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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樹下

2024-04-24 16:12:40呂敏訥
花城 2024年1期

呂敏訥

古舊的盤扣,千轉(zhuǎn)百結(jié)地隆起,系在黃土的傷口上。

1

女嬰兩歲,光著腳,腮邊垂著奶漬,眼里閃著迷惘和無知,注視著未知的世界。

仰頭的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了一樣新事物。然后,她朝著她的新發(fā)現(xiàn)──堂屋正墻上的黑邊相框──脫口大喊道:娃娃……娃娃……

祖母踮著小腳跑過來,緊張地指著相框里的照片說:叫太爺……叫太爺……這是你太爺……

女嬰才不管呢,胖手拍打著椅子,小腿一閃一閃,繼續(xù)開心地大喊:娃娃……娃娃……

祖母苦笑,囁囁嚅嚅:那是你的先人,是你敢叫的娃娃嗎?

女嬰并不知道世界正在發(fā)生什么。什么改革春風,什么包產(chǎn)到戶,什么西裝燙發(fā)、冬天里的一把火,什么“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這些正在發(fā)生的事物似乎都與她無關(guān)。與她有關(guān)的是,在老房子不平整的泥土地上,練習走路。民間說法,幼嬰會選擇一個好日子,邁出第一步,從此學會走路。

其實,胖嘟嘟的腿腳,掙脫背后的那雙大手時,她膽怯了。但她還沒有掌握轉(zhuǎn)身回頭的技能,邁出第一步,便沒有機會停下來,只能歪七扭八地,一直朝八仙桌旁的椅子撲過去。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一把椅子的腿了。站定之后,她覺得脫離了危險,隨即,新的觀察愿望又產(chǎn)生了。屋子里新奇的東西太多了。整天躺在土炕上的她,看到的除了方格的窗戶紙,就是報紙糊的熏黑的頂棚。而當她站著,或許泥土把深藏的某種特殊力量傳遞給了她,這股來自泥土的無形之力讓她擁有了走路的技能,她的天地一下子就變大了。

這一天的確是好日子。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相框。

為相框做背景的是一副中堂對聯(lián)。一個叫王錦云、自號仙風的“髦叟”寫的藏頭詩:“自成立家創(chuàng)世業(yè),有富大貴生才人。”自有是誰?是相框里的人。仙風飄走,不知所終,對聯(lián)和相框被時間熏黑。描述、祈愿、褒獎都停駐在墻上。

兩歲的她,當然口無忌憚。至于“訥于言”“閉口”“止語”,那是她長大后才強迫自己掌握的人生技能。

長大后的她甚至做過一些假設(shè)。假如祖母還在世,祖父也在世,那么他們就會一同住在老房子里。老房子就不會遭受“拆危治亂”。假如老房子不被拆掉,那個寫著“先嚴呂自公大人遺像”的老相框就會一直掛在老房子的黑土墻上。喊叫“娃娃”的故事會成為笑談。和黑土墻一樣深厚的老故事也會經(jīng)常講起。

而事實并不會像假設(shè)的那樣。時間讓人生,讓人死,它掌控著世間的生殺大權(quán),讓存在與消失、活著與死去都無限虛幻無法捉摸。時間是個永遠不會聽誰假設(shè)的頑固事物。

時間將產(chǎn)生無數(shù)的事實。

事實之一是,女嬰長到二十多歲時,像祖父所期望的那樣,學有所成并變成一個老師,不料祖父有一天突然就不在了,變成一個相框。兩年之后,祖母又不在了,也變成一個相框。她多年的習慣,站在院門外歡呼雀躍著大喊:爺,婆,我回來了。她心潮澎湃,似乎自己回來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件。而那時,必定有一個接應(yīng)的聲音會從老房子里傳出來。進了屋子,她像幼時那樣故意趴在炕沿上撒嬌:拉我一把,上不來了。然后,祖母會跪起身從黑柜子里拿出一個蘋果,那蘋果黃得透亮,散發(fā)著甜甜酒味……這些習慣有一天突然無用武之地了。

后來的事實是,老房子空了,天空藍得像一個謊言,院子里草木異常茂密。薔薇安靜地趴在墻上,月季花瓣落在荒草里,老梨樹,開花了,白森森一片。房檐下的燕子窩又添了一個,木門上,燕子的白色糞便密密麻麻。蜜蜂忙得不可開交,嗡嗡亂叫。還有,石頭臺階上還殘留著鞋底上刮下來的泥土。一切似乎如常,但沒有了祖父的咳喘聲,空氣窒息。泥土不理她,蜜蜂燕子花兒都不理她。她張張嘴,“我回來了”這句話說不出來了。自己回來再也不是一件多重大的事情了。她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一遍,啥都沒缺,她心里空了。

再后來的事實,老房子影響村容村貌,拆掉了,變成一塊平地,連一個相框也沒有。她突然明白,死亡和消逝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人跟時間抗衡,然后輸?shù)簦磺谐蔀榛糜埃粓隹眨瑹o法捉摸。人只能沿著記憶,往回走。

時間像一場大風,讓那個女嬰來到了四十歲,她更深地理解了死去這件事的真相。而永遠回不來了的事,她只能搜尋記憶中的蛛絲馬跡,還原一些事物脈絡(luò),讓來路像相框里那衣服補丁的針腳紋路一樣,清晰可辨。

