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吃老酒的兩家子,一個是紅蓮爸泉榮,一個是阿戇爸子云。紅蓮記得子云一踏進她家的門口,說了一聲“是阿戇媽讓我來的”后,就不再開口,就和泉榮在客堂里吃起老酒來。酒菜,是紅蓮媽早就準備好了的。
當紅蓮和她媽在灶頭間里吃好飯返回客堂時,兩個男人還在吃老酒,可兩家子不說話。他們的吃老酒終于變成了一種在這里常見的儀式——很多辰光,男人們的吃老酒既是一種進食,也是一種儀式。他們可以在客堂里吃,也可以在屋前的場地上吃,甚至在屋后的灘涂石上或田邊的一棵大樹下吃。他們面前,往往就兩三碗菜,甚至只有一碗當季的白蠶豆。望到他們一聲不響地吃老酒,你不要以為他們之間沒有啥要說。他們其實在說,是老酒,改變了他們說話的方式。他們還是在“說話”,只是這些話已經化進了各自的酒碗里。每過一歇,他們就端起自家面前的酒碗,碰一碰,然后端到嘴邊吃,對方的話就順著嘴巴、喉嚨進了各自的肚皮里。然后,兩家子又沉默著相對而坐,這時,各自落進肚子里的話會重新溜到嘴邊,他們就都咂一記嘴巴,等于又聽了一趟對方的話。
男人們吃老酒的理由樣樣式式都有,長遠沒碰著的兩個男人碰著了,一定要用吃老酒來證明他們之間的情分沒有斷;吵相罵后重新和好了,兩個男人一定會用吃老酒來表明已經忘記了不開心;一個男人出手相幫了另一個男人,后者更要請前者吃上一頓老酒;甚至兩個即將要分手的男人,也會用吃老酒來紀念兩家子以前的情分。
這頓老酒,泉榮和子云吃得忒長遠了,在客堂的一角,紅蓮和她媽差不多撿拾完了一竹匾的陳豆,他們還在吃。
以前,也常有人來紅蓮家吃老酒。不清楚從啥辰光開始,當家里來了客人并跟她爸泉榮吃老酒時,紅蓮就會感受到一種特別的氣氛。她感到大人們的碰頭既像是開心的,又像是不開心的,特別是長遠沒有來做客的人來了,她的這種感受更是明顯。在這種氣氛里,她覺得她不能多嘴。后來,紅蓮還發覺,她就是在她爸和別人的一趟趟吃老酒里成熟起來的。在他們吃老酒的過程中,她學會了猜想,盡管在某種程度上,這種猜想屬于胡思亂想,可至少讓她學會了動腦筋,學會了想。她覺得這吃老酒和這里的人聚在一道吃茶是不同的。吃茶時,有男有女,有話有笑,所以,比起吃老酒,吃茶更像是娛樂。吃老酒就不同了,它更像是在“說事體”。吃老酒,只是男人間的事,而男人也一直是這里真正主事的人。他們用吃老酒來“談事”,說明這事光說不行,更要吃。是的,有時好多事不是話出來的,是“吃”出來的——很多年以后,在我們周圍,生意人一度在“酒桌”上談判,觥籌交錯間一樁買賣就談成了,而同時,如果不到“酒席”上來談,生意還真不容易談成。追本溯源起來,這種“酒席生意經”,極有可能是由這里的這種“吃老酒”演化過來的,是這里的男人最先把一樣東西放進了老酒里,這東西在老酒里經過了數十年的發酵,終于有一日,居然讓老酒在城市的多數場所成為一種“媒介”,它撮合了生意,推動著事體的進展。老酒成為這種“媒介”后,吃老酒帶給人的樂趣少了,不但少了,甚至會帶給人“苦楚”,“寧愿胃上有個洞,不能感情有條縫”等話,就是把老酒當作“苦楚”來吃的最好證明。而相反,在鄉下,吃老酒的樂趣倒是越來越體現出來了,一個最明顯的特征是,單獨一家子吃老酒的情景在鄉下居然越來越多了,做好生活后,一個男人總要一家子咪上一口,似乎直接與老酒“說話”了,直接把心里話向碗里的酒“說”了,而不是通過老酒來跟別人“說話”。
