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秀
三奶奶在我們村的小學教了一輩子書,我們村的很多人家父子都是她的學生,她也成了村里人最敬重的老人之一。
醫生說三奶奶活不過三天了,讓家人趕快準備后事。三奶奶的兒子無奈地把三奶奶從醫院帶回了家,沒有想到的是三奶奶又整整活了半個多月。
三奶奶已經吃不下一口飯了,每天靠輸營養液、打嗎啡維持著生命。村里的人都紛紛來看望三奶奶,三奶奶的閨女一家也從上海趕了回來。三奶奶的兒子急忙去買來了棺材、壽衣等,把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三奶奶卻吊著一口氣,久久不能下咽,人們都說,三奶奶一定是在牽掛著什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三奶奶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還識字,有文化,是我們村里最拔尖的女人,但三奶奶的娘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卻從來沒有人知道。
三爺爺長得又瘦又黑,個子還非常矮,整天嘻嘻哈哈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人們都說三爺爺這輩子廢了,長得像個二等殘廢,還這么沒個正形,這輩子恐怕只能打光棍了,沒想到他還娶到了全村最漂亮的媳婦。
三奶奶嚴格意義上說,并不是娶來的,而是三爺爺撿來的。
有一次三爺爺去山外賣羊,回來的時候,就帶回了天仙般的三奶奶。關于三奶奶的傳說有很多種,有說是從窯子里逃跑出來的,有說是父母做生意賠了,便宜把她賣了的,有說是有錢人家的小老婆,被大老婆欺負得不行,偷跑出來的。真實情況到底是什么,卻并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三爺爺對三奶奶的身世諱莫如深,絕不肯多說一個字。
人們都說,三奶奶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可能跟三爺爺過一輩子呢,說不定過幾天就逃跑了,還有好事者去叮囑三爺爺,一定要把這漂亮媳婦看緊點,可別讓跑了。三爺爺呵呵一笑說,我媳婦,我了解,你們就不要咸吃蘿卜淡操心了,還是把自己媳婦看好吧。
三奶奶實在是讓那些人失望了。她來了后就和三爺爺踏踏實實地過起了日子,很快就生下一個女兒,三奶奶的女兒長得和三奶奶一樣漂亮,白白凈凈,粉雕玉琢,根本就不像我們山村里的孩子。三奶奶的女兒是七個月時落地的,大家都說這根本就不是三爺爺的女兒,三爺爺就是個冤大頭,替人家養孩子的,這些話飄進三爺爺的耳朵,三爺爺就像沒聽見一樣,毫不理睬,對三奶奶一如既往的好。
女兒三歲的時候,三奶奶又生了個兒子,這兒子長得和三爺爺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樣,又矮又黑,終于沒有人再說什么了。
三奶奶的女兒穿的衣服總是很別致,腰上打一個蝴蝶結或是領子上繡一朵小花,頭發也總是會不斷變換花樣,像畫上的人一般漂亮,羨慕得我們村里的小姑娘都常常往三奶奶家跑。三奶奶很是喜歡小孩子,來了的小孩都會給梳個新式的頭,或者給剪個小花、小貓之類的縫在衣服上。三奶奶家的小院總是充滿歡聲笑語,孩子們來來往往的,好不熱鬧。
剛開始,很多大人看著自家的孩子,不讓他們去三奶奶家,因為不知道三奶奶的具體來歷,怕她是不干凈的女人,把自家的孩子給帶壞了。但是小孩子怎么能看得住呢?一轉眼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即使回家被父母打罵,小孩子還是愿意到三奶奶的院子里來,三奶奶還會教他們唱歌、跳舞,做各種好玩的游戲。有時候,三奶奶也會幫孩子們檢查作業,輔導孩子們功課。
常來三奶奶院子里的孩子學習都越來越好,會背很多的詩,會唱很多好聽的歌,越來越講衛生,也越來越勤快和懂禮貌,大人們喜滋滋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變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漸漸再也不阻攔了,有時候家里改善伙食,包了包子,炸了油糕,也會讓孩子給三奶奶帶去一些。
有時候三奶奶和孩子們玩得忘了燒火做飯,眼看天快黑了,趕快讓孩子們回去,但有時候孩子們還是不愿意離去,主動幫三奶奶砍柴、拉風箱、擇菜,一起在三奶奶家吃飯也是常有的事。
三爺爺有時候會嗔怪三奶奶一句:你呀,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三奶奶的女兒學習特別的好,從小到大一直霸占著年級第一名的位置,兒子就差很多,和三爺爺一樣是個調皮搗蛋的,從小就淘氣得沒邊,氣得三奶奶這么溫和的人都拿起了棍子,沒少罵,沒少打,卻也終究沒管用,初中念完,死活不念書了,跟著三爺爺去山上放羊。
三爺爺的兒子跟著三爺爺放了一年羊,三爺爺就出了事故,從很高的崖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腰,醫生說再也站不起來了,后半輩子只能在炕上度過了。
那是一個百花燦爛的春天,那一天是三奶奶的生日,三爺爺特意很早就上了山,他要給三奶奶準備一份特殊的禮物,要給三奶奶采一捧漂亮的花回去。他知道三奶奶最喜歡花,他也經常從山上采花給三奶奶帶回來,但是今天不一樣,他要給三奶奶精心挑選最漂亮的花。雨后的山上,花兒開得特別艷,但是都是平時最常見的小黃花等,三爺爺讓兒子看著羊,自己則去尋找西山上最美的花。
