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云的詩

博物館

她平躺，仰面屏住呼吸

緊張于陌生人群的注視

擔心命運猝不及防

胸口金玉首飾喑啞

左手緊握右手

矜持的禮儀看管她的夢境

“她就是那個著名的王妃

一生奢靡荒淫”

導游一遍遍創造驚悚的細節

填滿她荒唐的一生

他們強迫她成為別人

死后，她依然拒絕不了

繡袍下的手指干枯顫抖

她被按壓在時間的大床上

展示死亡的不朽和想象的偉力

時間賜予她的枯萎

一遍又一遍

遺傳性

有時房間里堆滿吼聲

他身披父親的臨時身份，按照" " 記憶發揮：

頑皮的孩子被追進田里時

被大黃狗找回時，被拽進澡盆時

大多時候他是平庸的兒子

無法拯救躺椅上顫抖的父親

與母親說不出一句親熱話

人群里他喜歡戴著口罩

很多想法他找不到詞語

他抽煙、喝酒、爆粗口

當孩子望著他時，他膽怯

但也會扮演《十萬個為什么》

“閃電為什么比雷聲快？”

“鱷魚為什么流眼淚？”

有時“桃園三結義”“三打白骨精”

父親講過的細節他會講錯

經不起孩子的重復追問

吉他在黑皮箱子里

高山流水在宣紙上

他在他的屋角、他的陽臺

他的香煙、酒杯里

和他搬運一切的工作服里

復雜性

春天，布谷鳥褐色的尾羽

劃過天空，叫聲不絕

凄厲嘹亮——呼喚農人播種

它有記錄農耕的智慧

孤獨的，杜鵑在樹枝上

追逐、跳躍歡呼，確認春天來了

它們相遇，將產一枚蛋到

灰喜鵲的窩里，它們能給的愛

從推翻其他鳥蛋開始

——這是唯一的愛，明年它們將愛上空中鳴叫的另一只

字典里說，布谷又名杜鵑

就像勞動模范是暴力狂

家里的慈父是冷血的騙子

哲學家是慣偷和殺手……

我認真地想了想

想確認它們，是不是同一個

窩

樹上本沒有鳥窩，你創造了它

有些鳥終生沒有窩，而你有過

有些鳥不會筑窩，你有天然的

巧嘴

灰喜鵲，我看見你的窩被誰

捅到了樹下，內部的細軟精巧

連同你的生活一起被曝光打爛

肇事者已經離開

灰喜鵲，你不要太難過

金嘴巴、灰翅膀都不要難過

這窩，是世上本沒有的窩

你，是世上本沒有的你

明天你銜樹枝再飛枝頭，明天

你的幸運，將失而復得

這是多么好的事

背叛

轉身者是誰，何時開始心動？

他不知道，大霧還要停留一會兒

但即便不想動用天賦去想

他也依然知道

世上存在背叛這必然的詞語

比叛徒出現更讓他悲傷

他愛過善待過的人，就在人群里

他心疼他的不安，如果他會不安

他難過他將遭受懲罰，懲罰可能

暫時不來

他懺悔他走上這路，轉身的慣性

久已存在

他沉默他以為無人知曉，以為表" "演得真誠

多么逼真

他攤開雙手，放一尾自私的魚游

進煉獄

人群竊竊私語，周而復始地如此

存在

人的皮囊飽滿，各類氣體沖撞

臉色蒼白，是一貫的蒼白

他不要人看到他悲傷，那一貫的

悲傷

看看他忍耐悲傷的愛吧，他還愛

著

揪心不已

說到背叛，施刑者的刀一直舉著

在人世的路上

禮物

花粉和柳絮飛揚

橘子芽從去年的種子里鉆出

我剛經歷疲憊的夢，世界已在

新的繁衍中

人們說我們熱愛的玫瑰花

只是植物的生殖器

——愛的象征如此暴力

浪漫連接著簡單的暗示

那么，春天不說憂傷的事

熱愛時最好忘記命運的毒舌

就像花粉和柳絮飛揚

它們擅長輕盈，擅長不懂人事

歌手

同自己說話

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

有時瀑布喧響掩蓋小鳥哼唱

有時種子被覆蓋在泥土下，板

結的失語者

聲嘶力竭地掙扎

大麥和茶葉在水杯里開花

他沉醉在春天傍晚的故鄉

有一陣兒，喉嚨里的魚兒消失，

帶著刺

