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勁松
再一次去重慶江津白沙鎮尋訪“白蒼山莊”時,我依然迷了路,不得不時把車停在道邊問路,被問者總是一臉茫然,最終還是打通鎮政府宣傳干事的電話,才走對了方向。其實此前我已經四次造訪,每次都這樣“投石問路”才能準確找到。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所在?是我的記憶力衰退,還是方向感太差?
這是不能忘卻的紀念,也是不該被記憶模糊的遺址。當西南大學辦學即將120周年之際,作為一名校史工作者,我必須再來一次尋訪:江津區白沙鎮新橋村的金驢溪畔,曾經有一座“白蒼山莊”,這是西南大學歷史發展上重要淵源之一的國立女子師范學院遺址。
歷史是最好的品牌塑造師,一個地方能名揚天下,往往得益于特殊歷史時段的因緣際會。長江之濱的江津白沙鎮,就是這樣一處所在。在那個民族危亡的歷史時刻,這里云集了當時的國立中央圖書館、國立編譯館等多家文化機構和十余所遷建或新建的大中小學,集結大批文化名人,加之水運便利,商賈云集,此地一度被譽為“小香港”,與重慶的沙坪壩、成都的華西壩、北碚的夏壩、宜賓的李莊并稱戰時四川最著名的文化五壩。2001年4月,白沙鎮被命名為重慶市首批歷史文化名鎮,2010年又榮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的稱號。
所以,必須從歷史的時間方位去尋覓白蒼山莊的空間方位。
毋庸置疑的是,抗戰時期的教育與文化內遷,對中華文脈的保存居功至偉。在重慶,除了當時的中央大學遷到沙坪壩重慶大學的松林坡、復旦大學遷到北碚的東陽鎮夏壩、山東大學遷到萬州(當時屬四川萬縣)等之外,隨著大量外來人員聚集,僅僅靠這些有限的外來大學,根本解決不了大量青年特別是女青年的讀書問題。于是1940年9月20日,在當時的江津縣白沙鎮創辦了國立女子師范學院(以下簡稱“女師院”),成為當時中國唯一的國字號女子高等學府,這所學校存在了整整10年,1950年10月,與沙坪壩磁器口的四川省立教育學院合并,組成了西南師范學院,即現在西南大學的前身之一。所以,白沙鎮是重慶乃至中國教育史不能輕易繞過的地方。
作為女師院的遺址,按理并不難找,那怎么我每次去都得問路呢?因為,它不在白沙鎮街上,而是在六七里之外的新橋村,何況當時的“白蒼山莊”只是一個郵政代號,早已消失在歷史深處。
女師院的師生大多是因抗戰避亂來到重慶,辦學之初,師生們還有很多信件從敵占區寄來,為減少敵偽“檢查”,也為避免日軍飛機按跡循蹤的無差別轟炸,女師院教授、著名學者胡小石先生就把泥墻茅屋的陋室題名為“白蒼山莊”,校方也就此向郵局申請了“白蒼山莊”的通訊地址。
女師院在白蒼山莊辦學近6年,直到抗戰勝利。1946 年,女師院遷往重慶九龍坡區的國立交通大學(即現上海交通大學)內遷校址(現為四川美術學院黃桷坪校區),白蒼山莊就此遺失鄉村,漸漸淹沒在稻田麥地,鮮為人知。白沙鎮上的其他戰時文化機構與學校,雖在戰后陸續遷走,但因在街上而得人氣不散。
總有一些不朽的文字保存歷史記憶。《西南大學校史》(第一卷)這樣記載:“……女師院自然風光迷人。學院周邊有三條溪水環繞,最大的一條叫驢子溪,又名金驢溪。溪水清澈,兩岸芳菲。夏季水漲可行船,秋冬水落石出,溪碧如畫。校園里,路的兩旁都種了樹木,還在每個十字路口建有造型不一的花壇,花種繁多,四季飄香。校中另有兩棵高大的玉蘭樹,開花時節一紅一白,格外養眼……令人心曠神怡,是為讀書修身之圣地。”
女師院和昆明的西南聯大一樣,雖然都是臨時建起的泥墻草屋,但周邊環境尚好。與西南聯大不同的是,由于這里完全處于鄉下,隱于長江之濱的茂林修竹之間,一次也沒有被日軍轟炸過,師生們雖然生活清苦,但卻十分安寧。