老酒的這種變化,一般人不可能預測到,也沒有人想到要去預測。平時,別人只是會在吃老酒人的身上,即時地感受到一種氣氛,頂多,再像紅蓮一樣,去猜想隱藏在這氣氛里的東西。
以前,當外婆家的勇興阿叔在她家吃老酒時,紅蓮已意識到她爸和勇興之間不只是在吃老酒,她一邊感受著一種氣氛,一邊猜想她爸和勇興在“說”著啥——除了吃老酒前和剛開始吃老酒時的那幾句閑扯,在其他辰光里,他們都是只吃不說,可紅蓮還是感到,他們通過碗里的老酒在“說事”。不過,她費盡心思也猜不出他們之間“說”的到底是啥事。也許她的心智還沒有發育成熟到那個階段:既清楚吃老酒人在“說事”,又猜得出他們“說”了啥。
可今朝,紅蓮的心智似乎一下子成熟了,是她爸和阿戇爸這兩家子的吃老酒,把她的心智一下子“催熟”的——她突然聽懂了兩個吃酒人之間所“說”的事——盡管他們望上去也只是在吃酒,可她聽懂了。這次,她似乎不用費勁猜,就一下子懂了。
實際上,他們長時間沉默著。望上去,他們似乎一時啥人也離不開啥人了,啥人也離不開面前的酒菜了;他們似乎也在較勁,比啥人的坐勁足,比啥人的酒量好。紅蓮記得,那天阿戇爸和她爸的面前就一碗菜,一只糟缽頭。得知阿戇爸要來吃老酒,秀華就去了三里外的遙斜角,那里正好有戶人家做事體,兒子好日,殺了幾頭豬玀。那戶人家是早先從浦東落戶過來的,逢年過節,浦東人喜歡把豬肺、肚、腦、舌及油豆腐,放進缽頭里煮,煮的辰光還放香糟鹵和青蒜葉。這戶人家把糟缽頭這道浦東特菜也當作了好日主席上的一道菜。本來,秀華是想來這戶人家買點豬頭肉的,可是望到三只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糟缽頭,就改了主意,對女東家說,好日主席只有一桌,只用一只糟缽頭,余多了兩只,讓一只給我吧。女東家一臉喜氣地答應。于是,就三鈿不作兩鈿,把一只糟缽頭讓給了秀華。
阿戇爸子云吃下的老酒一點也不上面孔,還是和剛跨進客堂時一樣,他的面孔是紫褐色的,帶著光澤,而泉榮的面孔已經上色,酡紅色了。泉榮的腰身也塌下來了,而同時,子云卻繼續練著“竹板功”,腰板筆挺。望上去,泉榮就要敗下陣來了,阿戇爸就要用老酒打敗泉榮了。
紅蓮開始為她爸難過。幾粒陳豆從她手里滑落,沿著竹匾的邊沿滾落到了地上。子云別一別頭,瞄一瞄紅蓮,又快速移開目光。其實,在吃老酒的過程中,子云瞄過紅蓮好幾趟了。現在,當子云又一趟瞄她時,她心里更難受了,她轉過頭來,用求援的眼神望著她媽,好像她媽能幫助她擺脫心里的那份難過,可她媽根本不望她,更沒有睬她,仍舊低頭分揀著陳豆,把一只竹匾里發霉或殘癟的陳豆揀出來,放到另一只竹匾里。她媽很專心,像已經忘記了身邊的那幾家子。這讓紅蓮心里更加難過了。紅蓮立起來,朝前走兩步,目光轉一圈,發覺沒有人要擋住她朝前走,子云望著她的眼睛里甚至有鼓勵的神色,她就繼續朝門口走去。
紅蓮一步跨出客堂門口,陽光像溫暖的手指,撫摸著她的面孔,這撫摸,竟然讓她的鼻子一下子發酸。她,突然淚流滿面。
