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洲
關鍵詞:版權;版權限制;概念流變;合理使用;法解釋
一、問題的提出
版權保護與版權限制是版權制度的“一體兩面”,二者共同構成整個版權制度理論正當性及規范效能的底層邏輯。當下,理論與實務界雖對“版權限制”的制度設計與規范實踐相關問題討論頗多,但卻鮮有以我國語境為觀照,對“版權限制”一詞究竟從何而來、所指為何予以體系考證。這種對版權限制概念史的輕視產生了諸多現實問題——理論與實務界對“版權限制”的概念內涵與外延之理解仍舊雜亂,版權限制的研究論域難以統一,對版權限制法律性質、價值基礎及規范解釋路徑的認知更是存在諸多偏誤。“澄清概念的要害在于給出意義的標準”??疾熘形恼Z境下“版權限制”一詞的概念流變,總結其演化規律,有利于從客觀素材中真正澄清“版權限制”的現實意義邊界,進而深化人們對于版權限制乃至整個版權制度的理解。據此,本文旨在考辨“限制”一詞在我國版權制度發展史中的概念演變,揭示其帶來的現實意義,為正確認知版權限制這一重要問題搭建出穩固的邏輯起點。
二、“限制”在我國著作權法中的概念流變
(一)著作權法醞釀時期
我國現代版權制度的發展最早可追溯至20世紀初。自1902年始,清政府就在中美、中日商約談判中涉及有關版權條款,并圍繞這些條款進行了多次談判。且這一時期,清政府在上述雙邊商約中已實際開始涉及對版權予以限制的相關議題,主要聚焦于對版權“本體”范疇的限定,如版權的保護期限、適用地域范圍、保護對象范圍等,而不涉及權利人的權利行使問題。本質上,這種對版權進行的所謂“限制”,實則是對版權保護應至何程度的一種前置性商議與妥協。其背后邏輯是清政府意圖將美、日兩國提出的版權保護主張限定在適合中國國情的范疇內,防止保護水平過高對國家發展與社會穩定產生不利影響。這一階段,“限制”一詞在版權制度中只見其里、不見其名,且含義沒有脫離日常一般語義,但作為一種約束版權本有之自然狀態的重要理念,其已經客觀存在于版權制度的塑造實踐。
(二)《大清著作權律》中的“限制”
“限制”一詞最早直接出現于我國版權相關法律文件中的時間則可追溯至1910年。我國第一部現代意義上的著作權法《大清著作權律》于1910年頒布。其中第四章被專門命名為“權利限制”,其中具體包括“權限”“禁例”“罰例”三節。頗為有趣的是,該章雖名為“權利限制”,但對“限制”的理解卻十分寬泛,將“作品權利歸屬的特殊情形,翻譯、改編等演繹性質類作品的權利歸屬、著作權對象的范圍、著作權的確權與權利消滅條件、著作權財產權與人身權的保護、著作權的明定例外、侵犯著作權的法律責任”均納入“權利限制”一章討論。上述做法,實際上是將權利歸屬、權利對象圈定、權利內容圈定、對版權人權利行使的制約、使用者權利責任范圍一并視為對版權的“限制”。
由此可見,《大清著作權律》的立法者對“版權限制”的理解相當寬泛,同時包含了三個層次的含義。第一層是對版權產生與否的邊界限制,即對版權對象、權利人(權利歸屬上)的界定以及版權確權與消滅條件的設定。第二層是對版權內容及行權邊界的限制,在邏輯上以反向的“禁例”形式而非設權形式體現,且設定了“禁例”的例外,即如今人們所指的狹義上的“版權限制”。第三層是對侵犯版權責任承擔范圍的界定。立法者將上述問題均視為“權利的限制”,雖然在邏輯上出現了一定矛盾或齟齬,但可以合理推測的是,其作如此安排,旨在反映彼時立法者對“私權自由”理念的推崇與尊重,恰體現了其認為版權權利人與其他私有財產權所有者同樣,權利之原初狀態應為絕對自由,法律不應對之予以干預,權利人可按照自己的意愿充分行使權利。相應地,凡對版權對象、主體、內容、例外及責任承擔上的規定,均應視為對這種自由狀態的一種“限制”?!洞笄逯鳈嗦伞分袑Α鞍鏅嘞拗啤钡倪@種寬泛理解,弘揚著深刻的私權保障理念,體現了彼時立法者對版權初設時所面臨國內環境的準確判斷——在版權初被引人中國,權利人勢單力薄的情況下,凸顯權利人權利的廣泛性與完整性,對于樹立社會對版權制度的尊重、積極利用該制度至關重要。這種安排,無疑與我國所處的變革時代同頻。