2

山路,在山腳的小河溝那里,一年一年,寂然等待,等著那些必然回來的人。

車門一開,它就迎上前,接上我們,隨即轉(zhuǎn)身,在前面一路小跑。它領(lǐng)頭上了菜籽坪最陡的一段路。我聽見山路僵硬的骨骼吱吱作響,山路的血液開始流動,山路的胸膛咚咚咚,心跳加速,有些微喘。它靜寂得太久了,身上有皸裂的污垢,還長出了一層亂蓬蓬的頭發(fā)。山路是熱心的閑人,守在那里,殷勤,真誠,等待著,為每一個必然回來的人領(lǐng)路。

踩在山路上的腳越來越少了,山路閑下來,布滿青苔野草。

菜籽坪上白森森的撂跤石,被沒過腳面的青草掩蓋。野桃花散落了一地,風裹著,四處亂飛。

以前,山路太忙太累,每天急匆匆的,來來回回,不得停歇,唇焦舌燥,灰頭土臉。老人的腳,青年人的腳,孩子的腳,都向它報告行蹤。騾子的腳,牛的腳,羊的腳,都向它說明來意。春夏秋冬,每一個黃昏,它把最后一雙腳送下山;每一個清晨,它把第一雙腳迎上山。

有的腳踩著它走上山,卻再也沒能走下山;有的腳踩著它走下山,卻再也沒能走上山。那些再也不能踩山路的腳,連同他們冰涼的身體,裝進又厚又重的木房子,被人抬起來最后再把山路走一遍,一直走進泥土里去。

高高的地埂橫出來,路就在那里停住,不再往前。它好像在說,我只能帶你們到這。很多地方,路到不了。路不能到的,用腳去到達。

攀爬上右面的地埂,一層一層的田塊鋪在眼底。很多地塊都罷工了,不再生長莊稼,但菜籽坪上的菜籽,一年又一年,還茂密著。這種耐寒的植物,伏在土層里熬過嚴冬,清明時節(jié),一天天肥壯脆嫩起來,一排一簇,在翻耘過的黃土壟上,劍拔弩張地綠著。我們的腳繞開菜籽,在地埂邊踩出一條路。

繞過一個山灣,一片荒坡橫出來。舊年的黃蒿波翻浪涌,去路被荒草掩埋。上次來,這里的田塊里還長著洋芋呢。黃蒿又叫臭蒿,生命力極強,喜歡搶占莊稼的地盤,早年,黃蒿被割下來當柴火,它根本沒有機會長高。如今它們贏了,莊稼像個逃兵。我們拿長木棍跟黃蒿打斗,踩平它,拓出一條路。一條荒草漫漫的路,似乎要把我們引到古舊年月。

矮山梁像一道屏障,包裹著一片鳥聲。我們踩碎地面的枯草葉,朝著前面凸起的一些土堆走去。睡在黃土深處的人,為自己選了這塊避風向陽的居所。

一道地埂,把墓地分成兩部分,讓墓堆有長幼次序,新老之別。地埂上,老墳已變成一片樹林子,樹下的不規(guī)則凸起,表明了墳丘的數(shù)量。墓堆變舊,變老,變矮。老墳老得再也直不起腰,就慢慢坍塌下去,變成平躺的土。而地埂下,新墓堆高高隆起。一堆草木下,躺在土層里的人,用無形的時間滋養(yǎng)土地上的一些事,也用無聲的時間教導(dǎo)著后人。

“哥,老墳頭上的樹太密了,不是說要砍掉一些嗎?”我低聲問。

“這是祖墳,不是咱們一家說了算,要跟親房商量,大家都同意了才能砍。他們都出門打工去了,難得坐在一起。”我哥撥開墓堆上的一些枯枝,說道。

這一天,被七彩銅錢紙裝飾過后,花花綠綠的墓堆重新被記起。祭奠過后,腦中的疑問突然得到了回答。躺在土層里的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祖先。

3

很多事都無從考究,在一個深不見底的隧道里越來越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那個相框后面藏著的故事。

目光有神,面部消瘦,清秀,慈祥。年輕時留過的長辮子。辮子剪掉后,滿頭白發(fā)散亂地豎起,修得整整齊齊的倒三角形白胡須一直垂到前胸。黑布衫,對襟盤扣,肩頭方形的補丁大一些,胸口不規(guī)則的補丁小一些,手工縫補的麻線針腳,一粒一粒被放大,清晰排列在相框里。

照片沒有任何背景,但一切生活的困頓和時代的悲苦,都在照片上濃縮和呈現(xiàn)。奇幻的光影留在這幀相框里的所有元素當中,能夠像一束光一樣穿越無邊暗夜,照亮人的眼睛的,是老人面部閃爍著的安定自然的笑容。除此之外,其余的都似乎只能作為烘托作用的背景存在。想起那位叫作羅丹的雕塑家,他親手砍掉巴爾扎克雕像的雙手,只是為了讓那一尊殘缺的塑像,完美地體現(xiàn)出巴爾扎克的面部。遠隔漫漫時空的另一個世紀里,也有一位不知名的攝影師,在那么不足一秒的時間里,以特殊的光影方式,捕捉并留住了一個人在苦難的顯影水中浸泡出來的笑容。一絲仿佛能立刻化掉所有堅冰的笑容。

被幼時的我喊過“娃娃”的這個人的笑容,像一個移動的坐標,如影隨形,在時光之河上游弋,時時處處能夠看到。那個坐標移到祖父臉上,移到父親的臉上,移到我自己的臉上,以及我的兒子的臉上。我們所有人面部的微笑是那么相似。微笑是一種可以從血液里流淌下來的品質(zhì)。