她哭著走到路下,走上一條田埂,又走到田埂一端的壟溝邊,坐下,后背靠上一棵小榆樹。剛才,她只流淚不出聲,現在一坐下,她就哭出聲了。她邊上,正在灌漿的稻穗散發著一股清香。她想讓自家的心思岔開去,就回憶大人對她說過的話,大人說,她邊上的水稻是今年新種的晚粳良種,因稻骨子青秀而叫老來青,是本地種田能手阿福采用“一穗傳”的方法,經過好幾年的精心選育、提純復壯而培育的。
可稻穗發出的清香似乎刺激了她的眼睛,她流出的淚水更多,哭出的聲音更響了。不過,她覺得邊上密匝匝的稻骨子會擋牢她的哭聲,她的哭聲傳不出去,所以她哭得更加著力了。后來,她的哭聲終于低了下來,也轉了轉身體,讓自家面對著榆樹了。她心里突然有了一股向榆樹傾訴的沖動。她果真哭訴起來,他們不要我了啊,要把我趕出家門了啊……
她嘴里的他們就是她爸媽。她心里有著一種要被遺棄、被趕走的感覺。本來,她的哭聲已低下來了,可開始傾訴后,她的哭聲又大了起來。盡管在客堂里,她就“聽”清楚了她爸和阿戇爸之間“說”的“事”,不過,好像就是因為自家的哭述,這“事”變確切了,變真實了,而本來,她還“聽”不清楚那“事”,在她眼睛里,那“事”甚至是虛幻的,她所不能完全確定的。現在,她終于確定,她爸媽不要她了,而要她的那個人來了。
其實,也不是那個人要她,是他的兒子要她。不,也不是他的兒子要她,是兒子的家人想讓這個兒子要她。這些,紅蓮也很快清楚了。后來,她終于不哭了,從地上立起來。她想去做一樁事體了。
二
紅蓮和阿戇走進一條小弄堂里,紅蓮走在前頭,一聲不響,神色凝重。望上去,她一下子成熟了,變成了大人。顯然,今朝,她有事體找阿戇,不像以前,她找他沒有事,只是白相。
小弄堂里有一股滯悶的粉塵氣息,是兩面墻壁上的斑駁墻皮發出的。地上,還散發著一股潮濕的泥腥氣。弄堂里的氣味似乎刺激著阿戇,他的鼻翼不停翕動。不過,他面孔上露著笑,他還是跟前頭一樣,認為紅蓮是來尋他白相的。可這次紅蓮要領他去啥地方呢?阿戇在紅蓮后面嘰咕一聲,去啥地方呢?
紅蓮不出聲,一步跨出弄堂口。出了弄堂口,就是一座拱形的石橋。本地人叫它香花橋。以前,橋北面還有一座王家觀音堂,里頭除供奉觀音塑像外,偏殿里還供奉猛將劉猛。據講,因為劉猛滅蝗有功,種田人就把他稱作“蟲神”,在春耕和秋收前,都會祭他。紅蓮還很小的辰光,望到過一趟“老爺出會”,就是本地人請猛將老爺出巡,驅蟲逐害,保一方六畜興旺。那日,劉猛老爺乘坐彩色的轎子,前頭兩側分列著“肅靜”“回避”等起碼牌,后頭有穿鬼服的夜叉等“跑小鬼”,有舉著各色旗幟的旗張班,還有手執“十八般武藝”的“鑾駕班”……現在,王家觀音堂早就消失不見了。
望著通向橋洞的幾個石板臺階,紅蓮的兩只腳在猶豫,一歇后,她對身頭的阿戇說,還是到下頭去講吧。阿戇說,講啥?
紅蓮沒接嘴,抬腿朝臺階上走,兩家子就一前一后進了橋洞。橋洞里很陰涼,有一股濃重的水汽,帶著水草的清香。一條破舊草席在水中打轉,好多條魚圍著它,邊打轉,邊紛紛啄著它的邊沿。紅蓮的目光從河面上移開,抬起,落到阿戇面孔上。阿戇面孔上浮著一種期待的神色。他在期待啥呢?期待紅蓮給他一塊梨膏糖?期待她像以前一樣拉牢他的手?可紅蓮與以前不一樣了。紅蓮說,你爸到我家了。
阿戇沒出聲,望著紅蓮,似乎等著紅蓮繼續講下去。見阿戇還是不出聲,紅蓮一下子提高聲氣,又說,我不會到你家的。阿戇終于開口,不到就不到!