(三)北洋及國民政府時期
清政府被推翻后,北洋政府于1915年頒布了新《著作權法>但其在內容上實際基本延續了《大清著作權律》,不過在體例上做了較大調整,特別是刪去了《大清著作權律》第四章“權利限制”的表述,將權利、侵害責任、罰則分別拆分單作章節,從而在總體邏輯架構上變得更為清晰、簡潔。此后,南京國民政府于1928年頒行了新著作權法以取代北洋政府版本。相較于北洋政府的1915年《著作權法》,1928年《著作權法》從內容到體例上均進行了適度“回撥”,緊密傳承與延續了《大清著作權律》,而未再以1915年為藍本。相應地,就版權限制而言,1928年《著作權法》恢復了“權利限制”的表述,將第二章命名為“著作權之歸屬及限制”,將權利保護期限、權利歸屬、受保護對象范圍、確權登記條件等議題再次納入“版權限制”范疇予以理解,但將權利內容、侵權責任承擔明確排除在外。此后,南京國民政府于1944年再次修正《著作權法》,對“限制”這一概念的處理則基本延續了1928年文本的做法,且在原有基礎上對“版權限制”的外延予以了適度擴充,將報刊轉載的例外規定納入了第二章“著作權之所屬及限制”的范疇。
此外,除法律文本外,同時期的相關學術文獻、報刊文章、政府決策公文等對版權限制內涵的理解亦呈現出與前述實定法文本類似的雜糅狀態。20世紀初到40年代末,同時期的《美商版權交涉始末記》《請拒絕參加萬國版權同盟呈》《國際版權同盟與中國》 以及《重訂翻印外國書籍版權交涉案牘》等文獻中提及的所謂“版權限制”指代甚廣,將版權排他性范圍設定、版權保護的國民待遇等對各類對于版權具有制約效果的內容均囊括在內。美國學者阿樂滿(Norwood F.Allman)在其1924年所著《民國初期的版權法》一文中對中國著作權法中的“限制”的解讀,亦以尊重當時實定法文本為特點,側重于從廣義層面定義版權限制,將版權權利內容和保護對象的范圍設定都囊括在內??梢?,總體上,這一歷史階段,“限制”一詞在我國著作權法中所處的使用語境與當下有較大區別,無論從實定法本身的語義范疇,還是從著作權法的理論研究與運行實踐上看,人們對“版權限制”的理解范圍甚廣,且內容雜糅,其概念內涵與外延都不穩定。
(四)20世紀50年代—80年代初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社會制度發生重大變化,版權制度一度歸于沉寂。1957年,文化部曾草擬制定《保障出版物著作權暫行規定(草案)》,并在其中第7條規定了六種明定例外情形,雖在措辭上該條款未直接采用“限制”一詞,但卻邏輯清晰地將狹義上的版權限制,即對權利人行使權利的強制性制約體系地歸攏到一起。改革開放后,社會建設迎來全新局面。在國內外局勢的雙重影響下,1984年文化部頒布《圖書、期刊版權保護試行條例》,作為《著作權法》制定前的過渡機制,該條例在第十五條、第十六條規定了限制強度不同的明定例外,在第十七條規定了三種類型的法定許可,但仍舊未在文本中提出所謂“版權限制”這一概念。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立法層面沒有更為直接的動作,但20世紀80年代的十年里,我國理論界已開始廣泛使用“版權限制”這一概念,并圍繞其內涵與外延有過諸多討論。也是在這一時期,因學界對版權限制制度的研究主要援用域外制度作為參考,而并未從過往幾十年的近代中國版權制度發展史尋找太多給養,因此也出現了諸如對“版權限制”與“合理使用”在概念邏輯位次與內容關系產生混淆與誤解等問題。