有一陣兒，懸崖上的俠士看見

深處的好運

和高處的驚喜，鯨魚溫柔地縱

身一躍

——他正攀爬在童心良善的那

一句上

故事的唯一性

排列組合，無非這些：

男性化的女人或男人

和女性化的女人或男人

先結合自身的差別

再相互結合，戰勝自身性別的弱

勢

最后藐視自身，以擁有的異性所

長，降服異性

或者各是半個括號，是水與火

互相熄滅和燃燒，是空虛和自在

一起迷路和尋找，是翻來覆去的

細節

和提綱挈領的總結，是嘮嘮叨叨" "的花草

和寡言少語的土石

或者也是這些：

最高的哲學才華是，現實體驗和

數據抽象

邏輯狂歡和普遍苦痛，微妙的穩" 定和徹底的失衡

末日之門和嬰兒搖籃，不同尋常" 的色彩

和不變的構圖、最佳排列組合

再與前者組合的組合

再與星相學、倫理學、人類學、

自然學、歷史學、科學……萬

物參差、犬牙交錯的無限序列

組合

構成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物質

姻緣、靈魂阻障

所有呼應都是唯一的

但真正的抵達可能不在其中

聽海

夜里，你并未停止白天的動蕩

“不被看見”似乎積壓了更強大

的力量

黑暗磨尖了耳朵里的雷達：

每一聲翻滾里潮水的嗚咽

每一次向地平線送出的自己

每一次收回時吞下的沙礫

當過度闡釋成為藝術的語言

誰能拒絕被那些“不被看見”占領

她們把腳放進你的身體里

你黑暗的巨舌瞬間裹住潔白的

雙腿

她們歡樂地尖叫，小碎步逃跑

你也低低地尖叫咆哮，反復追逐

就像獅子對小獸無知地

耐心地附和

誕生

葉子畫完后，濕漉漉的它們

吸收了一夜主人的呼嚕聲

和房子散發的新鮮甲醛

又吸收了一上午側窗帶著老山

小松脂香的潮濕的陽光

進入照片模式，主人為它裁剪、

挑選、試穿各類濾鏡：

黑咖啡、奶油、西柚……

它嘗試理解自己熱氣騰騰、新鮮" "出爐

“軟萌”“夢游”“童真”……

它臨時穿戴上人類的行頭

沒有臉沒有嘴

白晝、森林、銀河……

如果有選擇，它也愿自己

是星空大海

碼頭、老街、沙丘……

它躺在扁平的紙上，眼看自己

膨脹起某些空間特有的起伏

最后，在一套月輝中

金黃的秋日落葉

有了可供棲息的月光

原來，他可以是任何

雖然任何都不是他

——由此他們一起松了口氣

感到閱盡了滄桑

當我走在路上

當我走在路上

才發現路上行人如此眾多

才開始擔心我要去見的那個人

可能認不出我，我也找不到他：

我們約好夏天見，藍色長袖

白色長褲，像大海和天空

此刻，眼前是各種各樣的

藍色和白色——他們浮游在

他們的大海和天空里

他們藍得繽紛，白得復雜

媽媽曾說：“你必須上路去見他

才會想要有自己的藍和白”

那時我正趴在窗口眺望，頭也不" 回地說：

“我一清二楚，我并不在乎

我是什么顏色”

此刻我走在路上

明白我的藍色并不是我的

我的白色是眾生的

所謂黃昏

我知道，這是黃昏

所謂黃昏，就是不能再是其他

它是被叫作黃昏的其他

一直是它，在此刻出現的它

它沒有原來，沒有現在，沒有誕生

也沒有為誰停留或消逝過

它做著黃昏，且持久地堅持身體" "里

那個不受命于黃昏的其他

其他是什么，它不知道不探索也" 不放棄

正如石頭，必須老到不得了

才停止動與不動的搏斗

雨

在它們誕生前

在吼叫開始撕裂前

在小河變成泥流前

在屋子學會閉眼前

在媽媽還是活潑的少女前

你就存在了，被誰不由分說地

扔在這里

你不知道怎么確認自己

介紹自己、滿足自己

于是你發脾氣、打滾

你左一下右一下

毛手毛腳地擁抱我們、舔舐我們

就像我不知道怎么稱呼你

只能胡亂地把你叫作“眼淚”

你浸透我們，“濕漉漉”

