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當今中國的文學本體論研究面臨著地理維度的缺失。站在文學地理學的立場上提出構建文學“地理本體論”的設想能在一定意義上引導文學地理學對文學的本質、起源、發生、形態與發展等問題作出新的思考,形成和完善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基礎與學科體系,有助于推動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
[關鍵詞] “地理本體論”;文學地理學;學科體系建構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2.016
[中圖分類號] I0-05?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2-0132-10
文學地理學是在中國產生,并由中國學者提出的文學基礎理論與批評方法。早在春秋時期,學者就將《詩經》中的“國風”按照地區、方域來分類①,到“文學的自覺”的魏晉時期,陸機“感物說”與劉勰“物色說”著重探討了文學創作與自然山水、四時變遷之關系。“‘文學地理問題的研究,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和中國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傳統。”[1](p260)20世紀初,梁啟超、劉師培、王國維、汪辟疆等學者吸收西方人文地理學的思想與方法,從地域的角度探討中國古代文學的南北差異、文學流派等問題②,“開啟了20世紀文學地理研究之先河”[2](p6)。20世紀80年代后期,金克木提出“文藝的地域學研究”③,袁行霈總結了中國古代文學地域性的表現與文學家地理分布的情形④,曾大興考察了中國歷代文學家的地理分布⑤。此后,經大批學者的努力,文學地理學在中國逐漸成為文學研究的熱門。據不完全統計,自20世紀80年代后期往后二十年,“僅在我國內地公開發表的相關論文在700篇以上,所出版的相關著作不下于60種”[2](p6)。這些著述主要研究“文學家的地理分布”“文學作品的地域特點與地域差異”“文學家族”“地域性的文學流派”及“地域性文學史”等文學現象與文學問題①。在此背景下,2011年11月中國文學地理學學會正式成立,會長曾大興認為這標志著中國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階段”的開始②;進而提出建設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并多次撰文予以討論③。曾大興認為,文學地理學應當屬于文學一級學科下面和文學史并列的二級學科,文學史著眼于文學的時間維度,而文學地理學著眼于文學的地理空間維度,“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的多數學者也持這一觀點”[3](p405),如鄒建軍就認為:“按照我的理解,文學地理學是一門和文學史并列的二級學科。”[4](p52)曾大興判斷說:“隨著文學地理學研究對象的明確,一套相對完整的理論體系的建立,以及大批青年文學地理學學者的涌現,文學地理學學科在中國初步建成。”[5](p6)
①《詩經》“國風”的“國”即地區、方域。參見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2頁.
②參見陶禮天:《略論文學地理學的過去、現在和未來》,載《文化研究》2012年第1期。
③參見金克木:《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載《讀書》1986年第4期。
④參見袁行霈:《中國文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33—47頁。
⑤參見曾大興:《中國歷代文學家的地理分布》,載《社科信息》1989年第12期。
回顧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發展歷史,應當說它是針對具體的“文學地理”現象,關注以往的文學研究重視時間維度而忽視地理空間維度的問題,作為一種研究視角、方法和領域而提出和發展起來的,已結出了豐碩果實。然而如止步于此,文學地理學很難真正成為如曾大興等人所言的一門二級學科。文學史以一定的文學觀與歷史觀作為基礎,同理,要實現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目標,有必要夯實文學地理學的哲學基礎與理論基礎。與此同時,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目前仍然存在不少困惑。文學地理學與文學史的關系究竟如何,全球化背景下文學的地方性處于何種形態,未來又將如何,這些問題都亟待討論。為此,本文引入“文學本體論”這一概念,提出文學的“地理本體論”,以期對文學地理學學科的哲學基礎、文學觀念以及面臨的困惑,作出一定的探討。