他的聲氣甕聲甕氣的,臉上竟還掛著笑。紅蓮的眼睛亮了一亮,說,對,你不會要我的!你再說一聲,說你不會要我的!
阿戇卻又不響了,望著紅蓮。紅蓮一把捏牢他的胸膛,晃一晃,說,你說呀,說你不會要我的呀!
阿戇還是不開口,嘴角處卻掛下一絲饞唾水來,亮晶晶的。紅蓮推一推阿戇,阿戇后退一步,差點摜倒。
紅蓮又說,今朝的事,你不要說出去啊。
阿戇搖搖頭。他只要聽到“不”,就搖頭,也不清楚是表示同意還是反對。可紅蓮立刻清楚,不管他是否說出去,隨便說啥,全不起作用的,阿戇的命不在他自家手里,他的命捏在別人手里呢。其實,她紅蓮的命也沒有捏在她自家手里,也捏在別人手里啊。
紅蓮醒轉來:今朝把阿戇領進橋洞,是她在瞎纏啊。突然,她感到渾身一陣發軟,大腿一彎,就地坐下,頭也埋下,哭起來,還哭出了聲。這次,她不怕有人聽到了。阿戇在她邊上蹲下來,面孔上居然露出一份凝重神情。他伸出右手,放到紅蓮背上,輕輕撫動。他說,不哭。歇口氣,他又說,不哭不哭。
紅蓮聽進了阿戇的話,不哭了,轉過面孔來,望著阿戇。一歇后,她轉回面孔,朝河的北岸望去,她望到了種植在那里的作物。那里有一片油料作物田,平時,這片作物田除了種秋種夏熟的冬作油菜,還種大豆、花生、芝麻、向日葵、蓖麻等。現在,紅蓮望到成熟了的、將要收割的油菜稈子在風中微微晃動。等這些油菜完成夏收后,她家就要吃新鮮的菜油了,到了秋熟后,她家就吃豆油。榨油后的菜餅、豆餅,這里的人用來肥田。
紅蓮重新轉過面孔來。她望到了阿戇的憨兮兮的笑,他就像一個大哥哥,用笑來面對她的哭——阿戇現在的笑就是一個大哥哥的笑,一點也不戇,有點居高臨下,帶點嘲笑,帶點撫慰。似乎,他想用嘲笑和撫慰去融化小妹妹紅蓮的哭。阿戇面孔上哪能也有這樣的笑啦?這笑一下子感染了紅蓮,她轉過身來,抱牢阿戇。
阿戇的雙手在紅蓮的后背上撫動起來。和他面孔上剛才的笑不同,他的撫動里只有安慰,沒有嘲笑。紅蓮感受著這種安慰,淚水流得更多,也一下子覺得阿戇是跟她站在一道的,站在一條戰線上的,他也是反對她跟他軋朋友、處對象的。他剛才的笑,他的雙手在她背上的撫動,都在回應她這一點。
一歇后,紅蓮的心情平靜下來,也猛地從迷糊中醒轉來:她哪能把阿戇當成自家人了呢?他哪能會幫她呢?幫她,不就是反對他自家嗎?難道他會與她一道反對自家?他只會跟他家人一起反對她。她真是糊涂透頂,居然抱牢了要反對她的人,她這樣做,等于是走到了自家的對立面,與對方一道反對自家了。她現在清楚了,正是因為阿戇,她心里才難過的,她爸媽才想把她趕出家門的,而她在橋洞里居然抱牢了阿戇,就差點在他身上哭訴了。
紅蓮連忙推開阿戇。低頭,望著腳下的河水。河水在由西向東流動,流到橋面下后,變成了靛青色,流出橋面后,重新變成淡藍色。陽光的金線在一片淡藍色上繚繞,這片淡藍色就顯得特別明亮,還刺眼。在靛青色和淡藍色交接的地方,紅蓮望到一只蒲鞋,它在一個巨大的漩渦里轉動,轉動幾圈后,就慢慢沉下去了。
蒲鞋,在紅蓮眼里變成一個人影子,也在漩渦里旋轉幾記,然后慢慢沉下去,沒有了蹤跡。她的心“噗噗噗”地快速跳動起來。她微微側轉面孔,望一眼阿戇。
阿戇已經走開了一點。他望著前面的河水。他是在眺望,目光落在遠處的一片淡藍色河水上。在陽光的照耀下,這片淡藍色河水顯得明亮、刺眼。
