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們回想起背古詩的經歷,或許會發現一首詩當中總有那么幾句,多年后自己仍然記憶猶新,隨時都能吟誦出來。
譬如北宋詞人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其中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為天然奇偶句,對仗工整,聲韻和諧。結合詞人在殘春中把酒思舊、感時傷懷的心境,我們很容易將其牢牢記住,久久不忘。我們不妨把這些句子理解為金句。
古代名篇佳作眾多,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繽紛星云,我們或許還能想起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想起陸游的“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想起劉禹錫的“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這些詩句我們之所以能脫口而出,是因為它們早已刻進我們心底。
王維有五言詩《山居秋暝》,前四句家喻戶曉:“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一切圍繞著“空”展開,有雨過之后的新鮮感。山林被雨水沖刷得純凈,眼前的世界極為靜謐,人置身其中,容易將自己忽略,而與自然融為一體。王維用深入淺出的語言,描繪了他山居生活的新鮮感受。
林庚先生曾在《唐詩綜論》里講到唐詩的歷久彌新:“這新鮮的并不是那個道理,道理是早就知道的。新鮮的是對于它的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仿佛每次通過這首詩,自己就又一次感到在重新認識世界。這其實就是藝術語言不同于概念的地方。”所以,創作金句不僅要用簡單明了、朗朗上口的語言,還要言之有物,不能空洞處理成一些概念、口號。
現代新詩也有類似的金句寫作規律,我們讀到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或是顧城的《遠和近》:“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都能看到這樣的特點。
這些句子有相同的地方:有一定的節奏感,而且使用短句,一點不拖沓,重復使用某些句式,使詞語產生變化。這樣寫出的句子,聽起來會讓人感到愉悅并容易接受。作家常用排比、對仗等修辭手法、詩歌格律,帶來回環往復的感覺,從而造出金句。也有作家在相似的句式上,進行正反兩面書寫,使句子更有張力,讓人陷入深思,記得更深。
《安娜·卡列尼娜》是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寫實主義小說經典代表。作家以安娜和列文兩個人為軸,描寫出不同的婚姻和家庭生活,百科全書式地展現出當時俄國政治、宗教與農事景象,是新舊交替時期令人緊張惶恐的俄國社會的寫照。小說開篇便有托爾斯泰的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時至今日,這句話仍如真理一般精準概括著我們的婚姻家庭生活。這句話就是用相似的句式、相反的意思寫成的。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個睿智的年月,那是個蒙昧的年月……”英國作家查爾斯·狄更斯以法國大革命為背景所寫成的長篇小說《雙城記》開頭,也是如此。這些句子之所以是金句,就是用兩種極端的情況做對比,將一個時代的社會環境變成一根橡皮筋,用力往兩側拉,讓我們感受到貧富差距所形成的現實張力和人類社會的殘酷性,令人哀嘆。
老子在《道德經》中有名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其中的“道”是洞悉一切奧妙變化的門徑,強調事物在“道”當中無中生有,成就生生不息,這也可看作老子的宇宙生成論。許多人認為這句話比較費解,但這并不影響它的傳播——老子用簡單的語言以及頂針的修辭,使得這句話朗朗上口,至今仍然廣泛流傳。
有些作家寫金句,不像托爾斯泰或狄更斯那樣先聲奪人、開篇即來,而是依靠情感、氣氛的層層加碼做鋪墊,直至最后將精華的部分呈現。或許鋪墊部分句子平淡,很多人會將其忽略,但跳過它們,我們再來品味,眼前的金句似乎也談不上精彩了,甚至會顯得突兀。
朱自清的經典散文作品《荷塘月色》便是如此:“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最后一句很能讓身處喧囂時代里的人們心生共鳴,因為每個人都有類似的孤楚之感。而朱自清寫出這個漂亮句子之前都在進行環境的鋪墊,行文極具畫面感,一種近似哲理的表達在這樣的層層烘托和鋪設下引出,便也變得不抽象了。
張愛玲曾被稱為“金句女王”,常常通過男女之間的感情關系將自己的見解、感言發表出來,且能與作品自然相容而不讓讀者覺得她是在故作高深或是刻意為之,如她在《愛》這個短故事的末尾所寫: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這樣自然流露的金句往往是“不請自來”的,你可以說這是繆斯女神賜予張愛玲的天賦,但它還跟一個人前期在閱讀或生活上的積累與對情感關系的感受力密切相關。
通過文中所講的作品金句范例,你會看到絕大部分金句是主題的濃縮,包含著寫作者對這世界的認識、領悟。但它們有著新鮮的啟示,從中可以瞥見作者在語言使用上的敏銳度與想象力。有了這樣的句子,文章不僅有了靈魂,也有了精神。
有價值、有內涵的金句常如溪水往前流淌,勾連著讀者的思緒,流出深山低谷,越過廣袤平原,進入大江大河,獲得奔向海洋的氣勢和力量,使得每個讀者跟寫作者也不禁隨之浮想聯翩,靈感勃發。
(本刊原創稿件,阿砂砂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