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日的午后,暑氣還未消,桂香似有似無,一米陽光灑進窗戶,斜鋪在那張舊書桌上。
上初中后,學業繁忙,我已很少光顧這里。書桌落了灰,零落地擺著我早年的書法習作,當年字跡雖稚嫩,卻也隱隱透著一點風骨。其中一幅《芙蓉樓送辛漸》的書作映入眼簾:“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我來了興致,湊上前去,卻被左下角落款旁的一滴濃墨蜇傷了眼。它是那么突兀,猶如潔白肌膚上的一處老疤,過去的記憶也隨之浮現。
恍惚之際,我聽到一個聲音:“還記得我嗎?我可一直記得你呀!”那滴墨居然在和我說話?我詫異半晌,隨即穩住心神:“哼,怎么不記得,就因為你,壞了我的作品!”
那滴墨不緊不慢地說道:“那年你9歲,正在胡老師的‘古三堂’書法室寫一幅參賽作品。鋪紙,潤筆,蘸墨,胸有成竹,每一筆都小心翼翼,想把最好的作品呈現出來。終于,你完成最后一個‘壺’字,如釋重負。胡老師還贊許地點了點頭。”
“就是,本來寫得很好的,都怪你。”
那滴墨依舊不急不緩道:“你正興高采烈地蘸墨落款呢,我‘噔’地滴落下來,你看到我就‘哇’地哭出聲來!”
“我寫了好多遍,這一遍寫得最好,偏偏滴了一滴墨。”我委屈地說道。
“你還記得當時胡老師是怎么和你說的嗎?”那滴墨接著問道。
“當然記得,胡老師鼓勵我說,一滴墨沒關系的,這不是污點。書者,行得端,坐得正,下筆穩,神定氣靜,字字珠璣,句句風骨,若能如此,一滴墨又算得了什么。”我腦海中浮現出當時胡老師的教誨。
“是啊,那你當時心夠靜嗎?”
“我……我就是想在比賽中取得好名次嘛。”
那滴墨意味深長地說:“那你還記得滴墨已成事實后,胡老師說的話嗎?”
我陷入回憶,只記得胡老師那無論何時都心平氣和、溫文爾雅的姿態,他微笑著告訴我:“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你若看到的是字,那滴墨便只是陪襯;你若看到的全是那滴墨,字反倒成了陪襯。這滴墨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它。”
我把想起來的話告訴那滴墨,那滴墨像是一位老者,悠然地告訴我:“正因為你太想寫好,我才滴下來幫助你啊,幫你磨一磨心性,去一去浮躁。這些年來,雖然你好久沒來看我,我可是天天在看你。你長大啦,你的努力,你的喜怒哀樂,我都看在眼里。我雖是你記恨的一滴墨,但你永遠是我的朋友,我很高興,你比那時沉靜多了。”
我怔住了,說不出話。那滴墨接著緩緩說道:“油燈的煙附著在倒扣的碗上,夜以繼日地積攢,然后浸入雨水,沉淀去污,錘塑成形,方成為墨。墨已千年,未惹浮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敬之,承載千年文脈;棄之,無非一簍廢紙。”
我靜立良久,這滴墨仿佛剛剛在我眼前暈開,透著半縷生澀半縷香,無言而樸拙,深沉而意遠。它流淌于5000年來的歷史長河中,不經意撥動心弦,多少詩詞歌賦借一抹墨香抒一腔深情,或慷慨,或惆悵,或如金戈鐵馬大漠黃沙,或似風花雪月桃蹊柳下。就在此刻,我似乎頓悟了“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意境,亦靜亦清,至純至性。冰心,正是那不含雜質的至純之心;玉壺,正是那晶瑩剔透的至善之德。
驀然間,我覺得這滴墨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