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類眾生相（組詩）

十蝦圖

置身水流，接受一趟野生之旅

從一只蝦的須節啟動筆意

落墨兩三分，勾勒生靈的種種緯度

淡淡地牽起一縷蕩漾

若斷若連的前臂

覓找似有似無的草和蟲

無形地伸到另一只蝦的背后

產生細節，張開、合抱

第三只蝦的前爪伸到宣紙以外

把必需的動作做成一個空

不管外界虛實

專心看一只蝦的動作

盯著它的尾巴：平伸、下探

蜷曲，轉個身向上翹起

撩動白而軟的一片細沫虛光

細須微顫，交錯，宛如天線

——橫凸出兩粒黑眼球

與我對視，提醒我，融進它的游歷

浸淫在或深或淺的水意中

用感覺去觸摸、聯想……

細細地，分辨十只蝦的身體語言

結在冰中的魚

驟然降溫，水，越來越黏

使勁擺動尾巴使勁游

擺動，痙攣……

被裹在一塊冰中

過了一夜被裹在一河的冰中

看似琥珀，卻不能拿在手中把玩

等到融冰時，水流沖蕩

漂上來，白肚皮朝天，反著光

一會兒它被沖得沒了影

它的遭遇被一只鷸審視

遠不如溫水煮青蛙的安樂死

它死于苦苦掙扎

冰中的魚年年可見

一直被喜愛用溫水煮青蛙的鷸

避諱，向來只字不提

壁虎與斷尾

猛撲一只蚊蟲

摔下地，跌斷了尾巴

尾巴跳著

被一只貓發現

被一只老鼠發現

壁虎不顧斷尾爬上墻

撲向另一只蚊子

還有幾只小蟲

尾巴跳著跳著跳著

貓靠近它，不敢輕易下手

洞口的老鼠四肢發抖

跳著跳著跳著……

等著那壁虎回來銜接

水蛭

溪水溫熱，暗綠的柳葉

像一根彈簧扭轉著肌體的環節

向血的氣味蠕動過去

將吸盤叮上一只小腿

釋放著麻醉素，鉆進皮肉吸血

吸血，小瘦蟲脹成大胖子

不痛不酸。癢癢的

才發覺它陶醉在血肉模糊中

拍打傷口處露著的尾巴，它不肯退出

想拽一拽它又怕斷在肉里

鮮血順著小腿流到了踝關節

往傷口撒點鹽

它像觸電似的爬出來

掉下地，扭曲，渾身冒血

變成一塊泄氣的死皮

地上淌出一攤紅花

你的血，你尷尬，你懊惱

仿佛肺里鉆進了胖如火苗的水蛭

對一只飛過去的蜻蜓

心生厭惡，空發一通脾氣

烏魚精

穿蛇皮的妖，尖腦袋的魔

從蓬松的水草中鉆出

到水面喘氣。有兩條挪近的腿影

映入它小而凸的眼珠

它沉向一叢草根，鉆進淤泥

在柳樹的根蟠之間

增長一尾尾黑斑紋的年歲

吃水下的鮮肉，壯智性的筋骨

一千零一夜里生養眾多

躲過漁網和釣鉤

少打水花，不吐氣泡

柔滑的皮膚避過月色之芒

信仰的配方是：食物、交配、活著

待物的藝術是：吃進與避讓

覬覦河塘的老貍貓拿它毫無辦法

氣血充沛，老透了，還在活

鷹落岸邊了隕石落水了

還在活。烏魚精的脈象由水而變

沒心沒肺活到活不動為止

落井的桶

拖著半截掙斷的繩子

與井壁磕碰，落下去沉入井底

多年后，桶，被鉤上井臺

盛滿淤泥，泥鰍從中冒出頭來

央求說：

我不認識桶

把我放回井底

泥鰍被扔在井邊

桶系上新繩子，出入井口

泥鰍電流似的

識相地，滑進附近的水溝

螃蟹鉆出了漁網

瘦小的魚兒鉆出網孔

有的又鉆進來，再鉆出去

鰻魚在漁網里游玩

像電流滑行在大魚之間

大魚懶得動彈，等著漁網漂散開去

螃蟹咬定一個網孔往外鉆

認準出口死命鉆

漁網收攏了，大魚們憋足勁

左沖右撞想闖出去

全都被漁網裹住拉上岸

小魚和鰻魚都不在網中

那只螃蟹也逃生了

漁網上，掛著一只大螯

像鉗子撕開了一處網孔

【作者簡介】沙克，書寫者，言語者。生于皖南，居住南京。現從業于文藝研究、文藝編輯及文藝協會。文本有詩歌、散文、小說和文藝評論等。曾獲多項全國性文學獎和文藝評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