當時的女師院教師、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舒蕪在一篇回憶錄中這樣描述:“巴山多雨,通常夜雨晝晴,傘固然不可少,更不可少的是當地出產的桐油的釘鞋,走在任何泥濘的山路上都很把穩,雖不美觀,女學生們卻不得不穿。學生宿舍在半山以上,那座蘆席棚的飯廳兼禮堂靠近山麓,每當雨后她們下山來吃飯時,幾百雙釘鞋的聲音之流,以及晚間開什么大會時,幾百盞手提小白紙燈籠的光影之流,我以為可稱白蒼山的兩景。”
雖然女師院遠不如當時內遷重慶的中央大學、復旦大學等高校有名,更沒法和昆明的西南聯大相提并論,但曾在女師院執教的名家也堪稱“云集”。
其中之一的著名學者、語言學家魏建功教授,早年畢業于北大,也曾是北大教師——西南聯大教授,女師院創辦后不久,他就應邀來校,創辦了“國語專修科”。1941年,魏建功在此編訂《中華新韻》,成為國家韻書,對推廣國語——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漢語“普通話”功不可沒。新中國成立后,魏建功教授擔任了首版《新華字典》的總主編,其學術影響不言而喻。
女師院時期的胡小石、舒蕪當年就已名滿天下,國文系佘雪曼,歷史系張維華、柴德庚,教育系黃敬思,音樂系吳伯超、楊仲子等都是相關領域知名學者。數學家何魯后來擔任重慶大學校長,電子專家謝立惠擔任西南師范學院首任院長。當時的青年教師、詩人方敬后來擔任西南師院副院長、重慶文聯主席,姚奠中、游壽也成長為一代書法大師。
值得一提的還有女師院第二任院長勞君展教授。早在五四時期,勞君展就參加了毛澤東組織的新民學會,和向警予、蔡暢是同學,“五四運動”學生領袖、九三學社創始人許德珩是她丈夫,“兩彈一星”功勛科學家鄧稼先是她的女婿,而她自己早在1924年就考入巴黎大學,成為居里夫人唯一的中國弟子。1945年8月毛澤東主席赴重慶談判時,曾邀請勞君展夫婦到紅巖村共進午餐。告別時,勞君展不無憂慮地對毛澤東說:“重慶氣候不好,山城不可久留,早作歸計為好。”懇切言辭令人動容。
女師院在抗戰時期最有影響的一件事是:1942年3月29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殉難紀念日當天,女師院和其他白沙鎮師生、民眾一道,在學校的驢溪半島廣場,舉辦了“中國音樂月萬人大合唱”,以此形式號召民眾抗日救亡。女師院教師、著名劇作家、詩人盧前創作了《白沙鎮歌》,由音樂系主任、后來的國立音樂學院院長吳伯超指揮,演出獲得極大成功。這次音樂會也是中國音樂史上第一次史無前例的萬人大合唱,影響深遠。女師院還于1944年在白沙鎮發起“節約獻金”大會,號召民眾捐資購買飛機支援前線抗戰,共募捐獻金650多萬元,創全川之最。西南大學校史館收藏有一份檔案,這次獻金購買的一架飛機就被命名為“教師號”。馮玉祥將軍親臨大會現場,深受感動,專門寫下《最愛國的市鎮——白沙》一文。
2006年夏天,西南大學合并組建1周年暨辦學100周年之際,我和同事為拍攝校史專題,幾經查考,在鎮宣傳委員帶領下,走過羊腸小道,穿過兩岸栽滿高粱、玉米、大豆、稻谷的金驢溪畔,找到了女師院遺址。2012年、2015年,我和同事以及校領導一行,為編纂《西南大學校史》和籌拍辦學110周年校慶宣傳片,再次來此尋訪,鎮上同志告訴我,女師院遺址保護引起江津區地方政府重視……這之后,江津區把女師院遺址的保護性復原列入重要規劃并快速行動。
目前,兩棟學生宿舍組成的四合院已經修復。遺址修復完全參照檔案老照片,采用傳統土木混合、穿斗構架,修舊如舊,外墻也照樣用白色石灰涂抹,流失民間的女師院桌椅、食堂水缸、碾米的碾盤等器物也找了回來。作為校地合作項目,西南大學檔案館開始啟動國立女師院歷史展陳項目,目前已完成展陳設計并通過招標……消失80年的“白蒼山莊”即將“回歸”。
真好。滿懷憧憬穿過在建工地,我走到遺址邊的金驢溪畔,但見溪水依然清澈,兩岸芳草萋萋,不遠處就是滾滾東去的長江……江水無聲,好像又回聲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