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坦蕩 呼喚真誠

上海戲劇名家榮廣潤先生說：“毛時安是一個文藝評論的全能型人才，他幾十年的文字幾乎覆蓋所有文藝領域。他對戲劇的熱情，對難得的舞臺佳作的喝彩，對平庸之作的嘆息，對揮之不去的創作弊端的焦慮，對創作繁榮的急切期盼，成為了我對他的記憶中最生動部分。”這番評價幾乎成了圈內多數人的“嘴替”。結識毛時安先生是21世紀的事。時間不長，一見如故。每每在一些研討會或劇目評論會上聽他的高談闊論，他的調門兒很高，但落在實處，常常口出真言，犀利睿智。面對不盡人意的戲劇現狀，敢于亮出自己觀點，那種憂國憂民的赤子之心，令人感慨！

毛時安先生研討會的題目特別好，“呼喚真誠”四個字沉甸甸的。我們呼喚真誠，它的另外一個意思，就是我們現在缺少真誠，臺下演戲的人特別多，許多場合不少人都在表演，結果我們的戲臺上卻開始做報告，講道理，耳提面命，這是一種倒錯，很可悲。真誠這兩個字我們永遠要提它，情真話真心誠意誠才有價值。

毛時安先生著作等身。他的評論集《野百合的春天在哪里》，我認真讀了。它像一條銀線，勾勒出戲劇發展的脈絡。這本書讀完，我們對近二三十年的上海乃至全國戲劇創作狀況就有一個大體了解和基本評價。戲劇大事，劇目成就與人才成長盡在他的筆端流淌。有些批評直截了當，不藏著掖著。但那顆期待戲劇向上向好的拳拳之心躍然紙上。

毛時安先生戲劇評論的特點是觀點鮮明、視角獨到、思考深刻、文字優美。戲要演得好看才引人入勝，才深入人心，才能教化觀眾。舞臺藝術，往往審美性大于深刻性。我們這方面做得不好甚至很差。急功近利成了通病，戲劇創作的時間太短，應景之作泛濫。造成有些戲劇作品思想不精深，藝術不精湛，制作不精良，又怎么會讓觀眾感動喜歡。寫文章同樣如此，不用功、不動情、不走心，對文字沒有敬畏，使得一些評論文章沒人看，缺乏力量。毛時安先生的文字有思想光芒，有文學光澤，有人性溫度。讀得下去，才會被感染、被引領，甚至被征服。這樣的評論文章才有價值意義。有意味、有審美的戲劇評論，可以吸引觀眾走進劇場。我在《中國戲劇》工作期間，每天接觸潑天的稿件，讀完開頭就知道文字如何，就知道該不該繼續讀下去。毛時安先生的文章，題目就吸引人，開篇就詩意盎然，耐人尋味，說明文字的重要。他的學養很深，行文流暢，讀起來是一種享受。可賞、可品，有一種“吸氧”的感覺。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他走進了戲劇界，是戲劇之幸。戲劇評論界稀缺的就是像毛時安這樣有思想、有觀點、有態度的評論家。他補了戲劇評論的短板。戲劇評論不就事論事，只談表面的東西或者一些技藝的玩藝兒。久而久之，會越來越輕，缺乏力量。對唱做念打的評論或許很在行，但對整個時代的把握、對思想的把握、對精神層面的理解缺少深度與廣度，這是遠遠不夠的，我認為，毛時安先生填補了這個空白，深得戲劇界的青睞，故找他寫評論者甚多。毛先生的文章成了搶手貨。

第三點，敢說與會說是兩回事，敢說愛說的人挺多，但是怎么能說得對這個行業有好處、對創作者本身有好處、對這個戲的提升有好處特別重要，在這點上毛時安先生做到了。加上他既評論舞臺劇，又賞析美術畫作，故他的文字在美術與戲劇之間任意切換，使他的劇評有詩意的畫面感。譬如，他評論茅威濤的越劇《江南好人》，似越飛越遠的風箏，悠然自得地飄在中國戲曲晴朗的一碧如洗的藍天下，醒目、耀眼、美麗，令人浮想聯翩。這種描寫似乎也有某種寓意，漂在天際的《江南好人》須眾人仰而視之，漂在晴空，有點兒目視不明。又如，毛時安先生稱劉錦云先生的話劇《日出而作》是太行山的石頭，并從中看出了錦云先生對中國北方農村農民的熟稔與牽腸掛肚。正因為是太行山石一樣樸質，放棄了雕琢，難免粗礪。對于這樣一部意味深長的劇作，舞臺重塑十分重要，生活的沉重不等于沉悶。要用舞臺藝術充分釋放劇本中固有的中國農民式的幽默和機智，令整部戲更具觀賞性。毛先生的這些論述是多么儒雅含蓄深情呀！精準地指出了舞臺演出的弱點及提升方向。毛時安先生還把目光聚焦到上海民營劇團—蕭雅文化藝術有限公司，贊揚蕭雅直面市場，搏擊風浪，以3500場演出的傲人成績，收獲了350萬觀眾。寂寞的野百合，找到了自己盛放的春天。皆因毛時安先生的心里駐著春天，他才能發現野百合擁抱春天的美麗。