一、重審與修正:“地理本體論”的提出
文學本體論是一個比文學本質論意義更為宏闊的概念,綜合了對文學的本源、本原、本質等問題的認識,學者稱之為“宏觀本體論”④。截至目前,持續時間較長、影響較大的有形式本體論、人學本體論、活動本體論等。其一,形式本體論顯然受到西方形形色色的“形式主義”文論的影響,把文學文本、文學語言、文學形式等視為文學的本體,對文學的內部構成與文學性生成等問題作了深入探索。但問題是,形式本體論切斷了文學與外部世界的血肉聯系,顯然“不能體現文藝的本原、本源和性質”[6](p18)。其二,人學本體論把人作為文學的本體。20世紀80年代,隨著人性論、人道主義、文學主體性等問題被重新討論,“人”再次成為中國文學與文論的中心。伴隨西方人本主義哲學思潮的蜂擁而入,學界形成了對人的不同層面、不同角度的認識,進而形成多種形態的人學本體論,或著眼于人的理性、意識,將文學視作人的精神超越;或著眼于人的感性、潛意識與本能欲望,將文學視作人的感性審美。如果說在王蒙所提出的“文學三元”中,文學還在社會、文化、人的生命三元之間徘徊①,那么在此后的文學的人學本體論中,文學則歸為孤立的一元——人。其三,活動本體論將文學活動作為整體來考察文學。朱立元提出,文學本體論應該從追問“文學是什么”轉向追問文學的存在方式,“文學是作為一種活動而存在的,存在于從創作活動到閱讀活動的全過程,存在于從作家→作品→讀者這個動態流程之中”[7](p77)。王岳川提出:西方現代生命哲學將人的感性生命活力與存在意義作為本體加以確立,藝術進而理應“成為人的感性的審美生成或生成活感性的自由生命活動”[8](p112),“活感性”生成的三個維度即“作家審美體驗”“藝術新形式”與“藝術喚醒”貫穿整個藝術活動②。
①參見曾大興:《建設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文學地理學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載《江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
②曾大興認為,中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可分為“片段言說階段”“系統研究階段”與“學科建設階段”。參見曾大興:《文學地理學學術史略》,曾大興、夏漢寧、海村惟一主編:《文學地理學——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第五屆年會論文集》,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90—118頁。本文對中國文學地理學發展歷史與研究現狀的概述,參考借鑒了曾大興教授的相關論述,在此特別說明。
③參見曾大興:《建設與“文學史學”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4月19日,第7版。曾大興:《建設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文學地理學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載《江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5—12頁。曾大興:《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載《美學與藝術評論》2019年第2期。
④“文學本體論”的“本體”,有學者將其等同于本源、本原或本質,也有些學者從存在論的角度加以認識。本文采用更為宏觀的界定,參見陸貴山:《當代文藝本體論思潮解析》,載《中國文藝評論》2018年第7期。