同時期,我國臺灣地區仍舊沿用1944年制定的“著作權法”,后以之為藍本,于1964年頒布了修正的“著作權法”。該法無論從體例到內容均基本延續了1944年的法律文本,因此對“版權限制”的理解在內涵與外延上均未作出任何改變。以其理解,“版權限制”仍是一個十分寬泛的概念,涉及權利保護期限、權利歸屬、受保護對象范圍、確權登記條件等多方面,處于“一鍋燴”的狀態(權利內容、侵權責任承擔被排除在外)。1985年,我國臺灣地區再次修正“著作權法”,此次修改根據社會政治經濟形態的變化及傳媒技術發展,對“著作權法”做了較大幅度的體系性調整。就版權限制問題而言,1985年“著作權法”第二章命名仍為“著作權之所屬及限制”,但“限制”一詞在概念的外延上相較此前有了明顯擴充,在將權利保護期限、權利歸屬、受保護對象范圍、確權登記條件納入權利限制范疇的基礎上,把報刊廣電轉載的例外、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版權集體管理等規范類型亦納入“版權限制”范疇。與此同時,節選編撰教科書、節錄引用、為個人學習研究引用、制作盲文作品例外、公共服務性質使用等其他類型的明定例外,雖在規范本質上同屬版權限制,但卻仍被放置于“版權侵害”的章節中??梢?,一方面,我國臺灣地區仍未將版權對象界定、歸屬、主體界定、保護期限等權利形成過程中的前置性確權問題從“版權限制”概念中分離;另一方面,其卻將版權明定例外視為侵害著作權的例外情形。這種同一議題橫跨兩個邏輯、屬性不同的兩個規范章節的設置,顯然存在矛盾。由此,相較于同時期大陸地區,我國臺灣地區“著作權法”中的“限制”在概念上顯得更為混亂。
(五) 20世紀80年代后期至今
面對改革開放帶來的全新局面,我國于1990年頒布了新中國第一部《著作權法》,其中第二章第四節命名為“權利的限制”,以封閉的明定例外方式規定了十二種使用者可不經過著作權人同意、亦無須向其支付報酬的合理使用情形。此外,在第四章鄰接權部分規定了四類法定許可,但因《著作權法》采用“著作權—鄰接權”分立的立法體例,故未統一將法定許可置入“權利的限制”章節,但理論與實務界多普遍承認,這些法定許可也屬于“版權限制”類規范。以上對版權限制概念的縮限與具體化,反映出新中國第一部《著作權法》制定時緊密對標了國際版權條約體系,也反映出版權限制概念由寬泛向特定轉變的整體時代背景。
同時期,我國臺灣地區對版權限制概念的理解也經歷了相似轉變。我國臺灣地區于1992年第四次修正“著作權法”。此次修改是歷次修改中幅度最大的一次,對“著作權法”的整體布局、篇章結構、權利主體、權利內容進行了調整、更新與擴充,其中第三章“著作權”下專設第四款“著作財產權之限制”,以明定方式規定了19類共計25種例外情形,并設置了美國式的“合理使用”條款作為版權限制條款的一般性解釋原則,緊鄰的第五款則增設“著作利用之強制授權”。至此,從概念上,我國臺灣地區將權利存續期間,版權財產權的讓與、行使與消滅等條款從“權利的限制”中分離出來,改變了自1928年來“著作權法”將權利保護期限、權利歸屬、受保護對象范圍、權利創設與消滅條件、權利內容、權利行使限制均視為版權限制的混亂局面。此后,我國臺灣地區于2003至2010年間多次修正“著作權法”,但對“版權限制”的內涵與外延均未再做出大的變動,“版權限制”概念逐漸趨于穩定,其獨立性和專門性增強。