如果時間一直往前推,19世紀剩下的最后時光,那一天,陽光清朗,大地雖蒼黃一片,但萬物正在經(jīng)歷又一年的重生。料峭春寒里,呂家再添新丁,第三個男嬰呱呱墜地,他的父親在取名上頗為為難,因為呂氏家族的家譜在一次意外中被燒毀了。他身后的這一層人,依據(jù)什么取名,失掉了參照,只能按照自己的愿望了。男嬰的父親看盡了人世的滄桑,他說,身外雖有千斗金,自有才是百年福;命里自帶的是定數(shù),自立自強才最重要。于是就為世紀末降落人世的三兒子取名“自有”。

跨過了新世紀,男嬰長成一個少年。新世紀也沒有給大地帶來多少新意。寒冬臘月,除了遍地的雪,還是一無所有。那個黑白相框里出現(xiàn)一個肋骨清晰可見的少年。他赤著雙腳,身上掛著布片。地上除了雪,沒有任何可吃的東西了。少年和他的大哥去討飯,不知怎么就到了縣城里。城樓北門外的墻根下,聚集著很多的討飯人都進不了城。少年和他大哥渾身上下沒有整塊的布片,趴在一起取暖。看著快要凍僵了,過路的人就上前去,用腳把兩人撥開,看這兩人的死活。兩人的身體被城里人一次又一次撥開,又一次次擠在一起。行人拊掌,大笑,以此取樂。

少年的大哥活到二十八歲病歿,少年的父母相繼離開人世,臨終前一再告誡少年:祖上世代忠厚老實,自立自強,不靠強勢武力,不走歪門邪道。切記,要讓后人耕讀傳家,讀書有大用。

少年在人世間沒有了相依為命的人。但是少年認為自己還很幸運,他眼睜睜看見老天讓很多人都死了,讓他還活著,艱難活著。少年窮苦,卻謹遵長輩教導(dǎo),苦苦堅守三樣?xùn)|西:正直、勤勞、善良。

他人到中年,靠雙手改變了自己乞討的命運,又私自改名“自公”。生活剛有好轉(zhuǎn),便不聽一切勸阻,傾其所有為本地建起一所學堂,學堂雖簡陋,卻坐滿了放牛娃和打短工的孩子。百姓不曾料想,填不飽肚子的人竟然也有了學上。他堅信祖上傳下來的一句話,讀書能改變命運,改變不了這一代,一定可以改變下一代。中年人娶妻,生下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這讓原本單薄的家族人丁大增。這個“大戶人家”的家長,為他文弱的第三個兒子取名“強子”,希望他能夠強壯一些,也希望他將來能夠讀書圖強。這個中年人,受當?shù)匕傩論泶鳌?/p>

時間讓一個飽受凍餒之苦的少年變成相框里的慈祥老人,這個老人一直受地方尊重,村子里的人都尊敬地稱呼排行老三的他為“三大”(大:村人對父親的稱呼)。

相框里的太爺,是祖先在時間里留存下來的唯一可知的模樣。太爺在新中國的陽光里度過了十二個年頭,死于三年困難時期,一生挨餓,至死也沒有填飽肚子。他臨終前交代他的兒子:好好活著,多讀書,有余力多濟人。

一張三寸黑白照片是留給子孫的唯一憑證。照片在十年之后被他的長孫,一個靖遠煤礦的井下工人,拿到靖遠放大裝幀成為一個相框。

關(guān)于太爺,口口相傳而得知的零星事跡,是祖先從久遠之地投射下來的一束光。

像一株大樹,有很多的分杈。枝枝蔓蔓都消隱在時間的浮塵里,露出的部分竟是極少的一部分。像一條大河,匯聚所有的分支,流向不同的血管。

祖父的一份履歷表上,關(guān)于家庭成員和社會關(guān)系人員的職業(yè)和政治態(tài)度的介紹文字里,有這樣介紹太爺?shù)囊欢巍?/p>

父親,呂自公(小名自有),農(nóng)民。長工出身,歷史清楚,1928年曾當過輪流催頭。1961年去世。

細若蚊足的字跡,高度概括的語詞,是一個老人留在人世間最簡單的事跡。這是時間對太爺?shù)奈ㄒ幻枋觥?/p>

《詩·召南·羔羊》載:“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自公者,盡心奉公之意。

杜甫有詩:“黃卷真如律,青袍也自公。”

陸游晚年詩作:“浮云變態(tài)無何與,腐骨成塵論自公。”

自有自立自強自公。太爺?shù)囊簧藗€字就可以概括。

先輩取名,像寫下一個承諾,然后用一生的時間去完成。沒有完成的,留給后輩。

4

地埂下是新的一塊墓地。新墓地和老墓地之間的高坎,像一個臺階,把土層里的人分出了輩分。新墓地里躺著祖父,祖父躺在祖先的懷抱里,或者說躺在祖先的膝下。祖父祖母,是躺在地下的祖先當中最年輕的,他們可以代表祖先來和我們交流,我們想起祖先時也更容易把祖先想象成他們的模樣,他們活著時的模樣,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每年來到墓前,像進行一次匯報。所不同的是,嘴里要說的話,都在心里默默說了。或許也不必說,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祖先都看在眼里,他們一直在暗處關(guān)心護佑著我們。

在石塊砌成的墓門前,紙錢一張一張燒成灰,風大,香燭在風里搖擺,風卷著黑團的紙灰,在我們頭頂盤旋。孩子們往帶刺的枝杈上掛彩紙條,然后把碎紙沫撒到墳堆上。碎紙沫是連綿不絕的銀子,它也許能讓地下的人成為富人。孩子們覺得很好玩,在墓地上圍著圈奔跑,不一會兒就把墳頭的荒草變成彩色。