是你事與愿違的完美

我沒有理由討厭你

結局

一開始是螞蟻，后來是兔子

接著長頸鹿，最后大象也出場了

你編一個睡前故事，給正在入睡" 的自己

螢火蟲舞會，百靈鳥、烏鴉的交響" 樂

綠蜂鳥的圓舞曲

你心事重重，其他的力量會不請" 自到

狡猾的狐貍、殘暴的野狼、愛摔跤" 的黑熊

見肉流淚的鱷魚，小兔子要不要" 縫上？

大灰狼的嘴，白雪公主的反殺陰" 謀

是否應該得逞？小蜜蜂的毒刺刺" 向誰？

即便你主掌夢的結局

那個可愛的你，你也未曾見過

作為一個善良人，你生來就是

憂心的老人家

懸崖

終于攀越密林，用漫長時光

來到高處——可以看見，遠處的" 霧更濃了

像烈焰推動著滾滾煙塵（意料之" 中但他還是倒吸一口氣）

——山腳下望見的

竟只是霧的薄薄余燼（他又倒吸" 一口氣）

被濃煙吸引著：火焰里的秘密

會如何卷曲，如何消失

魔鬼的爪子鋒利，鉤著他的腳趾" 往前

一步再一步，他就要掉進火爐（作" 為謎底）

額頭被崖邊熱力蒸出汗水

當他擺脫幻景，抹干臉上的霧

水

轉身，從這野山峰頂下來

恰好看見，那個滿臉暗沉、眼角" 掛著汗珠的人

正循著一種模糊的憂愁向上攀登

螃蟹

橫行者被投入蒸鍋

它們慌亂適應新環境

它嘗試口吐白沫，傾盡自己

嘗試舉起剪刀手的利器

劃向頭頂大蓋壓頂的毒咒

被捆綁住的一只默不吭聲

仿佛放棄肉體的顫抖

它們忍耐，在生死之間

熱氣蒸騰起來，半紅的殼

——一鍋在地獄里受刑的惡棍

它們曾犯下怎樣的錯？

爐子持續添著火焰

俯視它們的惡棍也倍受煎熬

疼痛、掙扎，仿佛語言的大鉗

被緊緊捆住的是他

走神

她走神了

錯把一百元當零錢找給顧客

當時有一句話閃入她的腦海

理想主義地總結了他們的故事

像她每次想說愛，愛的詞語就消" 失不見

那句結束痛苦的話同樣膽怯

一閃而過

她在它消失的原地等待不動

神賜給她的到底是什么金句？

她把一百元錢遞出去

“幫買包衛生巾”她曾疼痛求地

他

“你弄錯了吧？”對面的人迅速說

不耐煩地嘲笑

是的，錯了

她害羞地收回手

閱讀

翻到《猛虎下山》那一頁

英雄會在這一章出場

反復倒退著看，看危險反復降臨

撲向明知末路的故意，和不說完那句要緊話的故意

哪個更加悲??？

他們抱著你哭，我看了多遍

又翻回現場看你臨死的身手，發" 現了你的秘密

——誰都沒法拯救你的危機

死倒是成全——你故意走上絕路

猛虎只是借口，英雄也是懦夫

故事到這里將用正確的詞語創造" 錯誤的你

你得死在這里，扮演勇士，避開真" 正的猛虎

噬咬的鉆心：你在他賜予的榮耀

里依靠慣性活著

軟弱的方式如此壯烈，留給弱者" 的退路你沒有

猛虎下山了，身份不明的你撲了" 上去

一團霧撲進另一團霧，兩個誤會" 不能相融

書翻停在這里，讀書人被拽進呼" 呼的風聲里

旁觀者靜聽，這硬且脆的一頁

只知其一

孩子把我的電話備注成“氟媽”

“這是你?！彼?/p>

“氟，元素周期表中，一種氣體，

它透明、輕盈，有美麗的分子結構”

“這是對我的贊美嗎？”

“嗯?！?/p>

晚上我想起美麗的分子結構

查百度說：氟，淡黃色，活潑

可與惰性氣體反應，腐蝕性強

毒性強，氧化性強，穩定性強

重要性強

“你的意思是，我到底

是什么樣的媽媽？”