需要補充的是,中文語境下,“版權限制”一詞在我國香港和澳門兩地的使用較為特殊。我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版權條例》在規定版權權利內容時,將之定義為“受版權所限制的行為”。此種“限制”,顯然意在強調這些法定的行為受到著作權(人)的約束、控制或禁止,因而他人不能隨意對受版權保護的作品進行使用,而非指代著作權人行使權利受到的限制。而在真正關涉人們理解的對版權的“限制”問題時,《版權條例》第m部分又將之命名為“允許的行為”。這無疑與我國大陸及我國臺灣地區對“版權限制”的語義使用習慣完全相反——“限制”并非以權利人為視角,而是以對使用者的作用為視角的。從此種意義上看,這里的“限制”,本質上更接近于權利的“排他性”或權利人擁有的“禁止權能”。之所以出現如此措辭方式,主要因我國香港的版權立法深受英國影響,故草擬時在措辭習慣上仍沿用英國法邏輯,但在譯介為中文時,卻未考慮中文語境下如此使用可能與財產權的本質特點不符,且在規范的語言邏輯上也不順暢。而我國澳門雖不存在我國香港的上述問題,但其“著作權法”將版權限制規范定義為“供私人使用及自由使用”,顯然,這種分類邏輯亦是從偏重使用者的視角為參照的,而非從“限制”著作權人的行權能力方面去談。
三、“版權限制”概念變化的現實意義
通過上述對中文語境下“版權限制”概念含義變化的梳理可以發現,“版權限制”的內涵與外延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自始至終保持著穩固。自20世紀始晚清政府初立著作權制度至今,“限制”一詞在著作權法中的含義經歷了由普通到特殊、由泛指任何對版權原始狀態的干預到特指對權利人行權之制約的演變歷程。這一演變歷程既反映了我國對版權制度的接納、吸收與創制的變化過程,也反映了版權制度自身的總體演進規律。因此,分析這一演變歷程背后的歷史邏輯,對于我們正確理解當下的版權限制制度具有較強現實意義。
(一)“限制”詞義變化與版權制度的演化規律
中文語境下“版權限制”詞義逐漸由模糊而概括到清晰而特定的變化過程有兩個重要的意義面向。
其一,該變化體現了我國對整個版權制度的理解由初創到成熟的歷史過程。自20世紀初期以《大清著作權律》為發端至20世紀80年代初,我國將任何對版權原初狀態予以干預的規范均稱為“限制”的做法,本質上體現了作為私權的版權的不可干預性和權利人的絕對自由,體現了作為法制后發國家的中國盡可能尊重和保障著作權人利益的開明態度以及設法加快版權制度建立與完善的渴求心態。但與此同時,將“版權限制”以最寬泛意義理解可能也反映出我國立法者對版權制度理解的局限,此種理解將權利本體的初始命題(如權利歸屬、權利內容)與權利產生后的次生命題(權利行使)這兩個處于不同邏輯層次的議題混為一談,不利于揭示著作權與傳統私權(如物權)體系不同的內在有限性與公共利益性。而20世紀80年代后,我國大陸地區與我國臺灣地區不約而同地開始對“版權限制”予以詞義上的收縮,“限制”由廣義走向狹義,從外部走向內部,最終在我國完成了概念上的內在化與獨立化。這一變化,反映了我國社會對版權制度本質在認識上的日臻成熟,說明我國立法者已察覺到,隨著時代變遷與技術發展,在權利對象、內容逐漸趨于穩定的情況下,對版權私主體與公眾利益間的調節,客觀上已從如何塑造版權轉入如何限制版權的行使。而承認、利用這種變化的歷史客觀條件在我國亦已經相對成熟,因此,將版權限制的概念從版權內在邊界設定的命題中抽離出來具有了必要性。
