,我狠狠地甩開,奪門而出,留他愣在原地……
經過這件事,父母決定將我接回家。我告別老屋的每個角落,以及庭院的草木,卻唯獨不知該和祖父說什么。最終,我還是默默無言地離去。
過了一兩年,這些記憶非但沒有湮滅,反而越發清晰。聽說祖父病了,我回想起這些事,愈加感到愧疚。無論如何,我都該去向祖父道一聲“對不起”。他沉默的愛讓我把一切當成理所應當,從沒有回頭去好好看看他。
踏入病房前,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看到這樣的畫面。我幾乎認不出他來,記憶中總是慈愛地笑看著我的老人瘦得不成樣子,像一個空殼般接滿管子,只有心電圖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聽到聲響,病床上的人竭力扭動脖子,轉過臉來,目光慢慢落到我身上。他的嘴在呼吸器下微微地張合,他在呼喚我。
我幾乎要窒息了。就像兒時分別那次,此時的我仍舊說不出任何話來,只能狼狽地逃離了病房。見我淚流滿面,家人以為我過于傷心。只有我知道除了傷心,還有龐大的后悔,它抓住我,扼住我的喉嚨,讓我難以呼吸……
總會有時間的,我擦著淚水默默地想,等祖父的病好了,就道歉吧。
我又錯了,那是我與祖父的最后一面。
五年過去了,人們還是喜歡聚在一起觀看煙花。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溫暖了寒冷的冬夜。我又想起祖父院中的那棵大樹,我對著樹講故事,坐在一旁沉默無言的祖父笑著看我。過了這么久我才明白,那沉默的目光也是一種守護,守護我度過無數個父母不在身邊的日夜。
此刻,我在人間看滿城煙火,祖父在天上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