“對本體的追問,是人類科學與哲學思維安身立命之本。在文學理論研究中本體論也一直處于基礎與核心的位置。”[9](p4)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持續至今的文學本體論研究從語言形式、人的存在、藝術活動等不同角度對文學本體作出了不同解讀,對中國當今的文學研究、文學批評乃至文學創作無疑產生了重大影響。然而文學本體論研究也存在一定局限。其一,文學本體論研究將外在于人的一切排除在文學本體以外。王岳川總結發現,文學本體論研究“通過對反映論哲學和文論將文藝看成生活的反映提出質疑,將文學看成是人的內在本性的詩意話語置換。文學和思想不再是人的認識對象,更是體驗自我的生命沉醉境界”[10](p130)。可見,文學本體論研究將文學本體論與文學認識論、文學反映論對立起來,認為文學與思想不再是對人所看到的和體驗到的,包括自然宇宙、社會他者等在內的一切存在物的認識和反映,而是體驗自我生命的存在,這實際上是站在破除“機械反映論”與“庸俗社會學”的立場上,對人性論、人道主義、文學主體性等問題的進一步深化。由此,文學本體論研究一開始就將外在于人的一切排除在文學本體以外。其二,文學本體論研究忽視了人的存在的自然維度與世界維度。馬克思指出,人的存在必須依賴于自然存在,人的活動是建立在人與自然辯證關系的基礎之上的,人對自我存在與本質力量的確證要以自然現實作為對象,也就是說,“人只有憑借現實的、感性的對象才能表現自己的生命”[11](p103),因此文學活動要將自然現實的對象化作為根本前提。與此同時,馬克思還明確指出人是社會關系的產物,人不能脫離于社會關系而存在。文學的人學本體論卻忽視人的存在的自然維度與社會維度,孤立地著眼于人的精神意志或感性本能,孤立地看待人的存在;而文學的“活動本體論”實際上只是構建了“作者—作品—讀者”的封閉的文學活動本體,忽視了文學活動作為一種人的活動的根本前提。其三,文學本體論研究滑入過于強調“人類中心”與“個人中心”的誤區。馬克思指出:“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11](p103)作為人類活動重要部分的文學活動,顯然也要受到自然與社會條件的制約。20世紀80年代,作為文學本體論研究先導的《論文學的主體性》③一文提出,對文學主體性的強調“就是強調人的能動性,強調人的意志、能力、創造性,強調人的力量”[12](p12)。換言之,該文將人的主體性與人的主觀能動性等同起來,可以說此后的文學本體論研究基本延續了這一思路。文學本體論研究雖高揚人的主觀能動性與感性存在,但忽視了人的受動性、有限性,且過度強調“人類中心”與“個人中心”主義,一定程度上引導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滑向人類中心主義的“狂妄”與個人中心主義的“狂歡”。其四,文學本體論研究常過于強調人的“感性審美”。近代以來,西方哲學上的“本體論”破除了中世紀“神學本體論”,轉向近代“理性本體論”,再轉向現代“生命本體論”。在哲學本體論中,傳統的客觀實體被個體的生命存在所取代,個體對外在于“自我”的一切施以無情的拒斥。中國文學本體論研究“機械地搬用西方哲學中的本體論研究文學問題”[13](p102),隨著西方非理性主義哲學思潮的蜂擁而入,生命沖動、欲望、潛意識、本能等學說在文學本體論研究中大行其道,于是文學本體論研究一定程度上又走入了過于強調人的“感性審美”的誤區,使得文學由個人主義的狂歡演變為個人非理性世界的狂歡。
①參見王蒙:《文學三元》,載《文學評論》1987年第1期。
②參見王岳川:《藝術審美價值生命活感性生成》,載《益陽師專學報》1994年第1期。
③《論文學的主體性》一文,對人的本質、文學本質等問題加以探討,實際上已經具有探討文學本體的性質。參見劉再復:《論文學的主體性》,載《文學評論》1985年第6期。
總而言之,“西方現代哲學對人的生存以及語言的重視而指認人的存在或語言形式已經成為本體,導致了文學本體論研究的狹隘與分割,即要么局限在文本范圍內,如語言、形式、作品等,要么局限在人的范圍內,如生命、生存、活動等”[13](p102)。進一步而言,中國的文學本體論研究將人與人的外部世界、文學與人的外部世界的聯系割裂開來,忽視了文學本體的自然維度與世界維度,易導致文學研究忽視文學與自然宇宙、天地萬物的關系,忽視文學對自然宇宙與天地萬物的書寫,與此同時許多文藝作品深陷人類中心主義和個人中心主義的泥沼,成為個體生命的狂歡與感性欲望的高歌,陷入人的內在本能的纏繞糾葛的混沌之中。
在文學地理學看來,地理指“人在天地之間所觀察到的一切存在”[4](p2)。從文學地理學視角出發,我們發現現今的文學本體論研究存在地理維度缺失的不足,而且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地理維度的缺失也是當今的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存在不足的一個重要原因。