燒,是給土層里的人唯一的寄信方式。那些委屈在心、有苦說不出的人,常常一個人偷偷跑到墳頭,找到親人,燒點紙,哭一場,把想說的話燒掉,把沒法說出來的話燒掉。

最后一沓紙錢放進紙灰盆,我哥一面翻攪讓全部火星燃盡,一面說,都磕頭吧。

清明時節(jié)是護林防火的關(guān)鍵期,出于林業(yè)人的職業(yè)謹慎,在荒草縱橫的墓地,我們每次都要處理好紙灰,不留一絲馬虎。而民間說法,燃盡所有的紙,地下的人收到時才是完整的。

炮聲忽然炸開,炮仗的碎屑滿地蹦跳。放炮是最后一項程式,像郵戳重重地蓋在信封上,保證一路暢行,并通知那邊的人注意查收。

膝蓋把土層跪出兩個窩,抬頭起身時,我看見即將燃盡的冥幣,一端被大團的火焰翻卷升騰,一端赫然亮出冥國銀行九千萬億的面額數(shù)字。

九千萬億,像一個揭開的傷疤,忽然灼傷我的眼睛,使其變得模糊不清。而與此同時另外一些截然不同的數(shù)據(jù)從時間的四面八方紛紛涌過來,像一些金屬碎屑朝著那個特定時空中靜置已久的磁石奔赴而來,我清晰地看到了。那是一些存在于不同紙張上的手跡,祖父的手跡。它們很幸運,沒有被時間銷毀,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弓腰蜷縮著,埋首藏身于某個隱蔽暗淡的角落。某一天,我把它們從老房子即將毀滅的殘骸中搜尋搶救出來時,它們被繩捆索綁,灰塵滿面。解開麻線,出現(xiàn)一道道白色勒痕。長期謹小慎微的呼吸方式,讓它們憋出滿臉的褐紅。把它們帶回城的前一天,正好是它的主人、我的祖父一百歲壽辰之日。

在新世紀的陽光下,我像一個并不專業(yè)的探礦人,在地貌復(fù)雜的溝壑山巖間,密密查看,仔細辨認,翻土取樣化驗,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以期獲得更多的寶藏。在波翻浪涌疊加掩蓋的時間之河的驚濤中,企圖獲取一些活著的情節(jié)。

見字如面。

我見到了年輕時期的祖父。自酒泉煒字五三五號信箱寄出,經(jīng)由“西和北關(guān)乾盛店”轉(zhuǎn)交的家書,幾經(jīng)輾轉(zhuǎn),又經(jīng)時間的奇異大手轉(zhuǎn)寄給我。

父母親大人膝下: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千里遠隔思念中,于茲又是年關(guān)矣。兒為著祖國復(fù)興,追隨環(huán)境,拋雙親、棄妻子,投身卒伍,欲報效于國家,顯揚于祖先。然而天下事往往不如人愿,如今事與心違。欲報國家而國家更不堪目睹;欲顯雙親而又父母阻隔萬里受清寒。于是不但愧于心郁,結(jié)于顏色,畏縮株守失長者之重望;昏庸怠惰負良師之善教。是故每觀世事之污穢,常憂憤不釋;聽社會之腐朽,輒憤懣不舒。所謂世渾濁而不清,人心日益腐壞。方今國家正在戰(zhàn)勝之后,應(yīng)當破釜沉舟,力圖匡收,然而權(quán)勢橫爭,不念人民之痛苦,肆意猖狂以致物價飛漲,囤積居奇,人民有苦莫訴。似此情形,國家有何望焉?是以兒每當春秋佳節(jié),思前顧后,一事無成,無限灰心事,臨風涢涕,仰天長嘯。于今又是新年到來,思念父母之心,是有不釋然者,阻隔千里所為者何?無所解釋,是以修書慰雙親。

專此敬祝,新年壽祺。

兒 強子跪稟

古十二月二十五

(第一封)

……三月份薪餉旋即托人由省行電匯壹拾伍萬元以救燃眉之急,所幸又蒙當局加薪,每月較前多得拾萬左右。請假探省一事,近又聞總司令部有改編嘉峪關(guān)總站之說,兒將有調(diào)往他方之可能,故暫緩請假之念。今春家鄉(xiāng)田苗如何?大人可將遠處田地租于他人以省大人之辛苦……

古二月十三日

(第二封)

……家信延誤,此前由省行電兌壹拾伍萬元,不知是否收訖。今已領(lǐng)得四月份餉項速即向省行電兌貳拾萬元。望家中連寫兩信(日期可異)五月左右寄出,待兒以便請假探省雙親。今春家鄉(xiāng)禾苗如何?物價是否見跌?乞示……

四月三十日

(第三封)

……上峰非但不準假,反致兒受譴責。似此情形,返里探親之事已成畫餅矣。目前物價驚人,來往之旅費需捌十萬元之多,與其如此,不如遙寄家中以維持生活。昨日已又由省行電兌國幣貳拾萬元,上次所兌之拾伍萬元是否收到?一并賜回諭為盼。今后大約每月可兌一次,以免家中受困……

古五月初十

(第四封)

……茲六月廿六日兌來貳拾萬元以救日前之急,夏禾薄芡,實堪引憂,連年荒旱,誠吾家鄉(xiāng)之重災(zāi)。唯是今日國家滔于萁豆相煎之內(nèi)戰(zhàn),棄人民于不顧,兵燹荒災(zāi),天降人為。則子子農(nóng)民為今日之最苦者也……