第四，毛時安先生的戲劇評論最重要的一點，不為稻粱謀。有人說這句話不適合年輕人。年輕人現在的“稻粱”是個問題，如果沒有足夠的“稻粱”，怎么能夠放飛自己！毛時安先生已進入不為稻粱謀的人生階段，風骨越發硬朗，他敢說，能說，會說，不裝腔作勢，以真情真心真誠待人論戲，從他的文字里，時時可以聽到他的心聲，洞見他的愛憎。現在裝腔作勢的文章不少，總是要搬出來很多的大道理，去比對詮釋戲劇作品。其實，真正的戲劇評論是審美，是一種引領，是一種賞戲，對演出作品有切身感覺再下筆，而非應景的急就章對付了事，戲劇舞臺評論需要毛時安先生這樣的活水和清流。

毛先生是一個有情趣之人，有情趣之人無論是寫文章還是做事為人，都是時代的“剛需”。毛時安先生已經抵達或接近“五有四愛”男人的境界：即有德有才有情有義有趣，愛國愛黨愛家愛人。

毛先生很勤快，吾輩無法企及。他所評論的戲，我幾乎都看過，但是我留下的文章寥寥無幾。因為我懶惰。做事情就是要勤快，切勿懶惰，懶惰則百事廢。懶惰可以澆滅天才的火花。毛先生的勤快帶來碩果。勤快，是成就學業事業最重要的一點，少了勤快有多少靈光亦枉然，天賦之光會在懶惰中熄滅。他的書中還收錄他給女兒寫的信件。女兒小時候考試沒考好，他在信中娓娓道來，分析失利的前因后果，勉勵女兒繼續加油。其疼愛女兒之心，溢于言表，呼之欲出。毛時安先生這一輩子就是一位兢兢業業，心勤腦勤筆勤之人。

其實一個人的成功還與性格有關。性格決定命運。毛先生身上有一種樂意助人的品質，你成就了別人，別人也就成就了你。最美的成就是相互成就。在人際交往當中盡量讓一點，看破不說破，不要處處精明。有些不是特別完美的作品，他也寫了評論，但有分寸，用心之人可以讀出毛先生的良苦用心。榮廣潤說得好，我們每個人在戲劇江湖里面混，避免不了人情文章與應景文章。切記，寫人情文章的時候更要注意，詞不要過，不要給別人一些錯覺，明明這個戲不咋的，你寫得言過其實，透出假惺惺反倒傷人傷己，消耗自己的影響力，所以要忠實于自己的內心，呼喚真誠，留住坦蕩。有感而發，不滿意要告訴別人。當下戲劇創作的現狀不大令人滿意。在第十八屆“中國戲劇節·新時代越劇創新發展研討會”上，我表達了自己的觀點，為何以前覺得不太滿意的戲，比如說茅威濤的《孔乙己》，現在回過頭來看，好戲呀！從思想深度到藝術探討都走在前列，你說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我有點兒罔知所措。一生與戲劇為伍，整天在劇場看戲，好看的戲越來越少，無論是大劇種、小劇種，還是新創劇目越來越難有市場。毛時安先生曾坦言：在今天的戲劇舞臺上，我們基本上感受不到時代的脈搏，感覺不到生活的肌理和質感，沒有思想的穿透，沒有我們對戲劇事件的判斷立場，感受不到藝術家對時代生活的人文關懷。疏離了觀眾的生活，又有什么權力要求公眾去重視、去親近藝術呢？真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聵。必須點贊！

毛先生的研討會，讓我們同聚一堂，暢所欲言，為當下戲劇發展把脈開方，這個研討會不僅惠及毛先生，更滋養所有與會者，進而對整個行業產生一點影響，足矣！

毛時安先生有變化，他的變化跟三年疫情關系很大。他之前常常教誨我，疫情后他再見到我總是與我說些對時事、對人情世故的話題，很真誠，很犀利！讓我醍醐灌頂，受益匪淺。一個人到了古稀之年還在反思，還能成長，牛！

尚長榮先生說：“我有一位敢說話、說真話的老朋友—毛時安。這是戲曲的幸運、文藝事業的幸運。”我誠以為然。更為有高度贊賞毛時安的尚先生一起，這是新時代的幸運！

作者" 中國戲曲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國戲劇》原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