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黃七札

青黃·枝頭

換季的都市都是從枝頭開始的

泥土松動，我們并無知覺

初春的花像會場的沉悶中突然

站起的鮮艷女子，讓人訝異

又欣喜。說什么不重要了

眾目只關注明亮的枝頭

粉紅的春天，或春天的紅粉

并不能擊中我

我還滯留在去秋的青黃中

一個冬天并沒有跳過去

從秋到春我們只能自我泅渡

深澗上沒有橋，熔斷的

冰橋也沒有。

此岸的枝頭，無患子與銀杏

黃葉如金，彼岸的枝頭

楓香樹與烏桕，青黃交雜

深秋的頭盔戴在我們頭上

像條沒有面目的冷水魚

在亂石間沖撞

青魚、黃魚擠滿了澗底

我走不出去年的秋天

我脫不了秋天的枝頭

油菜花從青變黃，與眾葉

從青變黃，看不出什么不同

無非中間鋪排著一場冬雪

秋在一頭，春在另一頭

青黃·秋日登獨秀山未果

三年來我常忽視四季的轉換

像塑料大棚中的一壟烏菜

隔著模糊的天光

暗變青黃

這三年我忽略了太多的事物

或者說，被太多的事物忽略

單憑農諺默算著季節

沒見到嬗變的過程

在一座山前止步

與在一條大河畔止步，沒什么

異同，濁水照常流淌

大片的黃葉封閉在山崗上

在折返的公路兩旁

田野矗立收割后的稻茬

像極了一幢幢靜默的樓宇

空中搖晃金黃的穗頭

這三年我不斷折返于一條山道上

困于一點，或一條線的中點

像露臺上渴望逃逸的盆栽

一歲一枯榮

青黃·二月掛懷

二月初就掛懷那一株玉蘭了

早開的花像成名少年的人

在林中點燃火焰

玉蘭的枝條依然是黑的

一條河岸的萎靡者

眾葉兇猛像一冬未見的小獸

在南風中抖開綠色的皮毛

河流開始加速，陽光

在水面打出柔亮的鱗片

桃紅櫻白，柳條蕩青

玉蘭在青黃間一動不動

在叢林中形似深潭

一個喑啞的思考者

二月初就掛懷岸邊的那株玉蘭了

每日如此，直到三月來了

像我十五六歲時乳頭下的小硬塊

枯枝才萌蘗晚熟的微痛

我對緩慢有獨到的身受

我有過慢于眾人一拍的愛

有慢過命和運的卦象

有慢過長夜的幾次醉

事緩則圓，年歲愈大愈愛

從容的事物。

前程遠大，我們不急。

我絲毫不擔心遲來的綻放

我們各有各的時辰

青黃·自然的態度依然是明晰

深秋跨入初冬的一個禮拜天的午后

我終于得閑，佇立在一座斜拉橋上

確切地說，立于該橋的中點

十多年每日駕車駛過，兩旁幾十條

粗大的鋼索分割著傾斜的天空

剔除鱗肉而白刺對稱的巨鯊懸在

河面上，我若逃脫吞噬的幸存者

我為自己又遠行一程而竊喜過

人進中年我為逃脫暗雷密布的隧道

竊喜過，繼而又郁郁寡歡

閃過的錯過的逃過的，遇到過的

像夜宴后的魚的鱗片，與白肉

都不存在了，骨刺如椽，宮殿露天

親歷者與憑吊者集我一身

此刻，我在兩根鋼索間憑欄

河岸叢林青的青，黃的黃，交雜

在一起，這季節的銀杏，樹上的葉

與地上的葉，同樣是黃的

凜冽空氣中塔松如脖毛奓開的斗雞

怒對著天空，我忙將衣領豎起

自然的態度依然是明晰的

青黃·述懷

人進中年后胸間多了一片開闊地

也不是平蕩如砥

視深壑如淺溝，視山巒如田畻

而已。山歸山，水歸水

萬事萬物都只巴掌大的鏡子

照己照人照萬象，底色

都只映在心中

人世間的斑斕已不能讓我輕舉妄動

唉聲 " "嘆息 " "揮淚 " "扼腕，也只在

半畝的平靜中困如弱水

田畻的繩索捆束著我的急脾氣

每日將清晨折疊成炸藥包

又將夜晚拆解，鋪平，輾轉反側

在夢中像一個滾雷英雄

從山巔到山腳，又從山腳到山巔

從青蔥，到黃粱

這十年我已聲嘶力竭

從一個有力的自由泳者，成為

眼望天光，在黑水中的仰泳者

鋸齒般的青山托浮著我

黃金般的陽光推移著我

我的開闊地上，水波不興

目中無人

青黃·去秋

我依然跋涉于去年的秋天里

去秋的青黃像我早晚

吞下的藥片，制我的怒

我在踢青的腳趾涂上黃藥水

依舊沒能走出

門前的烏桕樹葉下青上黃

我不知道枝干間發生了什么

自然的嬗變無聲無息

一地的黃葉，每天踏過

都聽到骨折的聲音

每走一步，秋就延展一步

站立不動，就陷青黃的核心

我可以跳過春夏冬的九宮格

但去秋，像一臺施工的打樁機

每砸擊一次，我就沉陷一次

青黃·構樹的紅果子摔落在臺階上

一直想寫下獅子山拾級而上的那日傍晚

古城墻的青磚在雜樹間隱約可見

我與幾個年輕的詩人辨認著花木

青的黃的都有，并試著叫出名字

構樹的紅果子摔落在臺階上

像摔碎的頭顱，讓我腦海頓生風暴

寺頂的黃與身旁江水的黃攪和在一起

流淌很遠

仿佛是枝干間穿過的秋風

葉的青黃觸染我的耳輪

這幾年我像是在一條支流與干流交匯處

分水游行，清濁相激，仿佛在某年秋天

撥開青蒿與野蘆葦走向草原的深處

每走一步，青黃就合攏一步

我在洶涌的河床上奔馳

左手挽著青鬃馬，右手挽著

黃驃馬，濕漉的鬃毛

覆蓋我整個額頭

秋風搖晃江水與山林的那天傍晚

我在壬寅年的青黃間已掙扎了很遠

秋風過后的許多夜里

那枚摔碎在臺階上的紅色構樹果

像一株病毒的構體

摔落在我青黃不接的夢中

吳少東，當代詩人，安徽合肥人，早期詩歌結集于《燦爛的孤獨》，出版有地理隨筆《最美的江湖》，詩集《立夏書》《萬物的動靜》《山水時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