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如何書寫時代精神？

外鄉人看《繁花》，一定會有文化隔閡。最早我聽上海人講“腔調”一詞，覺得這是個貶義詞，比如說：“這個人有腔調”。我的理解是：“這個人裝腔作勢”。現在知道“腔調”有表揚的意思。尹鴻老師特意提到《繁花》中的腔調就是高級感和內涵。這就是文化隔閡，畢竟外鄉人對上海文化、上海方言還有上海人的生活，對《繁花》再現的20世紀90年代的這種氣象，無論是從真實感還是從藝術感來說，是沒有切身體會的。所以今天談感受，確實有一些障礙，但我們也必須要交流，這就是當下所提倡的不同文化要交流，要融合。

《繁花》很重要的一點是它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精神氣象。前幾日，在人民日報客戶端新聞里，我看到一個說法，讓我印象深刻：《繁花》描寫的是改革開放時代的傳奇人生故事。這句話又簡練、又明確、又概括，但難免也顯得宏大而空泛。因為“描寫改革開放時代的傳奇人生故事”這個定義，可以說是我們近十幾年來一切文藝形式創作的一個共同主題。無論是小說、電影、戲劇、文學，這是時代主題，是當下文學的最大主題，也是藝術表達的最大主題。這幾年的電視劇，有很多描寫這一主題的“爆款”例子，如《風吹半夏》和《大江大河》系列。那么，《繁花》的不同之處在哪里？在概括這一作品與所有作品的共性主題之后，我們就能看到它的特性在哪里。這種特性，只有對上海文化了解最深的人才能體會到，感觸也最貼切。同時，通過看電視劇《繁花》再去找原著小說來讀，逐漸了解上海的文化，這也是熱門作品傳播的功效之一。

從感性角度來談，對電視劇《繁花》，我想用三個比喻來概括：

第一個比喻：《繁花》是一顆炸彈。這顆炸彈炸毀了一種平衡，即中國電視劇界多年來形成的一種相對穩定的創作態勢或者大家習以為常的創作思路和表現方法。從某種意義說，它實際上是打破了一種平衡，《繁花》在大家尋求題材創新和藝術手法創新時，顛覆了相對有些常態化、平庸化、舒適化和平靜化的業界的創作現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顆“炸彈”炸得及時，可以讓業界興奮一下，騷動一下，眾生喧嘩一下，然后看看以后的電視劇怎么拍。

第二個比喻：《繁花》是一杯濃郁的烈酒。看電視劇既讓人上頭暈眩，又不得不繼續看。這種濃烈的酒性是什么呢？按說讓人上頭的酒最好是別喝了，但是還是要喝。這就是藝術作品中的那種極致化的處理（有人叫作電影化，有人叫作畫面鏡頭的精致化、唯美化等）所要達到的效果。它讓我們覺得電視劇可以這樣拍，演員可以這樣演；每一個漫不經心的動作都可以傳神、傳情、傳意，都是有意味、有用意的講究。看完《繁花》，一調別的頻道就覺得其他的劇如此蒼白。這種在藝術手法上給人的暈眩感，我將之比喻成一杯濃酒。

第三個比喻：《繁花》是一聲絕響。《繁花》耗時三年、耗費巨大的資金，又是中國實力派演員陣容，又有茅盾文學獎獲獎小說的加持，以及一位天才的導演……這樣的團隊不是組合來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是不可效仿也不能復制的，所以我說它是絕響的意義就在這。就像有人說《繁花》既是一部精品，同時也是一部孤品，短時間內我想《繁花》可能不會被翻拍，也不會有續集，因為用這種創作方法，用這樣一種創作流程，用這樣的一個周期再來拍一部電視劇，恐怕在當前階段是無法想象的。

所以《繁花》是一顆炸彈，是一杯烈酒，是一聲絕響，這是我個人的感想，不是評論。

感性之后，畢竟還要做一些理性分析。因為目前已經有了那么多的輿論、那么多的評論，有些已經完全超出了我們影視界的范疇。從大文化的角度、從城市發展的角度，它變成了一個更大的話題，成為了一個社會話題。而后演變成文化現象，乃至變成一個對那段歷史的反思。歷史學家也從中找到了自己專業的角度，也就是我們如何來再現、回憶和表達對一個歷史的藝術的書寫。