其二,該變化是我國著作權法順應版權制度自身客觀演進規律與國際版權制度發展趨勢的生動體現?!鞍鏅嘞拗啤备拍顑群梢话愕教厥?、由寬泛到聚焦的演化歷程并非中文語境獨有。從全球版權制度發展歷程看,版權限制的內涵與外延亦經歷了與中文語境下“版權限制”相似的演化歷程。在版權制度發展初期,版權制度剛剛站穩腳跟,權利人所實際能夠享有的保護范圍遠小于社會整體擁有的公共知識資源范圍,權利人尚在艱難地與公眾爭奪其個人創作成果在對象、權利內容、時間等個人排他權之正當性,在權利內在構造尚不充實、穩固的情況下,對權利行使的限制顯然不足以重要到以獨立規范姿態出現在整個版權制度中用以調節權利人與公眾間的利益平衡。而在版權制度成熟期,科技的飛速發展推動了作品傳播途徑與使用場景的多元拓展。與此同時,資本主義的發展促成了權利人的集團化,進而促使其通過立法游說的方式迅速拓展且固定了版權的保護對象范疇與權利內容邊界,權利人與使用者間的利益對比關系發生逆轉,面對支配力強大的權利人,如何通過限制其權利行使來平衡社會利益成為版權制度設計的主要命題。在上述背景下,“版權限制”在概念上開始由同時囊括權利內在和外在邊界劃定的寬泛構造逐漸走向特指對權利外在邊界的設定。與此同時,在各類版權相關國際條約的推動下,版權限制在概念及規范意義上的這種特定性與統一性得以進一步增強。我國對“版權限制”詞義的理解變化,也恰是順應版權制度自身發展規律和國際版權體系形成的體現。
(二)“限制”詞義變化與版權限制的法解釋
“版權限制”詞義的演進歷程對人們反思當下的版權限制規范法解釋工作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其一,“版權限制”概念內涵由一般到特殊的變化,本質上反映的是版權對象、權利內容及保護期限范疇逐漸趨于穩定,權利行使的例外性規范逐漸擴充的過程。這意味著,如今當人們再論及“版權限制”時,不應再有所謂廣義與狹義之分,人們對版權限制概念的所謂“多元”闡釋,實乃版權限制概念與制度歷史發展過程中留下的“遺跡”,因歷史慣性與人們的認知路徑依賴而被保留。但從現實語境特別是現實規范意義上看,對“版權限制”的解釋,應僅聚焦在對權利行使予以制約的意義層面。其二,既然“版權限制”僅指對“權利行使”這一拋開權利本體不談的外部動態邊界的制約,則“版權限制”的法律性質應被理解為對權利人權能的例外性否定,而非對版權本身的特定剝奪或內在減損,亦非使用者擁有的任何積極權利。其三,版權限制規范的解釋適用亦應當尊重“版權限制”概念由寬及窄、由泛指權利自然狀態干預轉向特指權利行使資格否定的底層邏輯。申言之,一方面,對版權限制規范適用的正當性論證,不應觸及版權本體范疇正當性的拷問,而應僅限于對權利人行使權利資格進行否定的正當性證立。另一方面,應承認在版權對象、權利內容已相對穩固的背景下,權利人與公眾間的利益對比關系已難以依靠對本體范疇的調整予以調節,相應地,對版權限制規范的利用變得尤為關鍵。因此,對版權限制規范的解釋,不應采禁止類推的嚴格解釋方式自設限制,而應力求構建具有一定彈性的綜合解釋方法,在防止版權限制規范適用盲目擴大的同時,盡可能發揮版權限制的規范效能,為其留下符合時代發展特點的充足解釋空間。
(三)“版權限制”與“合理使用”關系的梳理
對“版權限制”詞義予以考辨的另一重要現實意義在于,其有助于糾正我國著作權法理論與實踐中長期以來將“版權限制”“版權例外”及“合理使用”概念混同、曲解使用的固有頑疾。