這時,紅蓮十分擔心這片淡藍色河水上出現船只。紅蓮小的辰光,這條河里船只一直很多,那時,江浙一帶的很多人,搖著船,到這里來討生活。這條河里就游蕩、穿行著好多船只,有蘇州嵌梢船、浙江梭形船、揚州邵伯快船,也有紹興腳劃船和高郵放鴨船。紹興腳劃船是紹興人放魚鷹用的,魚鷹立在船頭用嘴梳理著羽毛,頭戴氈帽的紹興人輕輕喊一聲,魚鷹一頭鉆進水面,紹興人用手中的竹竿拍打水面,沒一歇,魚鷹鉆出水面,紹興人用竹竿挑起魚鷹,再用手將魚鷹吞下的魚擠出嘴外,放進船艙。高郵放鴨船總是在追著一群嘎嘎叫的鴨子,皮膚墨黑的高郵人也是手持一根竹竿,竹竿一頭系著一根紅布條,這竹竿一旦揮動,他嘴里會同時響起一陣哼唱聲,紅蓮聽不懂,可鴨子懂,鴨子會迅速聚攏或者散開。紅蓮聽她媽說,高郵離這里有五百多里遠,她不清楚高郵人是哪能把鴨子從高郵一路放到這里來的,或許,這里只過來了高郵人和放鴨船,鴨子卻是這里的,到底是哪樁事,紅蓮沒有問她媽,她媽也沒有主動說過。
后來,隨著戶口管理制度的加強,橫涇河里的船只就少了,直到現在,很少再望到外地人的船只。
紅蓮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個漩渦上。它一半處在陽光里,一半處在石橋的陰影里,在快速轉動的過程中,它不斷變換著顏色:一歇歇是靛青色,一歇歇是淡藍色。
阿戇還在眺望著遠方,似乎仍被那里的一片淡藍和陽光的金線吸引著。紅蓮跨前一步,側轉身,望著阿戇的眼睛,這眼睛里閃爍著迷醉的神色。面對著遠處的河水,他的眼睛里為啥有這種迷醉的神色?紅蓮感到阿戇已經忘記了她,只專注于遠處那片淡藍色的河水,正是因為這份專注,他的眼睛里產生了迷醉神色。紅蓮的心跳加快了,阿戇在“想頭”遠處那片淡藍色的河水呢。紅蓮說,你望,你望這里。
她舉手指著水面近處的那個漩渦。它還在轉,轉得似乎比前頭更快了,靛青和淡藍這兩種顏色變換得也更快了。
阿戇低頭望這個漩渦,眼睛里的淡藍轉變成了靛青,里頭的那份迷醉神色似乎也加深了。
紅蓮的心跳再次“噗噗噗”地加快。阿戇在“想頭”河水呢,在“想頭”這個漩渦呢,想去抱它,想鉆進它里頭。對的,不是她讓他這樣想的,是他自家這樣想的,是他自家想鉆進它里頭的,哪能好怪她呢?她后退一步,又跨前小半步,然后,目光從阿戇的身上移開,投向阿戇注視過的那片淡藍色水面,一抹憂傷的神色在她的眼睛里掠過。她伸手。
阿戇變成了先前的那只蒲鞋,在腳下的這個漩渦里轉起來,不,他不是蒲鞋,在這個漩渦里,沒轉幾記,蒲鞋就沉下去了,可阿戇卻轉了好幾記還沒有沉下去,而且,蒲鞋不出聲,阿戇則發出了嗷嗷的叫聲。他的叫聲不算響,聽上去,這叫聲不是出于嚇,這叫聲僅是在配合他的掙扎,他想從漩渦中掙扎出來。配合著掙扎的,還有他的雙手,在不停拍打著水面。
原本,紅蓮認為每個人都會像那只蒲鞋,只要落進這個漩渦,轉動不了幾記,甚至都不會轉動,就會沉下去。可現在的情況說明,阿戇不是那只蒲鞋,他也不是別人,或許正因為他不是別人,他才不是那只蒲鞋的。是的,阿戇哪能是別人呢?他和全橫涇的人不一樣,所以被人叫做阿戇,也因此不像那只蒲鞋,會在漩渦里很快沉下去。他在這個漩渦里不停地轉著,就是不沉下去。
