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巴文化孕育的娛樂天性

李震

1987年的春天，我從黃土高原的黃河岸邊到霧都重慶的“西師”，參加碩士研究生的面試。面試結束后，我特意來到朝天門，站在長江與嘉陵江兩江匯流之處，看這座于天地間一片霧靄中高高低低、若隱若現的城市。那一刻，我第一次強烈感受到了南方與北方、長江與黃河的巨大差異，于是便將從黃土高原帶來的一小鐵盒黃土，撒進靜水深流的長江，又用同一個小鐵盒裝上了長江水，準備撒到黃土地上去。后來回想起這一幕，我覺得那應該是我為自己進入重慶這座城市舉行的一個小小的儀式。或許是由于我在重慶學的是詩歌，這個儀式自然是被詩意化了的。

那時候，重慶還屬于四川省，我也算是犯了“少不入川”的忌諱。或許也是由于年少的原因，我很快沉醉于那些開始接受不了后來卻迷戀不已的美食，以及那些由聽不太懂到陶醉其中的重慶方言。更讓我在三年后不愿離去的，是重慶人自然率真，隨情隨性、樂觀幽默的性格。

但三年后，我還是回到了關中的一座歷史文化名城工作。之后又斷斷續續走過北方南方、東部西部、國內國外的不少地方，有了對更多地方的認知和感受。三十多年后，當我再一次回到重慶的時候，這座讓我著迷的城市，與后來經歷的眾多區域和城市的反差，便明確地凸顯了出來，這讓我深信，重慶可以稱為“中國第一娛樂之都”。

這一判斷既來自我親身經歷的感受，也來自后來的一些自覺觀察和理性思考。

首先讓我驚奇的是，全中國唯一把談戀愛稱為“耍朋友”的地方是重慶。男女戀愛在幾乎所有地方都是一件極其慎重的事兒，都被視為“終身大事”，與兩方家庭、父母雙親密切相關，肩負著成家立業、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等等許多人生重大使命，有的甚至為此押上了身家性命，有的海枯石爛，要死要活，而重慶的青年男女卻以一個“耍”字待之。愛情由此被還原至人的天性，而少了許多人為背上的包袱，少了許多沉重感和悲劇感。男女青年盡可以自然輕松地按照自己的天性和所愛選擇伴侶，他們在愛情中尋找的更多是快樂，是“安逸”，而不是種種神圣的使命。我并不認為“耍朋友”是一種游戲人生，或者不負責任。“耍”得好的，照樣有忠貞不二的，照樣有從一而終、白頭到老的。“耍”的態度除了出自天性外，也是對世俗功利的一種藐視和杜絕。

毫無疑問，重慶的代表性飲食是火鍋。據傳火鍋是老巴人在農閑時或戰爭間隙的一種自娛自樂的飲食習慣。在遠古的巴人居住區，巴人祖先們，男男女女喜歡在野外打起篝火，加上一口鍋，備好食材，邊燙邊吃，邊吃邊耍，載歌載舞，通宵達旦，便有了今天的火鍋，并傳至天下。聽說當年周武王伐紂，在最后一戰時，動用了十八萬巴軍。這十八萬巴人的祖先，白天在戰場上廝殺，晚上照樣圍著篝火“燙火鍋”，邊吃邊耍，載歌載舞，通宵達旦。天亮時，商軍已在陣前叫陣了，巴軍還沒有停止吃喝歌舞，于是索性拿起刀戈，載歌載舞沖上陣去，一舉擊敗了商軍。由此可見，這種集飲食、娛樂、戰爭于一體的餐飲方式，由來已久，以至成為今天最能代表重慶人文化個性的飲食習慣。及至今日，伴隨火鍋的歌舞、戰爭都已退場了，代之而興的，則是語言的狂歡。

重慶方言有著天然的娛樂品質。一群朋友在一起，幽默打趣，正話反說，嬉笑怒罵，其樂無窮。如果有火鍋、小酒，或者麻將伴之，則更是妙語連珠，趣味橫生，輕松若水中之魚，空中之鳥，悠然自得，酣暢淋漓，其樂融融。仔細辨析便會發現，其話語肌理基本上都是由機趣構成的。而潛在于機趣背后，則是自由的天性。這種由自由天性外化出來的語言機趣，構成了一個又一個語言磁場，強烈地吸引著認識的、不認識的，甚至外來的陌生人，讓其流連忘返，不忍離去。每當被吸附在這種由重慶方言構成的語言狂歡之時，我便深信，舉世矚目的巴蜀現代詩群，原來就是從這種天然的語言磁場中生長出來的。仔細品味重慶的方言，便會發現，無論是其內在肌理，還是其語調、節奏，本來就是詩性的，而其言說效果卻又是娛樂性的。這種詩性與娛樂性的交融，應該就是重慶方言區別于其他地方方言的主要品質。

重慶人從心理到語言，再到行為習慣的這種天然娛樂品質，估計是源自其巴文化本色。

遠古時期，重慶一帶是巴人聚居區，因此，重慶的文化本色是巴文化。古代巴人在重慶一帶依大巴山、傍長江水系而居，因遠離歷朝歷代的都城，陸路交通又異常困難，故而中原一帶的主流文化很難侵入到巴文化區域，讓巴人免受歷代正統文化的熏染和約束，身心生長全拜大自然所賜，唯一延續的文化慣習，便是建立在自然神教基礎上的巫文化。現代巴文化和今天重慶人的性格中，依然留存著巫文化的種種遺跡。這種離正統文化遠、離大自然近的生存境況，使巴人的自然天性得以完好保存，天性中純粹的童心和游戲本能得以延續，并將其擴散到了生活、生產的各個領域。

娛樂原本是人的一種天性，在今天則是一種文化。中國文化產業初興之時，曾流行過一句話，叫“得娛樂者得天下”。重慶文化中這種天然的娛樂品質，理應成為重慶文化發展，乃至狹義上的娛樂業、餐飲業，以及吸引游客、招商引資等各個方面得天獨厚的重要資源。如果能夠強化“重慶是中國第一娛樂之都”的自覺意識和品牌傳播，自然會大大推動重慶各領域的發展，讓重慶成為人氣最旺的城市，因為人是喜歡玩耍的動物，哪里有娛樂，哪里就能聚人氣。有了人氣，就有了一切。

當然，在由娛樂帶動的諸多領域中，我最希望能夠包括我曾在重慶學習的老本行，詩歌以及所有的文學藝術。在學術界，藝術起源于游戲，是在所有藝術起源論中，最合理，也最廣為接受的一種學說。因而，娛樂是藝術的本質屬性之一，所有的意義和價值，都須得“寓教于樂”。在這個意義上說，重慶既然是中國第一娛樂之都，也就理應成為中國第一藝術之都。

作為曾在重慶求學的一名學生，我對此尤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