基于這樣的思路,我們提出借鑒哲學的自然本體論/時空本體論而構建文學“地理本體論”。正如巴赫金所言:時間是空間的第四維[14](p269),一定意義上,地理空間是一切存在的基礎。其一,所謂“地理本體論”并不是要求放棄人的“主體性”,或者完全只強調人的“有限性”與“受動性”,而是強調要把人重新置于世界和宇宙這個根本之中,讓個體遠離“自我中心主義”的狹隘與孤絕,從“人類中心主義”的偏執與狂妄中掙脫出來,這樣人才有可能從根本上跳出“現代性”的泥潭,對“自我”加以肯定又加以限定,敬畏擁抱自然與宇宙,認同友愛他者與萬物,進而構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的和諧關系。其二,具體到文學中,“地理本體論”意在修正中國文學本體論研究的偏失,特別是中國的文學本體論研究與文學研究中存在緊盯文學中的“人”不放的現象。“一直緊盯著‘文學是人學,就會大大縮小創作和研究的范疇,使自己變得近視、遠視甚至盲目,從而導致文學的窄化以及異化。縱觀天地自然,除了人還有更廣大的世界萬物,因此文學不可能只表現‘人,研究者也不可能只關注‘人和‘人生。”[15](p100)與此同時,今天的許多文藝作品用現代人的絕對自我、絕對自由和絕對欲望,棄絕了文學中本應有的自然與宇宙、時代與未來、社會與他者、道德與倫理、靈性與神圣,緊盯著人,緊盯著人與人的爭斗,緊盯著自我的內在,乃至成為個人情趣的沉醉與本能欲望的展覽,重復混沌、庸俗廉價、頹廢絕望、扭曲變形。面對文學不盡如人意的局面,文學為人類除了提供聲色犬馬的短暫快感還應當提供什么,這不得不引發警惕與反思。“地理本體論”的提出正是這種反思的結果,即意在使文學研究突破長期以來“文學是人學”的局限,使文學創作從人的狹小的內在世界中掙脫出來,走向更為廣闊的世界,從而獲得高遠而博大的精神境界。
二、“地理本體論”與文學地理學學科的理論建設
文學本體論包含對文學的本源、本原、本質等問題的認識,文學“地理本體論”的提出能夠為此類問題提供新的視角。基于這樣的思路,文學地理學的一些學者對現有的文學的本質論、起源論、發生論、作品論、接受論等基礎理論加以反思,嘗試構建屬于文學地理學學科的哲學基礎與理論基礎。
第一,“地理本體論”如何影響對文學的基本屬性的認識。其一,從“地理本體論”出發,人與地理的關系即“人地關系”就成為思考人的存在的一個核心哲學命題。人到底如何存在又何以存在?直到目前,沒有人可以生活在真空之中與地球之外,人所觀察、體驗和經驗的自然萬象、民俗風情、人際來往、生活空間等對人的個性氣質、生命經驗乃至理性思索往往產生決定性作用,人總是在與自然宇宙、社會他者的辯證關系中,不斷認識自我、豐富自我、實現自我,而個人遺傳、血液、骨骼等因素一般只能起到基礎性作用。因而“環境決定論”不僅不存在問題,而且具有根本性①。其二,相比自然宇宙,人在短暫而微渺的生命旅程中,行跡、觀察與經驗是有限的,理性也終究存在限度。人們常常需要以建構偉大的“神靈”、悠渺的“天道”來認識與探索廣闊無垠的自然與浩瀚璀璨的星空,這就是“神地關系”。正因為構建了自然神靈與宇宙天道,使得人的靈性和想象又反過來得到激活,使得人向往自然宇宙又敬畏自然宇宙,從而促使人與自然宇宙和諧共存、交融統一,促使文學與藝術向更加寬廣高遠、靈動神奇的境界上升,“讓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16](p145)。其三,具體到文學中,說到底沒有作家就沒有作品,沒有作品就談不上文學。而作家必須生活在具體的地理環境之中,因其比常人更加敏感、細膩、多思,地理環境會對其產生更為直接、鮮明、集中的作用,自然神靈與神秘天道會對其產生更為神奇、靈動、神圣的誘惑,觸發其寫作靈感,推動其文學想象,所謂“應物斯感”與“緣事而發”②就是這個道理。同時,作家也會對自然宇宙,特別是自己所熟悉的、抱有深厚情感的地方山水人情,報以熱情的觀察與深入的探索,美好的想象與詩性的建構,形成其獨特的藝術個性與文學風格。當然文學創作較此復雜,但地理環境對作家的作用卻是基礎性的、制約性的③,這就是“文地關系”。鄒建軍指出,“人地關系”作為一種基礎制約“神地關系”與“文地關系”,而“神地關系”與“文地關系”只是“人地關系”的一種表現形式;“人地關系”的基本結構與發展變化,直接影響“神地關系”與“文地關系”的基本結構與發展變化④。從“地理本體論”來看,現今文學理論所說的,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用來表達和交流人生的審美感受與理解的主張,就顯得有些狹隘。因為在現有的文學理論看來,美就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感性顯現,文學要表現人生價值,追尋人生意蘊,好像除此就不存在美,就沒有文學。然而自然宇宙之美比人之美不知道要寬廣、豐富、燦爛多少,不能緊盯所謂人的美,而忽視了自然之美,天地之美。因而從“地理本體論”出發,文學地理學認為,文學書寫的是人對天地萬物之觀察、體驗與想象,文學將人置于天地之間,進而感受、體驗與想象人的存在。
