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夏，無盡的雨

下雨了。

雨聲淅淅瀝瀝，模糊了風吹動葉片的沙沙聲，給清亮的玻璃貼上了一層薄薄的霧。在人們的低語中，雨聲又漸漸消弭，只留下空氣中綿綿的水汽。這是夏末的雨，雨后的氣息濕漉漉地掛在鼻尖，還能聞見被打落的花逸散的一點香味，積水映出大片墨綠的枝丫，而樹梢的蟬鳴不知何時消失了……夏天要結束了，對吧？

我撐著傘，忍不住踩進一個小小的水坑。四周無人，晃動的水波中，只有我自己的倒影模糊成一片，恍如碎成千片閃著銀光的鏡子。

“太奶奶！”

五歲的我踩過鵝卵石，蹚過小溪，大聲叫嚷著爬上小土坡，飛也似的沖向蓋著茅草的小平房。太奶奶拄著拐杖坐在她的小馬扎上，笑瞇瞇地應著：“慢一點，慢一點?！?/p>

“午飯的炒豆芽好好吃！”

“好吃啊，好吃就多吃點。想吃就和我說，多少都有哦！”

五歲時我還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暑假是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在那個種著片片水稻的小村子里，有一個最可愛的小老太太，總會笑瞇瞇地看著我，一聲聲應著我。那個小女孩就這樣在她的溫柔目光里慢慢長大。

可是長大后的我卻沒什么空回去看她了，小老太太的模樣在我的腦海中逐漸黯淡，被我遺落在了某個角落。

又一個暑假，外婆打電話來說太奶奶生病了，我們回到了許久未去的小村子。離村前的最后一天，我拿著太奶奶多年前坐的小馬扎，“吱呀”打開，坐在窗邊陪她說話。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小平房厚厚的毛玻璃上，我們一同看著窗戶上搖曳的樹影，聽著雨聲，太奶奶時不時講著我小時候的事。我一回頭便看見了墻上的照片，連懸掛的位置都與記憶中一樣。這幾乎沒有變化的小房子，住著我親愛的小老太太，擦掉記憶中的塵埃，一切還是原本的模樣。而我上一次回來，又是在多久以前了呢？

“孩子哦，來，有東西給你?！碧棠叹o緊地攥著我的手，慢慢地往她的小屋走。她的力氣很大，大到我的手腕有一點點痛，像是她害怕我突然消失一樣。屋子沒開燈，只有緊閉的窗戶和簡單的家具。太奶奶掀開床尾那個裝東西的大木桶，從里面翻翻揀揀了好一會兒，拿出一袋草莓味蛋糕卷，開心地塞進我的懷里。我一看生產日期，是兩年前的了。

“謝謝太奶奶！”

“還有哦，把這罐雞蛋帶回去。”太奶奶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奶粉罐。我很喜歡吃雞蛋，尤其喜歡太奶奶家養的雞下的蛋，更加醇香有味道。我只是順嘴說過一句，沒想到太奶奶用空罐裝了滿滿一罐子。我打開奶粉罐，里面的雞蛋雖然顏色深淺不同，但干干凈凈的，個頭還都不小，應該都是精心挑選過的。我能想象那個畫面，太奶奶害怕我嫌棄雞蛋臟，坐在她的小馬扎上邊擦雞蛋邊喃喃自語：“擦干凈點，擦干凈點……”

外面的雨聲漸漸小了。

“好久沒這么多人來看我了，還有你陪我說這么久的話。我多久沒說這么多話了?！?太奶奶突然嘆口氣，“孩子，你說，夏天是不是結束了啊？”

太奶奶一臉嚴肅，直直地望著我。我低頭掃了一眼身上的短袖，捏捏太奶奶的手，有一絲冰涼。

“為什么這么說？才七月末呢?！?/p>

“因為你們要走了哦，我的這個夏天就又要過去了。”太奶奶轉頭望向窗外，“人是越來越少嘍。你說，大家會不會都把我忘啦？”

當時的我，不該沉默的。此時的我撐著傘，仍然穿著短袖，身上有絲絲涼意蔓延。道路泥濘不堪，褲腳上很快有了深一塊淺一塊的斑。都說往事如煙如水，不可觸及，但太奶奶對我的愛卻是具象而真切的。它是存在床尾木桶里舍不得吃掉的蛋糕卷，是每一個擦得干干凈凈的土雞蛋，是藏在奶粉罐底的那800元零花錢，是獨一，是無二，是無限。

人們為什么總愛懷念過去、翻閱往事？也許是渴望記憶里的那點甘甜，也許是想給以前的自己一個交代。我也有了一個答案。

雨水灑向不老的大地，記憶播放溫暖的片段，人們永恒地懷念著一個不會結束的夏天。而我也在想著你，太奶奶，你的夏天并沒有結束。我不會忘記你，我會好好地保存你給我的愛。

指導老師：屠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