前文我提到90年代的改革開放背景，已經成為了當前所有文藝作品共同書寫的主題。而且這個主題一定會長久持續下去，因為那段歷史是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得天獨厚的，讓中國人民徹底地實現物質和精神解放的歷史。所以它不是一段歷史，它已經成為文藝創作豐富的物質資源，成為一種精神財富。我們拍《繁花》，目的之一也是今人對那個時代的回應，讓今天的人能夠從那個時代精神中、通過劇中人物的故事汲取一些改變人生的力量。所以現在回顧這段歷史，我們從曾經的親歷者到如今的回憶者，這里面有兩個問題是可以通過《繁花》來對當下文藝創作進行延伸討論的：一是我們再現那段歷史是忠實地呈現歷史原來的風貌嗎？也就是說，我們是遵循典型環境中的人物，這個典型一定是指原來的那個時代的本質特征和它固有的，就是我們講的那個真實的歷史景觀。一些大眾評論家，在爭論黃河路、進賢路那幾條路當年到底是不是那個樣子？這就成為一個話題，有人說就是那個樣子，有人說不是那個樣子；有人說不是那個樣子也沒關系，藝術家可以創造成那個樣子；甚至還有人說像20世紀30年代的香港……總而言之就是引發了一個話題。而我們在文藝作品中表現那段歷史的客觀性時，我們如何理解典型環境？現在我們講有些作品很浮華、很虛假，很大原因就是它對一個時代的環境再現是做了不少調整的，加入了很多藝術上再創造元素，那么就會導致很多不知所云的元素而造成虛浮、虛假的感覺。所以我認為《繁花》的推出可以讓我們文藝創作界和評論界思考什么是典型環境，以及如何在再現那段歷史精神時，把歷史風貌也盡量做到真實還原？這恐怕是我們對時代主題的書寫，無論是創作上還是評論上，都需要厘清和解決的一個問題。

我個人觀點是：按照經典的文藝理論來講，“典型環境”還是應該有它的歷史真實成分的比例。所以如何寫改革開放那個時代，如何再現那個時代的真實風貌？這兩點，《繁花》給我們提供了思考的空間。

第二個問題，當我們在書寫那個時代的時候，我們有否思考過：那個時代的精神是什么？按照文學分類，時代精神一定要固化到幾個落地的層面上：第一是觀念，第二是制度，第三是生活態度，第四是生活方式。通過以上這四個層面反映出那個時代擁有一種怎樣的時代精神。而《繁花》確確實實在時代精神表達和營造上選擇了最具象的表達，即用老百姓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來表達那個時代精神，這就是王家衛導演自己講的：表面上是飲食男女，實際上是山河歲月和時代變遷。

但是在表現人物這種生存狀態的時候，所有同類作品都不能回避一個問題：人要改變命運的動力源自何處？改變貧窮、改變地位的背后都有一個動力。在這個動力問題上，一定有本能也有價值觀引領，也即我們常講的“人都是有欲望的”。情欲、物欲、權力欲……如此種種。當然這些確實有時候也是人們改變命運的動力，但是在文學表達上我們需要注意，在講到一個人改變命運的這種動力的闡述上，如果過于強調物欲的目的性指向，那么就和人性當中那些本能和欲望的東西混雜在一起。實際上，我認為這是應該提煉的，我們不能否定人的欲望，但是這個欲望過度之后帶來的精神價值的失落，其實是很多描寫改革開放年代傳奇人生故事的作品中經常處理不好的問題。我覺得《繁花》也遇到了這個問題，阿寶變成寶總，他的人生動力在哪里，有沒有個人物質欲望？當然有。但是時代不給他提供那個機遇，空有這個欲望也無用武之地。人性欲望和人生動力的一種結合，在文學上是最常見的，我們對任何東西，藝術上的極致化當然是一種風格，有時候我們對一種觀念和價值做了極致化表達，也會造成一種失望。所以在觀看《繁花》過程中，我一直有這個疑慮，就是用如此濃烈的、強烈的光影鏡像、人物狀態，來寫人一定要達到一種物質目的的，這種不成功毋寧死的狀態，是不是在人性欲望和價值層面這種平衡上會令觀眾在觀看過程中有一些疑惑。而看到結尾最意味深長：寶總又變回阿寶了，李李出家當了尼姑，強總入獄，玲子還是情無所依。前三者都是財富夢的破滅。這個結尾抵消了整個片子當中種種世俗欲望過多的成分，但同時又讓人發出命運弄人、人生無常的喟嘆，那么這種情緒怎么和時代精神相結合，也是我們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

所以《繁花》給我們提供的真正養分，是那些最大的口碑和話題熱度，還是它的藝術創作形式、影像語言的表達。而深層次涉及到的這些問題，并不是《繁花》這一部作品的問題，《繁花》已經在解決這些問題上做了最大的努力，給出了自己的思考。以后如何再現這個時代精神，在這個時代精神下書寫我們今天對物質財富，對人生命運，對精神情感應該有的更加融通的表達，這是給我們作為大眾文化的影視劇提出的要求，不但要提升我們的藝術質量，還要提升我們的思想內涵，提高我們的價值表達水準。

根據本人在電視劇《繁花》研討會上的發言整理

作者" 中國廣播電視社會組織聯合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