新大陸還真讓三爺爺發現了,在一個半山腰上,三爺爺看見了一株開得很紅艷的花,三爺爺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只是覺得很漂亮,三爺爺想這也許就是三奶奶常常說起的玫瑰吧,他今天一定要把它帶回去,讓三奶奶高高興興地過一個生日。想到這里,三爺爺就興奮地朝著那株花爬過去,在手剛剛抓到那株花的時候,三爺爺腳下一滑,從崖上掉了下去。
三爺爺在溝底被找到的時候,手里還緊緊抓著那株花,花枝上的刺把三爺爺的手扎出很多血來。那其實不是玫瑰,而是薔薇。
摔斷腰的三爺爺不想拖累三奶奶和兩個兒女,一心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三奶奶看得緊,他又躺著不能動彈,一時也找不到結束生命的方式。但人只要一心想死,總會想出辦法的,是怎么都擋不住的。三爺爺后來竟然開始絕食,一口飯都不吃,一口水都不喝,三奶奶和兒女們把他的嘴撬開,飯菜灌了進去,他又全部吐出來,幾天后,硬生生把自己給餓死了。
村里人都唏噓不已,沒想到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三爺爺竟然能如此狠。
三爺爺走了之后,三奶奶家的門檻都快被周邊各個村的媒婆踏斷了,垂涎三奶奶美貌的人太多了,但三奶奶都一口回絕了,決心后半生就守著一雙兒女過日子,再也不考慮個人問題了。
可是一雙兒女如何養活呢?女兒還在上高中,三奶奶不會放羊,也不怎么會干農活。三爺爺在山上走了,三奶奶死活不讓兒子再上山放羊,她一定要保護好三爺爺唯一的兒子。
三奶奶把三爺爺留下的幾十只羊全賣了,買了貴重的禮品送給了村主任,在村里的小學謀得了一個代課教師的職位。剩余的錢,三奶奶置辦了一套做衣服的工具,白天在學校教書,晚上則幫人做衣服,日子總算沒有垮掉,也撐了起來。
當然還是有不懷好意的人打三奶奶的主意,但三奶奶任何時候都攜帶著一把鋒利的剪刀,自從村里的痞子賴三被三奶奶的剪刀扎過一次屁股后,再也沒人敢打三奶奶的主意。
三爺爺走后,三奶奶硬是把兒子又拽回了學校,也許因為父親已經不在的緣故,三奶奶的兒子不再像之前那樣淘氣,雖然學習依然不好,最后還是沒考上大學,但卻上完了高中,后來辦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畜牧場,也算是事業有成。
三奶奶真的是一個好教師,她帶的班年年成績都是第一。三奶奶還會教學生唱歌跳舞,這些都是我們學校里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三奶奶在我們村的小學教了一輩子書,我們村的很多人家父子都是她的學生,她也成了村里人最敬重的老人之一。
三奶奶生病后,來看望的人就一直絡繹不絕,現在躺在炕上的三奶奶雖然已經瘦骨嶙峋,沒有半點精氣神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往日的美麗來。
三奶奶從醫院回來的第十六天,家里來了一個客人,是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雖然已是耄耋之人,但依然難掩年輕時的英俊。他走進三奶奶家院子的大門時,先看到三奶奶的女兒小梅,立刻淚流滿面,叫了一聲“玉兒”,玉兒其實是三奶奶的名字,他把小梅當成三奶奶了。
原來這位老爺爺是三奶奶的前夫,三奶奶的家在大上海,以前家里開著絲綢店,三奶奶從小就是家里的小公主,衣服每天都不重樣,長大后被父親送到教會學校上學。三奶奶人長得漂亮,又多才多藝,是學校里的校花。她家和前夫家是世交,兩個人也是青梅竹馬,感情非常好。
兩個人結婚不久,日本開始侵略中國,三奶奶的家在戰火中化為一片灰燼,父母也被炸死了,絲綢店被人搶劫一空。三奶奶的前夫放棄了銀行的工作,參了軍去打仗,但不幸的是不久就傳來死訊,但三奶奶始終不相信她的丈夫已經戰亡,于是四處去打聽尋找,找了兩個月也沒找到。一天,她感到渾身無力,暈倒在地,正巧被賣羊回來的三爺爺遇見,救了回來。三爺爺把昏迷不醒的三奶奶送進了醫院,三奶奶這才發現自己懷孕了,不得不暫停了尋找行動,跟著三爺爺來到了我們村。
三奶奶和三爺爺早有約定,什么時候找到自己的前夫,什么時候就離開三爺爺。也許是三爺爺的善良和大度打動了三奶奶,也許是因為遲遲找不到自己的前夫,三奶奶生下女兒后,主動提出要給三爺爺生一個孩子。
三奶奶的感覺是正確的,她的前夫確實沒有死,因為打仗前與戰友穿錯了衣服,那個穿了她前夫衣服的戰友在戰爭中犧牲了,而她的前夫奔赴了另外一個戰場,才導致報錯了信息。
這些年,她的前夫也在不斷找她,可惜這么多年兩個人卻遲遲沒有遇見。
老爺爺坐在三奶奶身邊,拉著三奶奶的手,淚流滿面,三奶奶說,看到你我就放心了,小梅是咱們的女兒。說著,讓女兒過來叫爸爸,小梅叫了一聲爸爸后,三奶奶就閉上了眼睛。
原來三奶奶一直在等她的心上人回來,一口氣吊著,只是因為一個心愿未了。
大家都說這個事太神奇了,三奶奶的前夫多少年都沒有音信,三奶奶竟然有預感他一定會回來,此生還能見一面。
其實這么多年三奶奶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很多年里,三奶奶暑假都會把孩子托付給鄰居照看,自己外出好幾天,就是出去尋找自己的前夫了。這些年三奶奶的女兒也在想方設法尋找自己的親生父親,三爺爺的兒子其實也早就知道了,這些年也一直在幫母親尋找,只是瞞著母親。
三奶奶終于在臨終前見到了牽掛一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