①參見鄒建軍:《“地理環境制約論”的提出與文學地理學研究——以中國民間文學作品的產生為例》,載《歌海》2021年第3期。
②曾大興認為,“應物斯感”與“緣事而發”是地理物象或地理意象觸發作家生命意識與文學表達的兩種機制。參見曾大興:《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表現、途徑與機制》,載《蘭州學刊》2017年第4期。
③參見鄒建軍:《“地理環境制約論”的提出與文學地理學研究——以中國民間文學作品的產生為例》,載《歌海》2021年第3期。
④參見鄒建軍:《文學地理學批評引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100—112頁。
第二,“地理本體論”如何影響對文學的起源的認識。從“地理本體論”出發就會發現,現有認為文學起源于勞動、娛樂游戲、社會生活、倫理道德等主張,從本質上看是建立在“人學”基礎之上的,是今人以今天的眼光看待文學起源的結果,或許并不等同于古人對文學起源的看法,更不等同于文學起源自身,這些說法只是關注到了文學起源的某些方面,割裂了文學起源與自然及世界的聯系,基本上是不科學的、不全面的,也是不完全符合歷史與藝術的事實的。文學應當是“起源于人類對自然世界的觀察”[4](p13)。其一,“人靠自然界生活……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聯系,不外是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系,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11](p52)。現代人類是如此,文學起源的遠古時代更是如此。進一步說,早先人類社會生活并不發達,個體常常處于孤立狀態或零散群體之中,必須依賴于自身所處環境尤其是自然環境才能獲得生存,因此他們對自身所處自然環境必須加以觀察,甚至對其中微小變化都異常敏感,因此書寫個體對天地萬物的直接感受、切身體驗與奇特想象,也就成為一種相當普遍而重要的文學現象。現今能看到的,東西方最早的文藝作品與文學現象無不是一種印證。中國的“精衛填海”“夸父追日”的神話傳說,與西方的“阿喀琉斯”“俄狄浦斯王”的悲劇故事,有著明顯的同質同構性。精衛所填的“海”與夸父所追的“日”都是自然神力的象征,精衛與夸父則是被神化的反抗自然的人;而阿喀琉斯被神預言的命運與俄狄浦斯被神施加的詛咒是自然神力的象征,阿喀琉斯武力的強大、體魄的強健與俄狄浦斯破解斯芬克斯之謎的智慧,則使他們在古希臘被視作半人半神的英雄與“人”的理想范本。然而,他們基本一致的結局,是在自然神面前或者倒下或者被放逐,從而帶來一種極為強烈的悲劇感。直至今天,人類在自然神力與浩瀚宇宙中永恒的悲劇性命運與“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17](p64-65)式的悲劇性感慨,依然是人類悲劇感的基本來源。除此之外,東西方所共有的人類起源神話、戰爭神話、洪水再生神話等都具有以上特質。這說明,人對自身所處自然環境的觀察、體驗、想象乃至反抗,形成遠古人類表達與書寫的最初的沖動、熱情及渴望。其二,如果承認直到今天,作為特定族群中代代相傳的同類心理經驗的積淀物的所謂集體無意識,是人的意識的基本形態,是作家創作的基本動因與基本來源,那么就必須進一步承認遠古時代人們對自然宇宙的觀察與體驗形成了文學的起源與重要來源,因為集體無意識與心理原型本身就是歷史早期在人對自身所處自然環境的觀察和體驗中而產生的,然后被放置在歷史長河中一點點生長、豐富與融合,進而影響和制約人的意識與文學表達。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文學起源于人對自然萬象的觀察體驗的說法,就具有相當的合理性。