望著沒有成為蒲鞋的阿戇,紅蓮想起了她爸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說的是阿戇,說他戇人有戇福。這話在這個漩渦里得到了應驗。看來,阿戇是有福氣的,現在,這福氣在河水中托住了他。在河水中,他的福氣就是一只氣墊。這時,紅蓮的腦子里還電光一閃,她想起了幾年前發生在阿戇身上的另一樁事——在村頭那棵最高的大柏樹上采柏籽時,阿戇不小心摜下來。白果樹邊有棵小榆樹,榆樹枝條掛了阿戇一記,然后,他落地,居然是雙腳著地,毛發無損,手里還緊緊捏著一把剛采的柏籽。后來,別人在傳阿戇的這次遭遇時,居然省去了那棵榆樹,說阿戇是直接從白果樹上摜下來的。再后來,有人干脆不說阿戇是摜下來的,說他是自家伸開雙臂跳下來的,他的雙臂像肌扇一樣讓他著地時毛發無損。這里的人總喜歡把自家的一些奇思妙想寄托在一些特殊事體上——比如,他們對阿戇這個戇大有了憐憫之情后,似乎為了稀釋心里的憐憫之情,一旦有適當機會,他們就會在某一方面,用自家的奇思妙想去美化、夸大他,最后,常常連他們自家也相信了這些美化、夸大的話。后來,他們對阿戇又有了新的美化、夸大,說他的福氣不是用來讓人望的,是他在遇到危險時用來救自家的。
紅蓮哪能會忘了那些美化、夸大阿戇的話呢?真是的!這次,她清清楚楚地望著了阿戇的福氣。他的福氣就是一只氣墊。在河水中,是一只氣墊;在天空中,是兩只肌扇。天空中的阿戇,紅蓮沒有望著過,河水中的阿戇,她今朝望著了。
她望到阿戇的身體在那個漩渦里不停轉,雙手不停舉起,要抓啥,抓空后,就迅速向水面拍打下來。他的嘴里還在發出叫喊聲,這叫喊聲也像被河水浸過了,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水腥氣,向橋洞里的紅蓮飄來。慢慢的,這叫喊聲不是掙扎聲,是求援聲了,不過不算響,因為它不屬于嚇和絕望,屬于一份不情愿和一份請求。阿戇不情愿落在水里,他請求紅蓮向他伸出援助之手。面對他的不情愿落水,紅蓮覺得曾出現在他眼里的那份癡迷,可能是她的幻覺。不,是真的——在岸上時,他癡迷河水,真落水了,他又想上岸。他在變。人的想法容易變,在這一點上,阿戇也與常人一樣,他和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不會在漩渦里沉下去,因為他有福氣。可即便他有福氣,到了水里后,他也沒法立刻上岸,也要向紅蓮求援,看來他的福氣也是有限度的。
紅蓮抬頭,向遠處的水面望去。那里,仍是一片陽光的金線繚繞著的淡藍。這淡藍現在讓她擔心。
紅蓮猛地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竹竿——這根竹竿是不是又是阿戇的一個“福氣”呢?又是他“戇人有戇福”的最好證明呢?它不是他們帶來的,原本就靜靜地躺在橋洞里的,也不是原本就躺在橋洞里的,上趟它就不在橋洞里。這次因為阿戇落水了,它就在了。在紅蓮彎腰的一瞬間,它就到了她的手里。她把它伸向河水里的阿戇。隨即,竹竿的一頭捏在紅蓮手中,另一頭被阿戇捏牢。
阿戇重新爬上橋洞。他成了一只“落湯雞”,卻對紅蓮嘻嘻笑著,好像紅蓮剛才只不過和他開了個玩笑。望著渾身在滴水的阿戇,紅蓮想說句啥,最終卻沒有說啥,轉身向橋洞外走去。阿戇跟牢。
三
剛走近家門口,紅蓮就聽到了客堂里傳出的聲音。她媽說,她哪能會把他朝河里推?隨即,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阿戇說的,阿戇你說是不是?