古七月初十

(第五封)

父母親大人膝下:

前奉

手諭敬悉,各節(jié)比維,福體康健,舉家清吉為禱。

今歲夏田薄芡,秋苗是否肥大?想蒼天不會絕人,否則我子子農(nóng)民既遭天災(zāi)又遭人禍,將求禱于何人?國家陷于毀滅之內(nèi)戰(zhàn),政府無力以賑濟人民,在此時亂年荒、時局混亂之下,唯有自力更生以維系生命。愿大人忍饑受凍以求生存,以度生涯。

國運如此,則我小民雖苦痛絕古,在此昏庸之政府壓迫之下無能為力也。愿告家鄉(xiāng)父老,勿以苦難為恨,所恨吾人何以生于此坎坷之時代,又何以受治于此昏庸無能之政府而已。

前寄來信因兒正在苦惱中,故信中多怨語乞宥,現(xiàn)在家中諒可暫能維持生活,故目前亦無錢可兌,物價已如此上漲,而男尚拿去年生活之薪餉,每月二十多萬元尚不能按時,在此物價嚇人之境地,不足以買一丈好布,故近數(shù)月來,生活無時不在困苦中,不過每月飯食由公家管,尚未受饑餓,大約在此古八月左右可再多兌點寄來以作家中提糧之用。

男 強子

敬稟秋安

古八月十一

(第六封)

……兒雖懦弱,絕不畏困死于生活,愿雙親勿念。今由省行匯來國幣壹拾萬元乞查取,以便年關(guān)急需。并乞給趙老師鎮(zhèn)華分給二萬為謀。彼近來景況極惡劣,吾不能坐視受困,務(wù)乞大人依兒所請為盼……

古十二月十四

(第七封)

在小城,我的蝸居之所,恰在當年的“西和北關(guān)乾盛店”的隔壁。

我抖落信封上的灰塵,鋪平信紙,整理出其中的七封,一字一句辨認琢磨,并私自為它們編了號,臆想完整呈現(xiàn)某一年兩地書信來往當中包含的大量信息。書信沒有年份,但我按照內(nèi)容把時間范圍歸入1945年至1948年之間。祖父是1921年出生,這樣算來,那正是祖父的二十四歲至二十六歲之間的光陰。祖父的履歷表上的個人經(jīng)歷欄填寫的年月,和我的推測基本吻合。藏在舊年月里的大數(shù)據(jù),在文字里全部浮現(xiàn)。每一封家書里,討論最多的是田苗,以及用以糊口的錢幣數(shù)字。

我動用自己淺薄的書法和古文字知識,以及自作主張的猜測,為這幾封家書加了句點,把沉浸在墨汁里的端莊灑脫的小楷從滿是霉味兒的麻紙上解救出來,那些曾經(jīng)散發(fā)著墨香的文字,一個個跳上我的電腦屏幕,變成統(tǒng)一制式的電腦字體。字里行間的呼吸和情緒,穿過數(shù)十年茫茫暗夜,來到我面前。時間把想要留給我的,都寫在紙上,一筆一畫,沒有褪色。

我恍然大悟,多少年,積累下來的那么一點古漢語和書法常識,原來只是為了有一天,能讀懂時間深處的“一封家書”。

捌十萬,貳拾萬,拾伍萬……查閱《中國物價史》的記載,一百元法幣1937年能買兩頭大牛,1939年能買一頭大牛,1941年能買一頭豬,1943年能買一只雞,1945年能買一條魚,1946年能買一個雞蛋,1947年能買一個煤球,1948年能買4粒大米。天文數(shù)字的背后,是幾十萬一盒的洋火

而那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年輕人,剛滿二十歲,剛剛成婚,卻有著無法破滅的求學夢。不顧?quán)徤釀褡瑁麩o比堅決地背著他的木箱子離開山溝里的稍峪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八百里之外的蘭州。木箱子里裝著窩窩頭、玉米面、煤油燈、毛邊紙,還有一件補丁摞著補丁的黑麻布衣。腳上的一雙新草鞋,要接受八百里路的考驗。

半月之后,年輕人見到了心中的黃河。蘭州洮沙辛店中學校門前,年輕人頭發(fā)如毛氈,顴骨高聳,面色黧黑,只有眼珠子在動,肩膀勒出血口子,原本破爛的衣衫變成一些布條子,掛在身上。腿部浮腫,水桶一樣重,再難邁開一步,他一瘸一拐跛足走路。一雙草鞋只剩幾截草繩捆綁在腳上,腳趾上膿血模糊,腳板上磨出一層厚厚的硬殼,像是給腳穿了一層鞋底。同學們都圍著他和老家的同伴,以為校園里來了要飯的。拊掌,大笑,以此取樂。

年輕人咬得牙齒咯咯響,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是來求學的,不是來討飯的。屋子外是冰疙瘩,屋子里也是冰疙瘩。斷糧的時候,實在無法忍受饑寒,大家就拿著碗筷,在鋪板上圍成一個圈敲打著碗,轉(zhuǎn)圈兒。幾個人在一起互相沖來撞去,讓肌肉疼痛麻木,以這種方式取暖,對抗嚴寒,然后猛地臥倒在鋪板上,縮著手腳,緊挨身體,假裝入睡,直至昏死般睡去。