第三,“地理本體論”如何影響對文學的發生的認識。從“地理本體論”出發可知,現有的文學發生論著眼于或審美,或人生體驗,或娛樂游戲,或倫理教化,從本質上看是建立在“人學”基礎之上的,而作家與地理的雙向互動作為文學發生的兩種重要模式卻被忽視了。其一,地理環境觸發作家的文學表達。曾大興著眼于地理、文學家與文學作品三個維度,闡述地理環境對文學的影響:一是不同的環境促使文學家形成不同的氣質與人格,環境影響文學題材、文學地理空間與文學風格;二是地理物象或地理意象觸發作家的生命意識,進而觸發作家的文學表達,這是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基本途徑;三是“應物斯感”與“緣事而發”是地理物象或地理意象觸發作家生命意識與文學表達的兩種機制;四是文學家不同的氣質與人格,使得文學家對相同的環境產生不同的個性化表達。總之,“地理環境—文學家的生命意識—文學家的氣質、人格等—文學作品”,構成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完整序列①。中國古代的“感物說”與今人葉嘉瑩的“興發感動”說,都深刻說明了地理環境對文學創作的觸發作用。其二,作家對地理環境的觀察與體驗,觸發文學創作。幾乎每一個有追求的作家,對外在于自我的世界之美好、時代之精彩都不會無動于衷。“幾乎每個真正偉大的作家都是博物學家,每位優秀的散文家對于天地萬物都極其敏感并充滿熱愛。”[18](p268)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19](p185)屈原對日月奔走與草木零落的體察,繼而引發的春秋代序與美人遲暮的感慨亦是一個明證。
①參見曾大興:《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表現、途徑與機制》,載《蘭州學刊》2017年第4期。
第四,“地理本體論”如何影響對文學的存在形態的認識。從“地理本體論”出發就會發現,以往將文學分為“語言層”“現象層”與“意蘊層”,把“意蘊層”傳達的審美意味與人生意蘊視為衡量文學價值高低的最高標準,本質上還是一種“人學”的文學觀。其一,“文學中已經藝術地把握了的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相互間的重要聯系,我們將稱之為時空體……我們所理解的時空體是形式兼內容的一個文學范疇”[14](p269)。從文學作品的內部來看,文學的語言、現象與意蘊都是以空間的形態而存在。首先,語言層面的形式空間。詩歌的分行排列、散文的起承轉合、小說的情節呈現、戲劇的舞臺對話等都要存在于特定的語言空間結構之中。沒有這些空間結構,文體的特征及其文學意味就會消失。其次,現象層面的事件空間。詩歌中流動著意象空間,散文中流動著思維空間,小說中流動著故事空間,戲劇中流動著對話空間,這構成文學現象基本的存在形態,不能把握和還原這些空間因素,對文學作品現象層面的把握就難以全面和深入。再次,意蘊層面的審美空間。詩歌的境界是否高遠,散文的感受是否豐厚,小說的主題是否深邃,戲劇的沖突是否尖銳,都可以嘗試從空間的方位、大小、重量等方面來增加解讀向度。因此,空間的挪移與放置、孤立與組合、收縮與擴張,空間的方位、大小、重量等,構成文學作品內在的基本形態之一。詩歌抒發情感要借助空間為情感與想象賦形,小說編織情節要借助空間為事件提供場所,散文書寫感受要借助空間以展現思維流動,戲劇建構沖突要借助空間以展現人物的內在關系。因此,文學通過特定的空間形態得以生產,以特定的空間形態被讀者所感知和接受。其二,文學的地方形態。從文學地理學的“人地關系”到“文地關系”的邏輯來看,先是有地方文學,然后再組合成區域文學,最后組合成世界文學。因為任何一個作家總是要生活在特定的地方與特定的空間,反過來特定的地方與特定的空間總是會對他的個性氣質與文學氣質產生不可磨滅的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幾乎每一個優秀的作家,都會對自身的地方性有著深刻的感知體會,并加以珍視,加以熱情地書寫,因為這是形成其文學個性的重要基礎。沈從文的湘西書寫,莫言的高密東北鄉書寫,陳忠實的白鹿原書寫,阿來的西藏書寫,無不對此加以印證說明。“如果我們提出越是地方的越是世界的,似乎也不能算錯,因為文學的本質就是地方的,或者說我們的文學首先是地方的,然后才可以是世界的。”[4](p185)忽視一部文學的地方性,某種意義上就等同于忽視了其獨特性;忽視一個作家的地方性,某種意義上就等同于忽視其個性。在全球化與信息化的時代,人的地方性與文學的地方性似乎越來越薄弱,同質化的增強不是文學的繁榮而恰恰是文學的沒落與悲哀。這正是今天地方性研究興起的根源,也是我們強調文學的地方性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我們認為地方形態是文學作品的整體的外在形態。
