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火·白發歌

游火·火與舟

媽媽 我是山中野火

在林間假寐 被時間偶遇

時間讓我乘著秒針來找你

一個在病床上張開雙腿的寸頭女人

我行為唐突 呱呱墜地

你和一攤20世紀的血污歇在一起

而我一腳蹬開長輩們的期許

在抓鬮當天 借一支鋼筆開路

直立行走的筆是一根拐杖

我拄著它搖搖晃晃 繞過大半個中國

寫自己、別人和你 從昨天寫到今天

野火被生活馴服 調低熱量

捆綁甜膩的白日夢 投入現實激流

試煉 試錯 試著傷害你

試著收拾殘局 回收全家人的體液

被卷筒紙入侵的眼淚

距離我的臉五厘米就蒸發的唾液

媽媽 我本是剪不斷的火

火只能在岸上燒

平靜的溪水在仰望光與熱

仰望一顆時常心律不齊的心臟

一張近視 蛀牙 塌鼻子的臉

你乘一葉輕舟？搖降落在漣漪上

卻從不和千萬人一起 分食我的倒影

一葉舟上滿蓋蛛網

灰白色的細絲編織每晚兩次的咳嗽

咳嗽是病的零件 病是你的碎片

輕舟一副 還如何去得萬重山？

沒關系 我會煮沸溪水

煮沸石子，落葉和水波紋

只留下最原始 最牢靠的細菌

然后把左手伸進小舟 告訴你

出來吧 媽媽

你們都給我聽好

沒有人負責一塵不染

這個指尖長出綠蘿的女人

我要目送她騎上山脊 游訪四海

直到野火燃盡為止

游火·海上火

在平原的中央

有一簇枯朽的火苗

等待人的腳步前來洗禮

大家都缺一口氣

小腿遲遲使不了力 怯于抬頭

因為他們的心尖火炬正在泛黃

被顫影包圍

面對火而永遠無法進入火

多么愧疚的一件事情

火是在浪尖上跳躍的白線

即使凍滅

我也不要你的夢

我自己有海

未來是一道

讓所有沖浪手恐懼的離岸流 倒灌

現在

沖洗任何虛無的氣息

不要謙虛

你的命運就站在邊上

白發歌·造字

“我寫了一小篇，你莫笑我”

奶奶打開抽屜，張開五指

越過一打藥盒，撥開五彩包裝袋

幾枚空心玻璃瓶

捕獲一個巴掌大的本子？搖暖黃色內頁

展開？搖她的一生在手上顫抖

“我今年九十二歲，去年年底不幸

摔斷了何處骨頭

陪伴我近七十年的老伴去世，我

悲痛欲絕”

老人自己搖搖頭

“字都寫不濃”

老人的字寫在時間的褶皺里

而唇邊的褶皺默許她做一切事情

她合上筆記本？搖一條腿搭在床沿

另一條立在棗紅色地板上

就像第一次學會行走

看我不說話，她睜開眼睛

把腦后的帽子扶正到頭頂

“今天不寫了

給你的巧克力要收好”

白發歌·進化

奶奶已不像直立動物

她的呼吸從未如此

貼近地平線

她有時會閉上眼睛

背誦自己小女兒的生日

手指在大腿上？搖反復雕刻

幾個特定的記號

要展開幾近折疊的脊背？搖要保護手腳

每天下午六點三十分？搖準時

把雙腿浸泡在印了喜字的搪瓷盆里

溫習如何游泳

她讓我遞來肥皂盒

取一塊肥皂碎片和手中的襪子摩擦

琥珀色洗衣皂掉入水中？搖化成最原

始的貝殼

背著時間？搖展開一場潛逃

白發歌·鸚鵡螺

云中藏翠的玉鐲

握住老人纖細的手腕

這只手指向世界

教會孫女看見太多顏色

為唇齒涂上原本的名字：

水紅？搖茹色？搖豬肝紫？搖翠綠

菊花襯衫是黑底？搖白點

壓住暗紅色蟹爪菊

九十二歲的脊柱被肉體擠壓

她的上半身進化成一枚鸚鵡螺

在孫女學步之時？搖她曾對著自己的

影子說

“人這一輩子

一定要挺直腰桿走路”

白發歌·舞者之歌

疼是一聲悶響

壓制她去往床下

收起落單拖鞋的欲望

起夜時？搖一晚七八次

腳掌抵住洶涌的黑浪

乘著兩艘棉制救生艇

編織蓬松的水花

老人反復訴說當初

腰椎敲擊地磚

威嚇大理石上的遠古生物

那只拖鞋明明就在床下

而床下？搖是所有老人的礦藏與噩夢

“他們給我做了手術

用膠水把神經粘在骨頭上”

膠水還能黏合不倒翁的眼珠？搖被扯

碎的證件

以及不想提及的記憶

她是廝磨在人間的舞者

已經明晰每一塊

空心骨頭的律動

明晰哪塊尾椎骨會偷偷裂開

泄露滾燙的星光

舞者的動作應是干脆利落

但她已忘了是被誰

綁架到一具衰朽的身體里

只好用粗糲的呼吸打出節拍

在急促的夢里旋轉

新的一天

看見前來送飯的小孫女

她用很亮的眼神問：

“還沒想好再活幾年

你有什么意見嗎？”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