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子

行二，人長得黑，綽號二黑子，父母也這么叫。黑，不念hēi，念hě，墨hě墨hě的hě。

二黑子不爭氣，不到三十歲，把老婆弄丟了。挺好的一個老婆，模樣、個頭、肥瘦、智商，瞅著都還行。瞅著都還行的老婆，不要二黑子了。走了。毅然決然。走的那天，風很大。風把二黑子的前妻吹得飄蕩開來，一小卷一小卷的披肩發，給吹直了都。二黑子瞅著前妻的背影，心里好一陣不得勁。

此后三十年，二黑子常常想起前妻的披肩發，一小卷一小卷的，被風吹直了都。不由得，心里又一陣陣不得勁。

二黑子講義氣，酒桌上答應朋友，弄一只水龍頭。一只水龍頭才幾個錢，不知那位朋友是怎么想的，二黑子這邊倒是想清楚了，趁著酒勁，回到工廠，擰下廁所里的一只水龍頭，顛顛地送給了朋友。工廠這邊，自來水流得到處都是，把廠長給氣得，語無倫次了都，說媽個巴子，還興這么交朋友的，咱廠改名吧，不叫閥門廠了，叫二黑子自來水公司吧。

不久廠里實行優化組合，二黑子被淘汰下來了。此后的二十幾年，二黑子的就業性質，一直相當靈活。

瓦城出過一件擾人視聽的社會新聞。一中年女子，用二黑子他媽的話說，“長得挺漂亮的，看不出有四十歲，長發，大波浪，大眼睛，還愛笑，關鍵是有錢”。這個愛笑的大波浪，是做服裝和化妝品買賣的。買賣做得挺大。這個買賣做得挺大的女人離婚了，隔兩年又結婚了。她的新男人，引起廣大市民的高度關注。男人的年齡比女人大不少，還沒有工作，整天窩在家里，在電腦前面敲敲打打，誰都說不好他敲個什么打個什么。認識大波浪的人，都替她搖頭。不般配嘛，怎么瞅都不般配。更可氣的，是女人再醮之后，啥也不用男人干，啥事也不用男人操心，心甘情愿養著他，就像養一只虎頭鸚鵡或一只三花貓。廣大市民有點看不下去，開始說怪話了。他們說，天上掉餡餅啊這是，呱唧，砸那男人頭上了。他們說，還是個大餡餅呢，三鮮餡的。廣大市民中有人，不知是誰，突發奇想，給男人取了個綽號叫餡餅。綽號很快傳開，提起這事的人，無一例外，都叫他餡餅。

餡餅的橫空出世，攪亂了二黑子他媽的心。她老人家當著二黑子的面嘆息一陣，說：“你什么時候也能當上餡餅就好了。”

用二黑子他媽的話說，二黑子就是個“不爭氣的東西”，是個“敗家的玩意兒”，“好不容易掙的幾個屁錢，都讓他喝了貓尿了”。

二黑子他媽嘴上這么說，心里頭卻還是偏向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臨終前握住大女兒和大兒子的手，流著眼淚說，照顧好弟弟，聽見沒？

二黑子的大姐吳莉莉是口腔科大夫。盡管吳莉莉是口腔科大夫，卻怎么也管不了自家男人的口腔。

吳莉莉的男人，跟墨西哥電視劇《女奴》里的男主角長得極像，不日就有了綽號叫萊昂修。熟人都叫他萊昂修，吳莉莉也叫。

萊昂修的口腔，對二黑子而言，簡直就是排污管道，滔滔而出的那些話，不是帶色，就是帶味，還都是當面直言，瞅著相當磊落，相當坦蕩。

萊昂修曾經語重心長地對二黑子說：“你就是個二。你承不承認你是個二？”

萊昂修愛吃雞。那天他是吃了小雞燉蘑菇以后，趁著酒興，跟二黑子說這番話的。二黑子不愛聽，對萊昂修翻翻白眼，說：“你才是。”

吳莉莉也不愛聽，用筷子把碗碟敲得叮叮響，說：“好吃好喝堵不住嘴。”

吃完小雞燉蘑菇，二黑子感覺身體不適，起初以為是酒喝多了，誰知在家躺了兩天，還是不適。起床照照鏡子，發現臉色蠟黃，趕緊向大姐求救。

在口腔科大夫吳莉莉的張羅下，二黑子去醫院拍了幾張片子。負責整治心肝肺的大夫，對著燈光將片子瞅了一陣，笑瞇瞇地對吳莉莉說：“不大好。”

吳莉莉不相信瓦城的大夫，托人去大連聯系了心肝肺的專家。幾日后，吳莉莉和萊昂修陪二黑子去了大連。萊昂修負責開車。萊昂修一邊開車一邊說車，口腔里車來車往，說白了是在暗諷二黑子，咋混的這是，年近六十，連輛座駕都沒有。

大連的專家到底氣象不同。吳莉莉一行在醫院里排號，捱到半下午，才被叫到。三人進門，沒等坐下，專家便對眼前的空氣說：“吳莉莉。誰是吳莉莉？”

說時專家面無表情。

吳莉莉趕緊起身，說：“是我。”

專家抬抬眼皮。吳莉莉趨前，將片子呈上。專家接過片子，對著半下午的陽光瞅了兩眼，說：“患者出去。”

二黑子屁股上像按了彈簧一樣，騰一下彈起來，出門，將門輕輕掩上，瞅著很有修養，一點都不像是從小縣城來的。

專家還是面無表情，說：“這人不行了。”

口腔大夫吳莉莉的胸腔霎時一顫。

吳莉莉謝過專家，推門而出。二黑子對面迎住，急切問道：“專家咋說？”

吳莉莉甩甩腦袋：“跟我想的一樣，問題不大，你把心放寬，該吃吃，該喝喝。”

二黑子晃晃肩膀，說：“命中井里死的，河里要不了命，我覺得吧，也是問題不大。”

萊昂修哼了一聲：“你這人，就是煮熟的鴨子，嘴硬。”

吳莉莉白了萊昂修一眼。

二黑子怔住。他明白萊昂修話里的意思了。這回他沒說“你才是”。他怔了半支煙的工夫，嘆口氣，說：“這輩子，我也算活得值了。”

萊昂修脫口而出：“你都活成這種樣子，還扯什么扯？”

“我，”二黑子支吾一瞬，瞥了吳莉莉一眼，放慢語速，對萊昂修說：“我當過隔壁老王。”

說時二黑子面帶微笑。

兩個月后，二黑子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