第五,“地理本體論”如何影響對文學的發展的認識。文學是以“文學區”為單元,在“文學區”獨立生長與交流融合中獲得發展的。從“地理本體論”出發就會發現,其一,文學的地域劃分是文學發展中的重要現象,在中國學界早已引起廣泛共識,并得到深入探討。從中國古代文學比較簡略的“南北之分”,到今天的“荊楚文學”“巴蜀文學”“齊魯文學”等區域劃分,對中國現代文學以“京派”“海派”劃分,對中國當代文學以陜派文學、漢派文學、江浙文學、江西文學劃分等,這些不同地區文學確實存在著很大差別,并不能單純按照歷史時間線索統合成單一的模塊。世界文學同樣也是如此。基于此,文學地理學提出“文學區”概念,即作家必須存在于特定地理空間,在一定地理空間之內會產生大體相似的或相近的文學現象與文學個性。不同“文學區”又共同組成了包容萬象的世界文學,這就是以文學地理學的眼光,以地方文學為基礎,構建“區域文學”,再到構建“世界文學”的基本邏輯。其二,“文學區”不是孤立的,作家的行跡與文學流派的變遷在地理空間上一般不是固定的,文學作品的傳播在地理空間上一般也不是固定的,而是在不同空間的移動中被接受和被豐富的。以民間文學為例,《一千零一夜》中的一些故事與我國的一些民間故事非常相似,一是由于《一千零一夜》與我國民間共同吸收了許多印度故事,二是由于一些阿拉伯故事傳入中國,三是由于一些中國故事傳入阿拉伯世界。在多向的與多種形態的散播與交流中,由于地域的差異,這些故事在情節上基本保持不變,但是在人物形象與思想主題上卻發生了程度不同的變異,讓這些母題衍生為復雜多樣、意蘊豐富的民間故事①。作家文學的散播與交流,同樣存在大量類似現象。由此可見,“文學區”與“文學區”之間會因作家、文學社團與文學流派在地理上的移動及文學作品在地理上的散播而發生交流與融合,從而促進地方文學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文學區”的地方屬性則是內在的、相對穩固的。因此,我們認為,以“文學區”為基礎,“文學區”與“文學區”之交流與融合作為重要形式,形成了文學發展的一條補充途徑。
①參見劉守華:《比較故事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227—240頁。
文學地理學借助“地理本體論”這一提法對文學的本質、起源、發生、發展、形態等問題的重新探討,可為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打下堅實基礎。
三、“地理本體論”與文學地理學的學科體系建構
自建立至今,文學地理學學科可以說形成了較為完整的理論基礎,具備獨立的研究對象,建構了系列概念術語,擁有了多種研究方法。但通常一門二級學科下面還應當有三級學科,比如比較文學下面有淵源學、形象學、變異學等,只有以此作為支撐,一門二級學科才能夠真正建立起來。因此,對文學地理學進行體系建構就顯得極為重要。對此,鄒建軍曾提出文學地理學建設16個分支學科的設想,簡要概括如下:(1)作家分布學主要研究作家的地理分布及其形成原因。文學感知學主要研究作家對地理的感知及地理感知的反向作用。文學基因學主要研究作家的地理基因、地理認識和地理觀念。(2)文學地名學主要研究文學作品與文學現象中的地名。文學流變學主要研究文學現象在地理層面的變遷。文學家族學主要研究文學家族現象。文學空間學主要研究文學的空間問題。(3)文學氣候學、文學物候學、文學天文學與文學災害學,分別研究文學與氣候、物候、天文與災害之關系。(4)文學地圖學主要是借助地圖研究文學。文學景觀學主要研究文學中的地理景觀。文學區域學主要研究文學的區域劃分與區域聯系。文學生態學主要研究文學與生態問題之關系。鄒建軍著重指出:“每一個分支學科都有自己的講究,都會有不同的構成方式和發展路徑,不過文學地理學也有總體上的要求。而所謂的16個分支學科,也就是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必須要注重的16個方面,只有把所有的這些領域都發展起來,文學地理學的學科體系建設才會具有相對的完整性。”[4](p96)
文學地理學具有明顯的跨學科屬性,極易使其滑入主體喪失的境地,從“地理本體論”出發,就要明確區分文學基礎上的地理研究與地理基礎上的文學研究,文學地理學自然以后者為根本。因此,可以著眼于地理這個維度,將這16個分支學科劃分為4個不同的層面。