三年之后,他畢業(yè)了。人被無形的漩渦翻卷裹挾,毫無掙扎和反抗的機會。蘭州紅泥溝磚瓦場里埋頭搬磚瓦的小工當中,汗水和灰塵在一個年輕人的臉上淌出曲曲彎彎的軌跡。陽光熾烈,活著的愿望寫在每一個人的眼睛里。兩個月后,不知又從哪里來了一陣風暴,卷著年輕人輾轉(zhuǎn)去蘭州空軍第七總站氣象通信訓(xùn)練班。學習結(jié)束了,再也沒有什么學校可上了。波濤洶涌的時局,讓一群風華正茂的青年再也沒有了避風港,他們被逼到風口浪尖。年輕人再一次面臨選擇。而這一次,似乎連選擇的權(quán)利也被沒收了。

隊長孫維清訓(xùn)話,參加學習的七十二名學生必須全部參加國民黨,不然就不分配工作。在飯碗的逼迫下,大家走投無路,集體填表。

這是一個殘酷的游戲,擺在面前的有許多按鍵,按鍵背后隱藏著什么,你無法得知一絲線索,但你別無選擇,必須要按下其中的一個。一個按鍵為你打開一扇門,這扇門引導(dǎo)你走向何處?你無從知曉。小小的按鍵是時代狡黠的安排,它讓人必須像偵探一樣,一面相信自己的手指,一面對自己展開種種質(zhì)疑和猜測,當然,一切后果自負。奇怪的是,這些腸胃里經(jīng)常空到痙攣的人,卻都懷揣著飽滿的救國夢想。年輕人和他的同伴眼前迷霧重重,像是在搖晃的船上,在不同的渡口,有人離開,不斷地分別。年輕人的夢想是做一名空軍,在浩瀚藍天馳騁。但是按鍵一經(jīng)按下,他就被漫漫黃沙淹沒在河西之地,成了嘉峪關(guān)空軍312電臺的隨軍通信兵。1948年年底,調(diào)到天水馬跑泉空軍302電臺。1949年5月,解放軍開始向西北地區(qū)進軍,國民黨大軍開始大規(guī)模向南撤退,年輕人所在的部隊,集體撤離,要飛往臺灣。所有人員行李已打包上了飛機,即將起飛。年輕人想想家里的妻兒老小,心里一橫,丟下行李,藏進當?shù)匕傩占遥股蹬R,在小路上徒步趕回稍峪村。同年9月份,他以先進青年的身份參加了縣上在石堡鄉(xiāng)舉辦的青年干部培訓(xùn)班。10月中旬,時任縣委書記白云亭在寶泉鄉(xiāng)王家斜坡主持召開會議……“二十余名西進干部參加會議。會議傳達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喜訊……此次會議安排部署了隴南迎接解放、配合大軍南下、支前等工作,是隴南解放的基礎(chǔ)。”這是史書文字記載的內(nèi)容。

此后二十余年時間里,這個先進青年像一個猛士,一往無前投身社會事業(yè)。先后從事過的職業(yè)有:文教科科員,代理區(qū)長,銀行秘書,押鈔員,農(nóng)金股長,何壩公社干部。離休那一年,五十五歲。青年人邁入老年人行列,拿起鋼筆第三次寫入黨申請書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這一次終于獲得了批準。這位離休老干部,新的共產(chǎn)黨員,回到稍峪村,拿起鋤頭鐵锨和犁鏵,耕地,喂牛,重操兒時舊業(yè),最終成了一個優(yōu)秀的農(nóng)夫。村子里絕大多數(shù)人都在艱難時期得到過這位老人拿退休金的接濟。村子里的人又都尊稱這個排行老三的老人為“三大”。

任何一個時代都值得我們懷念,也值得我們詛咒。

我想起童年的一種游戲,初夏時節(jié),門前的臭椿樹的葉子抽出來的時候,有種叫鐵牛的硬殼蟲子就多起來。它慢悠悠爬行在枝干上,小小的觸角悠然擺動,它的腿腳可以折疊,鑲嵌,縮到硬殼下,然后一動不動伏在地上,像一粒青杏石。類似那種叫爆丸的玩具。鐵牛身體堅硬,白灰相間,特別漂亮,不像別的昆蟲毛茸茸軟乎乎很瘆人。我們拿它做游戲,叫斗鐵牛。抓來一堆,把頭綁在一根繩子上,不綁起來,它們會向四面八方逃跑。鐵牛可以當禮物贈人,男孩把它們掛在屁股后面顯擺。斗鐵牛時,兩人分別挑選出最強悍的一只鐵牛,在地上的虛土里挖一個凹坑,畫一個圓圈,手中的細木棍鞭策自己的鐵牛,向?qū)κ职l(fā)起進攻。兩只鐵牛在虛土里被木棍敲打著慢悠悠前進。細絲狀的觸角,糾結(jié)在一起,或者突然縮進身體,來來回回,就變得灰頭土臉,我們蹲坐圍成圈,看鐵牛拼死打斗,它們使出渾身力氣,以它們認為的最快速度前行。我們則被它們慢鏡頭一樣的速度逗笑,斗鐵牛最終是博得一笑,不會分出勝負。而那只在黃土里被追趕的鐵牛,最終滿身疲憊,但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為誰而戰(zhàn),為什么而戰(zhàn)。被抓起來時,張牙舞爪的,我們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它們指爪朝天,拼命踢蹬原地打轉(zhuǎn)卻翻不了身。