“合理使用”原本特指脫胎于英美法系多年之司法實踐、最終成文于美國1976年《版權法》的一種特定版權限制規范類型,其以開放式的“四要素”標準作為準許使用者不經許可即可使用權利人作品的依據,區別于大陸法系封閉列舉明確的例外情形的規范方式。然在我國,尤從1987年后始,眾多專家學者在新中國《著作權法》的醞釀及草擬階段對域外資料進行譯介時并未厘清“合理使用”與“版權例外”間的邏輯關系,將不經權利人許可直接使用作品的規范統稱為“合理使用”,而直接忽略了這一概念本依托、限定于美國等國之對應制度而不包括大陸法系國家明定例外規范的問題,其原本所指的美國實定法上的“合理使用”反倒成為廣義“合理使用”概念中的一個子類。這種并不嚴謹的概念擴充式“移借”與“錯用”從學術界發端,染指實務界,且將錯就錯了多年,以至于“合理使用”在中國幾乎成為所有“不經許可、不支付報酬使用作品”限制規范的代名詞,賦予了“合理使用”本不具備的內涵,最終也一定程度上影響到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這種扭曲“合理使用”概念的做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顯而易見。其一,將我國規定的列舉式版權例外規定稱為“合理使用”,脫離了我國著作權法文本自身設定的語詞約束,亦與國際公約中的規范表述及學術界的慣常認識格格不入。其二,容易造成公眾對版權限制規范內涵理解上的偏差,不利于限制規范適用進路的恰當構建和公眾正確理解適用著作權法意識的培育。其三,泛用“合理使用”概念的做法也不利于我國版權對外交流溝通與跨境版權交易許可。
我國“版權限制”詞義及實定法規范的演化歷程已充分證明,雖然“版權限制”的詞義在內涵與外延上經歷了較大變化,但其總體上呈現逐步縮限、穩固的發展確實,而所涵攝的規范類型已十分限定且明確。自《大清著作權律》到新中國《著作權法》,我國著作權法無論在概念稱謂上還是實定規范上,均不存在與“合理使用”具備相同性質的規范,亦均未將“合理使用”作如此寬泛地解讀。因此,理論上,應在充分尊重“版權限制”詞義所涉內涵范疇的基礎上,明確“版權例外”與“合理使用”乃“版權限制”下設的兩個彼此獨立的同位階概念,二者內涵與外延不同,且不可互換。而從現實看,矯正國內當前對“合理使用”概念的泛化與誤用的方法有二:一種是拒絕在我國現行法語境下使用“合理使用”稱謂,統一為“版權例外”;另一種是改造現有立法模式,引入美國式的“合理使用”限制條款,使“合理使用”由“名”向“實”轉化。
四、結語
版權限制的概念發展史,也是一部媒介變化史、社會觀念史和傳播經濟學史。版權限制概念內涵逐漸縮限,由關注權利自然邊界為主到聚焦權利行使邊界為主的歷史演變過程,恰是技術發展背景下著作權人與社會公眾間力量對比關系由弱變強的生動寫照。而中文語境下,版權限制概念的演化歷程亦遵循了上述發展趨勢,同時也體現了我國自身國情社情的變化,反映出我國社會對版權本質在認識上的不斷深入和態度上的成熟。“限制”在版權制度中由一個一般性描述詞匯逐漸爭取到獨立品格及自主地位的過程也提示我們,在版權本體邊界已甚為穩固、權利內容不斷擴張的今日,版權限制成為決定已站在關鍵歷史十字路口的版權制度未來走向何處的重要因素之一。如何在新的技術與傳媒語境下,通過對版權限制制度的充分運用合理調節權利人與使用者的利益關系,進而維持版權制度的價值積極性與敘事正當性,是未來我們將面臨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