波浪在頭頂緩慢搖擺

為避免堵車，我們六點出發

但高架橋上已經車流如織

超車、變道、急剎車，車手們左沖" 右突

爭分奪秒。寒冬沉睡的霧中

一道道閃電的光流

涌入隧道，在長江水下深處

喇叭聲在黑暗里，交匯成密閉中" 的喧響

幾公里的焦急宣告

某一刻，我們在鐵殼里靜靜等著

被“不得不慢”安心催眠

——是啊，冬天的江水是緩慢的

淹沒也是緩慢的

我們、他們是為了什么

這么匆匆忙忙

選擇

你們一定都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許多努力后做出的選擇

依然無法令自己滿意，甚至可能

看起來十分糟糕，不敢細想

只能退遠一些，再遠一些

像遠離殺?，F場一樣，退到視力" 之外

直到看不見它們血肉模糊的求助

才能遠觀一場熱鬧，磨刀的人

放血的人、按住牛頭的人、割肉" 的人

剝皮的人……好心的人們趕來" 協助

完成一個喜慶日子的大禮

是的，必須走到如此之遠

你才會明白自己的努力其實已" 經足夠

但還是微不足道。你能接受和

不能接受的，都在你的努力中

但你改變不了

表面上

僅僅從白裙子、黃頭發

無法看出她被一位紳士深愛著

無法看出在這段感情中

她是被動而強勢的那一個

她的紅皮鞋是平跟的

吊帶裙剛夠把豐滿的胸兜住

臉上的雀斑不均勻分布

是的，你無法看出她的出身

她家族的財富、歷史背景

夜晚桌上書籍的藍布封面

清晨餐盤里刀叉的雕花

夢中帶露水的小夜曲

她深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愛她的人觀察到她的疲憊：

敞開的睡衣、下垂的右手臂

和左手指間的香煙

他的

他在昨天和今天之間嘗試新生

在前一頁和后一頁中傳遞不同

他害怕復制簡單淺薄的自我

于是每天把另一些自己搜尋

直到每一個看起來都有些陌生

都能熟似他人，都有顫抖的良心

都有恒定的信心展露給時間

都是他豐富有趣的組成

他才走到你面前

你見過他，認識但不熟悉

性情木訥古板、路線一成不變的" 人

——你有你的判斷

如果沒人說起他的努力

誰都不會知道

火車向前

經過鐵塔時，他想起舊時密友

他們曾在塔下仰望

談論從塔上垂直落下的人

他們穿過同一件11號球衣

四肢粗重的體毛

讓他們顯得格外黑瘦

“你還好嗎？我正經過鐵塔

手機號還用嗎？我是大猴”

他寫寫刪刪，回到過去的時光里

像當年第一次相遇

當他終于寫好短信

火車早已離開他們的鐵塔

新的相遇已經成為不可能

有些東西注定無法共享

他才明白他們的友誼如此深厚

但轉眼它就發生變化

他看著手中

突然的感傷制造的陌生短信

不敢確認剛才是什么經過了自己

火車向前，不再發出

“哐當哐當”的滾輪聲

希望

我正穿過夜晚去找它

在沒有星星月亮的野外

我像黑幕上一個燃燒的洞

被它們看見了嗎？

它們躲在黑暗里

看我茫然、著急，目光聚焦處都是" 空無

它們不告訴我“我在這里”

折磨我、嘲笑我，創作我的黑歷

史

這是它們偉大的“被贏得”

它們期待我越挫越勇、越黑越亮

直到發現它們，就像我是它們的" 希望

它們是我的新娘

圓滿

你們被誘惑行至此處

——否認愛的存在，用噼啪作響" 的

搏斗，對抗彼此的傷口

燕子剪開春天

用春天贈予的剪刀

魚兒尋找浪花

用包裹它的大海

被你們占領著的占領

在它注定的懸崖上

面目猙獰

潭水

那潭水經歷了被動的添加

它以笑臉迎著烈日——知道哭" 泣 無用

干涸與潮涌依序而來

發怒過，驚嘆朦朧世界的欺騙

欺騙過，涉足自己世界的霧區

隨流過，知道自己中有他們

他們越來越混濁，不再解釋清澈

清澈自有清澈知道，清澈未必不" 懂混濁

它越來越自在，越來越成為傳說

——那久遠的一潭，五顏六色

安靜又深邃

后院里

觀察果樹中的一棵，它從世上的" 某處來

種子落入泥土，吸收鄉村夜晚的" 露水

葉芽頂開雜草，開始未知的一生

然后，掛在枝頭的一枚果子

成熟的皮膚有些黑斑和凹痕

有太陽和蟲子、鳥糞合作的痕跡

它被摘下丟入筐中，一路搖晃著

到世上某處去，成為另一些種子

桃子、橘子、枇杷、蘋果……

在各自的季節，重復看見那些

摸過同一枚果子的老婆婆、小姑" 娘的手

和同一雙手經過的飽滿和腐爛的" 果

懸浮于半空的一生

從哪里開始它們的思念都純粹無" 瑕

在哪里結束的旁白都由他人

【作者簡介】白小云，女，生于江蘇蘇州。在《人民文學》《鐘山》《詩刊》《十月》《星星》《上海文學》《長江文藝》《草堂》等發表作品，出版小說集、詩集多部。曾獲江蘇省新聞出版優秀青年稱號，獲紫金山文學獎、金陵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