這個游戲一直持續(xù)到春天結(jié)束,臭椿樹上的肥大的葉子讓地面布滿濃蔭,那種叫做鐵牛的蟲子就漸漸被淡忘了。

6

離開墓地,依照來路返回。

眾多的荒草包圍之中,長勢喜人的菜籽像多年來熟識的老鄉(xiāng),我們用方言土語互致問候,招手應(yīng)答。層層田塊像義務(wù)勞動者,依次托舉著我們的腳傳遞給小路。

一簇簇菜籽引著腳往前走,卻領(lǐng)著思緒一直往后退。我退回到一個筆記本,1980年的藍墨水,褪色的字跡當中。

50開,82頁,1977年9月大連印刷一廠印刷。牛皮紙的封皮印著紅色的“工作手冊”,下方是手寫的鋼筆字“務(wù)農(nóng)”兩字,并注明“向右翻頁”字樣;另一面的封皮寫著“記賬”兩字,并注明“向左翻頁”字樣。遵照這樣的囑托,我多次按照不同順序朝兩個方向翻閱筆記本。

像一個闖入者,我在層疊的山巖陡壁、峽谷溪流之間找一條路,向左,向右,向著不同的兩條路,翻山越嶺,穿越層層密林,在某個時空的交錯點上,開鑿時間隧道。“務(wù)農(nóng)”和“記賬”是兩個相向而行的箭頭,箭頭的時光軸開端的部分,為了節(jié)省紙張,字跡細若蚊足,像那些窮苦人家的孩子,為了配合房屋的窄小而把自己的身形長得瘦弱干癟。絲線一樣規(guī)整有序地盤繡在藍色的橫格上的字,端莊秀麗,線條遒勁有力,斬釘截鐵般的干練從容。而接近終點時,那個主宰著絲線的鋼尖,也許已被粗糲的歲月磨得滿是鈍意,毛毛糙糙的線條,彎來拐去,鋼尖表現(xiàn)出的是力不從心和詞不達意。像一個疲累至極的老戰(zhàn)士,顫顫巍巍,抖抖索索,優(yōu)柔寡斷地走著拖沓冗長的正步,腳總是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抵達目的地。失掉了之前的銳利和鋒芒,落在紙上的字跡,因為猶豫和緩慢也拉長了距離,身形放大幾倍。好似一群著急忙慌地尋找食物的螞蟻,時而腿腳纏繞到一起,時而被頭部的重量壓彎了身體,就在欲墜未墜的支撐點上,每個螞蟻為拼命扭正歪斜的身體而做著各式各樣的努力。這兩條由清晰漸變到模糊的箭頭,一直延伸在筆記本中間的某兩個頁碼之間忽然停住,紙張還沒有用完,停住的那一頁寫著“2005年4月”。中間大量的留白部分,箭頭像兩個水滴困在沙漠,再也無力向前滑動一絲一毫。水枯涸了,紙上形成永久的空白。

我從筆記本上摘取以下的片段,用以還原那些褪色的生活場景。

務(wù) 農(nóng)

1980年劃包到戶的第一年

(1980年種,1981年收)

播種面積作物品種下籽總產(chǎn)莊柱灣2.5畝小麥羅夫林95斤450斤劉家山1.5畝小麥山前50斤220斤胡麻地灣0.7畝小麥成二號25斤100斤貓兒塙0.25畝小麥羅夫林12斤150斤合計4.95畝182斤920斤

(1981年種,1982年收)

……

1992年,碾場遇暴洪,損失嚴重,實收小麥3100斤;

1993年,太稠,秕籽除外,實收2355斤;

……

記 賬

(舊賬在另一個本子上。1980年元月起。)

……

1989年:

2月:購洋芋渣、麩皮共17斤,1.7元;購買復(fù)合肥一袋,32.5元;領(lǐng)到元月工資145.73元;購煙三盒,豆腐三斤共3.5元;支村委會1988年“二經(jīng)一費”15.5元;紅元、喜元入學費共10元;伯元入學費27元;

3月:郵購“多元微脆”3斤共30元;魚補收借去38元;交唱戲費6元;

4月:支藥費7元;購買地膜9斤27元;情錢共四家12元;

5月:打供應(yīng)糧195斤32.4元;購被面一條17元;

6月:藥費45.3元,氨氮一袋20.7元,二元素復(fù)合肥一袋32.9元,二氨(漲價)兩袋34元;碾場費20元;購木頭四根360元;

12月:購苞谷面70斤共21元;購苞谷144斤共44元;打白面250斤共59元;購清油18斤12.4元;殺豬費5元;酒三瓶,水煙三片,紙煙一條共15元。

……

1999年:

正月:紅元學費700元,漢羅學費160元,喜元學費150元;購置宣紙30張60元;

4月:化肥4袋共170元,地膜5.5公斤52元,殺草劑(樂果)8元;交納黨費60元;藥費112元;

8月:紅元學費2040元;二氨兩袋227元,尿素四袋238元;交公糧價50元;支生產(chǎn)隊提留48.5斤折24.3元;辣椒6斤,醋10碗,共8元;