紅蓮的心“噗噗噗”地跳快了,心跳一加快,她的腳步也加快了,幾乎是一步跨進了她家的客堂里。她望到她媽秀華、阿戇媽黃桃、阿戇站在客堂的北窗前。
黃桃上次來紅蓮家,還是立夏那日,曉得紅蓮容易疰夏,她送麥蠶糖來了,這是一種用麥粉和糖制成的一寸許的條狀糖,這里的人認為,吃了麥蠶糖可以免疰夏。其實,這日一早,秀華也已經讓紅蓮和紅崗在外罩內,貼身穿上了一件紡紗夏衫,這也是本地人預防疰夏的一種方法。當天,紅蓮既穿上了夏衫,又吃了麥蠶糖,可謂是讓自家有了“雙保險”。果然,從立夏日到現在,天雖然熱過好幾趟,紅蓮卻一直沒有疰夏。盡管沒有疰夏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吃了阿戇媽送來的麥蠶糖,可這時,望著立在北窗前的她,紅蓮心里沒有一點感謝的意思。紅蓮望著她媽,說,是我推他到河里的。
秀華的眼睛里掠過驚嚇神色,這眼睛望著紅蓮的眼睛。她發覺紅蓮的目光特別亮,像是不能承受這份亮,秀華快速轉過門口面孔去,然后舉手撩一撩額角頭上的頭發,眼神安定下來,又轉回面孔來,對紅蓮說,你瞎說啥?腦子進水了?
阿戇一步跨近紅蓮,喉嚨頭發出“嘶嘶”的氣流聲,面孔上露著歡喜神情。當他的身體差不多要貼上紅蓮的身體時,黃桃一把拉牢他,把他拉開了。
這一拉,讓紅蓮的眼睛里有啥東西閃了閃。她的目光更亮了。紅蓮說,我的腦子沒有進水,是我把阿戇推到河里的。
紅蓮盯著黃桃,黃桃也盯著她。兩道目光絞在了一道,它們像是在角力,在角力的過程中啥人也不想服輸。片刻間,辰光像是凍結了,很快,又像是突然烊開了——黃桃的目光先移開,面孔上居然還露出了笑。她似乎醒了轉來,說,隨你哪能說,你都是阿戇沒有過門的新婦,再惹毛我,你也不要想變了這個身份。然后,她笑嘻嘻地把面孔轉向秀華,又說,你說呢,是不是?秀華說,對的,這小貨色是在瞎嚼舌頭呢,聽講,阿戇小辰光,他爸就偷偷把他朝河水里撳過,幸虧被你望著,是不是?不是有種說法嗎?小辰光河水里逃生過的人,長大后就不會沉,所以,紅蓮即便把阿戇推到河里,也沒有用。見黃桃一時不接嘴,秀華轉頭對紅蓮說,你肚皮里幾根蛔蟲,黃桃嬸娘一清二楚呢。
紅蓮漲紅了面孔,好像自家心里的啥秘密一下子暴露在了秀華和黃桃面前。她微微張嘴,舒出一口悠長的氣。紅蓮像大人了,有話不脫口而出,有話會把它們變成一口悠長的氣。她確實是大人了,她不是大人的話,哪能會主動惹毛阿戇媽呢?惹毛阿戇媽是一個心機呢——幾乎同時,黃桃和秀華在這么認為了。
四
不管哪能,紅蓮把阿戇推到了河浜里的傳言還是傳開了。可不少人還是不相信。紅蓮身上,尋不到一點點殺氣,哪能會把人朝河浜里推呢?望她平時細皮嫩肉、輕聲輕氣、低眉順眼的樣子,倒像是一個隨時要被人推到河浜里的人啊。
直到有日夜里,有人在橫涇河的一個浜兜里望到一個嚇人的情景,別人才相信了那個有關紅蓮的傳言。
阿戇爸子云立在那個浜兜里,水面剛過他的腰眼。他在把一個水淋淋的人朝自家腰眼間的一根麻繩上系。熟悉子云的人都曉得,子云喜歡把東西朝自家腰上系。以前,他外出采毛桃,就是偷雞時,衣裳蓋著的褲帶上能系四五只雞,一口氣跑十幾里路,沒有一只雞會從他的褲帶上落下來。
