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去南方吃鮮

梁平

吃是一種執念。尤其對于我這樣的俗人，生活在成渝兩座熱衷于吃的城市，吃不僅是天大的事，而且可以把吃過的好吃的，數落成名詞反復咀嚼，悉數收藏到我的記憶里。

“我吹過你吹過的風”，八月南海之行，風過廣州、東莞、珠海，所際遇的人和看過的風景，沿海的時尚與現代，驚艷的港珠澳大橋和橫琴口岸，從我離開的那天開始，就不明不白地模糊了，模糊到只剩下水泥和生鐵的味道。而珠海的吃，盡管與川渝的生猛麻辣大相徑庭，卻能閉目念想，時不時還滿口生津，真是有點不好意思。不過想想我的老鄉蘇東坡，也算是超級“吃貨”，一生顛沛流離，卻一路吃得滿地生煙，吃得肆無忌憚，吃出很多心得留于后世，倍感欣慰。

去珠海吃的重點是海鮮，各種各樣令人眼花繚亂的海鮮。這對于我來講，簡直就是竊喜。往常在自己城市的聚餐，偶爾也會有三五個耳熟能詳、從海上過來的活物，但更多的都是從冰柜里撈出來的，即使進了有明確招牌的海鮮館落座，海上那些名門閨秀怎么也是稀罕物，怎么也不輕易招之即來。而在珠海吃的海鮮，多得讓你叫不出名字，有的還從未見過，這就顯得特別豪橫、奢侈了。

大排檔在珠海的威風絕不輸給高樓大廈。那天走完香山湖棧道，繞開富麗堂皇的門臉，尋了一家排檔“香山小廚”直奔而去。裝修一般，環境一般，門前大大小小水盆里的海鮮琳瑯滿目。落座，不一會兒工夫，店家七碗八碟已經堆滿桌子，淺嘗輒止。我在恭候一道非吃不可的大菜，就是牡蠣。

早些年我來過珠海，橫琴島還是原生態，有一條土路可以把車開到離城市霓虹很遠的“海里”，海邊稀疏的漁船在岸邊都擺有簡易的桌子、幾只凳子和一堆篝火，篝火上的鐵架被海風吹得吱吱作響。那一次，一大袋數十只牡蠣是從小漁船直接拎上來的，周圍人很嫻熟，剝了殼蘸點食鹽什么的，吃得津津有味。我試了一只，實在太腥，咽不下去。待船家拿去鐵架上烤熟了，還拿出一碟辣椒面，那就成為天下無敵的美味，一口氣吃了七八只。橫琴島那年的舊跡蕩然無存，而眼前排檔的牡蠣和那年的長相一模一樣。

牡蠣被稱作“海中牛奶”，就是我們通常說的“蠔”，在內地是一只一只賣，有時候賣到了天價，誰叫它稀罕呢。店家說，珠海146個島嶼中最大的橫琴島，島的東南端是蠔的養殖集中營，各個木樁上都寄居著各種不同大小的蠔，上千畝養蠔場中的每一只蠔，立等可取。店家的蠔都是橫琴蠔，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生吃，或者蒸、烤，任何一種吃法絕對是對身體的“大補”。這在《神農本草經》和《本草綱目》典籍里都有記載。香山小廚三種吃法都有，熟吃采用蒜蓉粉絲清蒸烹飪，蒜蓉的香驅逐了牡蠣的腥味，底下鋪滿的粉絲也吸收了牡蠣和蒜蓉的鮮香，味道極具層次感。燒烤的簡單多了，店家烤好了大盤端上，可就椒鹽、辣椒面蘸食，回味無窮。生吃的我還是沒有去碰，但我算是看完了全過程，小二把蠔生擘開，刮去泥沙，清水洗凈就能進嘴，他們說原汁原味，還有點清甜。

毋米粥早在19世紀的順德就已經流行了。據說它的發源和重慶火鍋很近似，重慶火鍋最早是船夫在泊岸以后，收羅些沒人買的豬牛的腸腸肚肚，那些稱之為“下水”的便宜貨，拿回船上用一只鐵鑄的鼎鍋，加入辣椒、花椒一鍋煮，這一煮就煮成了橫行天下的美食。毋米粥也是熬粥熬過了頭，把一鍋白米粥煮得稀爛，索性繼續煮，然后把飯渣撈起，“只取米精華”之湯，在米漿里就地取材，煮些花式海鮮，就成了現在很高級的待客大牌。

在珠海的那家毋米粥店，一上桌就是營養學，毋米粥的米用都是上等的米，毋米就是幾個小時熬制以后看不見米了，只有稠狀的粥樣，以火鍋的方式涮燙海鮮，蝦、蟹、鮑魚各式海鮮，應有盡有，以及非常講究的時令蔬菜，礦物質、低碳水化合物、食物纖維等等搭配，科學，健康，一說一頓飯的工夫，西南的麻辣、北方的麻醬，乃至腐乳之類都是不可以上桌的。濃稠的粥漿可以更好地鎖住鮮味，再加上海鮮醬油撒一些芝麻、香菜末，鮮味十足，吃完菜肴再喝一碗粥，真是補身、補心。像我這樣重口味的人，原以為整個過程是煎熬，卻不知不覺中談吐皆鴻儒，在珠海升級為“一頓飯”雅士。

珠海香洲情侶北路的“我在海邊等你”酒樓，臨海，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城市文學陽臺”。從酒店名字和這里的別稱，應該想到這個老板有點意思。老板高志東早年闖蕩海外，生意風生水起，有一生的傳奇。但是人很低調，很儒雅，見面以后，他說自己是這里的管家，主要是張羅一下來珠海的文朋詩友的活動，管點吃喝。

酒樓裝飾清雅，活動空間比吃飯的包間還多。進了房間，墻上有一壁照片，兩壁簽名，非常惹眼。那些照片上的人，因為名氣太大有不少都認識，留下簽名的也是，我如果把這些名字羅列下來，還以為誤入了中國當代文學館。這個景象，讓我想起多年前在三聯商務印書館門廳墻壁上見過兩壁照片，一壁“我們的員工”，一壁“我們的作者”，兩壁照片上的人，每個都是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巨椽，無需再有多余的字，是我見過最高檔、最輝煌的門臉。“我在海邊等你”酒樓的高管家估計也去看過，那些留下筆跡的人在若干年之后，再來看這個當代文學的聚散地，這是名副其實、有滋有味的一道大菜。

“我在海邊等你”，終于等到了極為清淡的梨蝦球，雪梨，鮮蝦，食材簡單，操作應該也不復雜。清炒梨丁與蝦球，梨的果甜，蝦的鮮美，毫不相干的食材，卻互不搶味，上盤之后再撒了些花椒粉末，三味三撞，既是味覺上的刺激，又是心理上的刺激，再佐以一杯白酒或者紅酒，余味連綿。只是只有小小一碟，幾雙筷子過去就沒了。美好總是瞬間即逝，只留下念想。后來才知道這是相當著名的“梨撞蝦”，清代美食家袁牧在《隨園食單》中早有記載，用材、步驟說得一清二楚。這個“撞”字了不得，之所以撞，就不是順理成章的常態。撞出來的美味，有點像撞出來的文字，像撞出來的情感，不經意而大獲其快感，妙不可言。

珠海在中國南方是我最喜歡的城市，僅僅因為吃，我就愿意以身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