11月:購華亭煤200斤34元;粉碎蕎草40元;陰山福學子借去100元;辦年貨200元。

2001年:7月支紅元上班報到200元;購尿素四袋二氨兩袋共430元;杜全子借錢供占雄上大學1000元。

2002年:3月捐全村修路費30元;支農(nóng)業(yè)稅138元;支喜元上班200元。

2003年:繳納教育附加費165元,黨費80元。

2004年:支漢羅上大學學費1565元;伯元購置年貨300元。

2005年:4月付清呂百寶家藥費103元;購化肥農(nóng)藥地膜共400元;付清呂北南家藥費150元。

一個大大的句號。

那個四月,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一切沒有任何異樣。筆記本的主人,早晨起來,穿戴好,在院子里打一會兒太極,活動一下筋骨,去院子外邊看看老榆樹,看看新世紀的陽光。新世紀如他所愿,社會和平,生活安定,家家吃飽穿暖,莊稼長勢良好。他的孫子孫女們,也像樹苗一樣長勢良好,伯元,紅元,喜元,漢羅……有的掙工資了,有的在大學校園里就讀了。剛剛過完八十四歲生日的他,腰背端直,牙齒還沒有凋落一顆,只是,視力模糊,看到的東西會被放大一團。

這一天,天氣很好,陽光照到他銀色的胡須和頭發(fā)上,照著他的脊背,送他走進院子,在絲絲縷縷的哮喘聲里,扶他邁步踏上第一個石頭臺階。臺階共有兩個,是不規(guī)則的兩個石塊。踏上第二個石塊,如果再邁步跨過木門檻,接下來就應(yīng)該是坐上炕喝早茶了。那時,火盆里的炭火也燒得很旺,茶點也已經(jīng)烤出香味。可就在跨門檻的一剎那,那條腿就不聽使喚了,緊接著,兩條腿都不聽使喚了,最后,罩在他全身的陽光,想使勁支撐住他的身體,但是陽光的手臂也顯得那么脆弱,陽光慌亂了,風也跑來幫忙,檐下的燕子也在空中盤旋叫喊,騾子在圈里唬唬唬喚著,但一切都似乎無能為力。那個老人只好默無聲息地躺在陽光里。銀色的頭發(fā)攤在泥土上。那一刻,槐花香從四面八方趕來,溫熱的空氣撲打著,布谷鳥已經(jīng)開始大喊“旋黃旋割”。田野里的麥穗青綠,灌漿之后日漸飽滿,過不了多久,新一年的麥子將進入收割時期。但是,那一年的麥子很不幸,它們沒有資格登上筆記本的大雅之堂了。它們一年來如何跟自然界的不測斗爭,跟土層里的鼠患抗衡,與蟲害爭鋒,如何壓倒雜草,如何努力抽穗結(jié)籽,它們這一年辛辛苦苦的表現(xiàn)如何,最終的產(chǎn)量和飽秕如何,很遺憾,最關(guān)心它們的那個人不在了。

2005年的麥子,它們的這一生,沒有被歷史記住。

我開鑿的時光隧道打通了,變成一個舊時光截面。污漬斑斑的紙張,一頁一頁疊加起來,扁擔一樣,一頭擔著糧食和莊稼,另一頭擔著歲月和舊賬。

四十年過后,這個本子經(jīng)由時間之手來到我面前,霉味里的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刺傷我的眼睛,讓我喘不過氣來。

依著來時的舊路,返回。

“菜籽坪上我們家最好的那二分地呢?”我忽然想起來一個問題。

“為了換墓地,給別人家了。”我哥答。

祖父原來的墓地在另一片山上,那座山開礦,山體挖空了,整體移動,祖父的墓不得不遷了。找來地仙,滿山跑,地仙繞來繞去最后來到我們家祖墳的山坳里。用我們家菜籽坪上最好的地塊,在祖墳近旁為祖父換來安睡之地。彼時,我多看了一眼菜籽坪上那些旺盛的菜籽。

祖父遷葬,真正回到祖先身邊。黃土掩蓋的墓堆,沉默安靜,沒有墓碑,沒有墓志銘,荒草蔓延,時間的潮水,很快就會掩蓋一切。

但我至少不能忘卻,祖父,小名強子,后改名呂繼武。

“繼武”二字出自《禮記·玉藻》。曰:“大夫繼武。”

孔穎達疏:“繼武者,謂兩足跡相接濟也。”意為足跡相接。比喻繼續(xù)前人的事業(yè),亦喻事物相繼而至。

駱賓王有詩:“含章光后烈,繼武嗣前雄。”

蘇軾詩句:“嘉辰可屈指,樂事相繼武。”

祖父走時,沒有來得及為后代兒孫留下片言只語,他要說的,全都留在時間里,留在了紙上。有千年的紙沒有千年的人。在時間的浪濤里,人從來都抵不過一張紙。

黃土上隆起的土堆,像一些記號,最豪華的裝飾是草木。樹,讓躺在曠野里的人有了依靠。松樹柏樹,在時間里,在荒山大野里,緩慢生長。槐樹、榆樹和野桃花樹,長得太猛,纏繞葳蕤。因為埋了人,墓堆再也不忙了,成為閑土,灌木雜樹,盤曲著,茂密著。新的墓土,植物也很快繁盛起來,荊棘、酸刺、迎春花織出蓬蓬松松的外殼,掩蓋著人世的憂傷。大地被撕開的部分,很快就變成陳舊的裂口,新悲不斷被時間變成舊傷。

墓堆,肉身的歸處,肉身留給大地的唯一憑證。每一個隆起的土堆,都領(lǐng)著人們找到自己的根脈和來路。

一個個用黃土綰成的結(jié),長在黃土上,像一枚古舊的盤扣,系在黃土的傷口上。

黃土,穿著一件盤扣外套,掩蓋一切內(nèi)傷,一派古色古香。黃土也從來不言不語,只用闊厚的胸懷接納包容,并在大地之上生出根須發(fā)達、枝葉繁茂的一些大樹。

我活在這樣的大樹下,就像稍峪村的一只飛鳥。

責任編輯 許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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