不過這一趟,子云沒有用褲帶,他用了麻繩,把要系的東西系在了衣裳外面。這個東西是個水淋淋的人,這人是他的兒子阿戇。
阿戇被放到了一張門板上,雙腳上套上了一只量米斗,頭邊放上一碗飯、一雙筷、一只荷包蛋。外頭,別人也開始在話了,話子云在河浜里游了一兩個鐘頭,才在一個浜兜里撈到了阿戇。而這時,可以確信的是,曾經有過的那個有關紅蓮的傳言,所有人應該都相信了,可所有人都不話啥了。
正當有人想在阿戇腦袋前的臺子上點燃白燭、棒香時,困在門板上的阿戇翻了個身,醒轉了。他睜開眼睛,打了哈欠,像是困了長長的一覺。就在他睜開眼睛打哈欠時,他身邊的幾個人,包括他爸子云,都被嚇著了,竄出了客堂。不過只片刻工夫,這幾家子就醒悟過來了,他們想起了阿戇是一個有福之人,而他的福氣恰恰會在他落難時到來。他們哪能忘了呢?在河水中,阿戇的福氣就是一只氣墊!于是,他們回轉了,而這時,阿戇也正在搖搖晃晃地朝外走。
既然阿戇一切正常,很快,村里又開始有了一個傳言,這次,這個傳言依舊是神化阿戇的,在神化阿戇時,他們喉嚨頭還有一句話,這句話是針對紅蓮的,可這句話他們不話,不話,也等于話了。
所以,紅蓮爸媽聽到了。他們很平靜,就像沒有聽到。
幾天后,子云來到了紅蓮家。好像紅蓮家的人已經曉得他會在這天要來,酒菜都已經備好了。
子云和泉榮就在客堂里吃起老酒來。與以前一樣,家里的男人在吃老酒時,女人不會上桌,女人要么在灶頭間里吃飯,要么在邊上的小臺子上吃飯。這一趟,秀華和紅蓮就在邊上的小臺子上吃飯。兩個男人的沉默像是感染了她們,她們低頭吃飯時也是一聲不響。可她們清爽,邊上的兩個男人其實是在話話。他們的話先是藏在酒里,當兩只碗相互輕輕碰一記時,這話就向對方話出來了。
有一趟,子云把目光轉向了紅蓮,還向紅蓮噴過來了一股酒氣。紅蓮很驚訝,因為她在這股酒氣里聽到了子云對她話出的一句話。子云說,做我女兒吧。
紅蓮不清爽哪能回答。子云似乎也不需要紅蓮回答,重新轉回目光,剛才飄到紅蓮面前的那股酒氣也消失了。
紅蓮低頭扒一口飯,然后側轉頭,像是在認真聽一種聲音。
是的,紅蓮是聽到了一種聲音,那是泉榮和子云之間的對話。
子云和泉榮之間的對話盡管是無聲的,可紅蓮聽懂了。
子云說,以前,指著秀華和黃桃的肚皮話的那些話,做啥要當真呢?都啥年代了。泉榮說,那些話,不是在話要讓紅蓮當你的過房女兒嗎?可你拖了這么長遠,紅蓮都這么大了,還不讓她做你的過房女兒。子云說,謝謝你這樣話。泉榮說,應該謝謝你,謝謝你沒有聽信外頭的傳言,話紅蓮這小貨色想害人。子云說,紅蓮當了我的過房女兒,那些傳言就會拆穿。可紅蓮都那么大了,還能在梯子邊抱嗎?
子云說的是本地人“攀過房親”的習俗。本地人讓小囡“攀過房親”,一般都在孩子還幼小、不會叫人時,大人們在大門屋檐下架一架扶梯,小囡爸媽在扶梯一側,在扶梯另一側的寄爸、寄媽從扶梯的空格中接抱小囡,小囡的爸媽同時代孩子叫一聲寄爸、寄媽……可是,紅蓮已經長大。
泉榮說,你就多走兩步,把她從扶梯的一側抱到另一側就可以了,叫嘛,讓她自家叫。
三天后,紅蓮果然望到了一把扶梯,也曉得,藏在她爸和子云老酒里的話,她那天沒有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