第一個層面主要探討文學與地理之關系,屬于基于靜態地理層面的文學研究。在特定地域或一定地域,研究具體歷史階段中有哪些作家,這就是作家分布學;再研究具體作家如何感知、認識與書寫地理,地理如何從根本上制約和影響作家的創作①,這就是文學感知學與文學基因學,將三者總括起來就是文學環境學。這是最為基礎的層面的研究,是“人地關系”在“文地關系”上的具體體現,可以簡要概括為文學創作與地理之關系的研究。其一,由于地理對文學的影響及文學對地理的影響不是直接的,需要通過作家這個中介來實現,“地理環境(地理物象、地理事象)、文學家的生命意識、文學家的個人氣質與人格、文學作品這四大要素,構成了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完整序列”[20](p36)。由作家與地理之關系,構成了“地理—作家—文學”這樣一條研究路徑,從而建構“作家分布學—文學感知學—文學基因學—文學環境學”學科體系層面,這一層面實乃文學地理學的基本原理之研究,可以簡稱為文學地理學原理論,這屬于靜態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其二,作家分布學、文學感知學、文學基因學,不僅是理論層面的研究,還會涉及具體作家作品研究。作家的地理基因,地理上的行跡及對地理的感知和認識,會對作家的個性氣質、創作心理機制、文學表達與文學風格的形成,有著重要的影響。因此,對作家的個性氣質及其作品的地方特征,往往需要采取地理上的實地考察來加以分析,這是文學地理學研究作家及其作品的重要途徑。
①對于地理環境如何影響文學,曾大興作了深入探討。參見曾大興:《地理環境影響文學的表現、途徑與機制》,載《蘭州學刊》2017年第4期。
第二個層面主要探討文學在地理上的流散與聚合,屬于基于動態地理層面的文學研究。文學地名學著重梳理和分析作品中的地名,以此來研究作家的行跡及行跡對作家創作的影響。如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吳楚赤壁”,《一絕·食荔枝》中的“嶺南惠州”,《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的“海上儋州”,一方面可以窺得蘇軾后半生的大致行跡,另一方面可以看到不同地方的地理氣候、風土人情在其作品中的呈現,這些地理氣候、風土人情對其心緒、心境、境遇乃至人生,以及文學創作所產生的重要影響。此類出現在作家作品中的地名則是分析和梳理作家“地理根系”①的基本要素。文學流變學主要探討文學現象在地理層面的流變問題,研究作家群體在地理上的變遷所造成的文學社團、文學流派、文學思潮、文學中心、文學風格的變遷,也可以反過來研究各種地理現象對文學所產生的影響。比如中國現代的“京派”文學就從精致典雅文化圈中的北京遷入貧瘠落后為戰爭氛圍所包裹的西南邊陲,這種地理上的重大變遷對“京派”文學的發展與流變產生了至為重要的影響。文學空間學主要探討作家與作家群體賴以生存的地理空間,作家作品中的地理空間及其疊加綿延組合的各種形態,以及文學作品的交流與接受空間。文學空間學的提出方便學者從空間的角度研究作家文學想象與文學表達的機制,作品的形式、現象與意蘊生成的機制,與文學流傳與變異的機制。如《孔乙己》對“咸亨酒店”這一空間的處理,直接關系到作品人物形象的塑造與意蘊的生成,“我”站在柜臺照看生意,短衣幫站在酒店外面喝酒,長衫黨由內而外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坐著喝酒,而孔乙己則是站著喝酒又穿長衫的唯一人物。通過這種空間中人物方位的比照,小說中人和人之間的劃分就尤為清晰,傳神地表達了孔乙己的尷尬窘迫和進退兩難。
①鄒建軍提出的“地理根系”這一概念是指“作家在自己一生中所到過的地方,所形成的一個系統”。參見鄒建軍:《文學地理學關鍵詞研究》,載《當代文壇》2018年第5期。
第三個層面主要探討重大的自然現象對文學產生的影響,以及文學對重大自然現象的書寫和反映。其一,不同的氣候現象如四季更替、寒來暑往、風雨雷電以及極端氣候現象,不同的氣候類型如海洋氣候、陸地氣候等都會對人產生深刻的影響并形成多種多樣的作家個性與氣質,進而影響作家的文學創作。文學研究對此應當加以重視和關注。其二,每一個優秀的作家對天地萬物、自然萬象的細微變化總是比常人要細膩敏感得多。動物的遷移,動植物的滅絕、生態、倫理,氣候星象,高山流水等世間萬物都是文學書寫的對象,也應被納入文學研究的范疇。總而言之,文學氣候學、文學物候學、文學天文學與文學災害學,都是由于受到“文學是人學”觀念影響而被忽視,卻具有重要價值的研究領域。
第四層面主要探討由地理所衍生的現象,包括地圖、景觀、區域、生態等與文學的關系。其一,以地圖的形式研究作家的行跡與地理分布、文學群體的聚合、文學中心的遷移、文學作品中的空間結構、文學作品的流傳與變異等,以科技手段讓文學活動與文學現象變得清晰可見,這是文學地理地圖最重要的價值。其二,研究文學景觀,包括文學作品的內部景觀與文學作品的外部景觀。文學作品中的內部景觀是文學內部空間的節點與支柱,是形成文學空間的基礎,比如《雷雨》中的“周公館”、《紅樓夢》中的“大觀園”,就為人物活動與矛盾生發提供了集中的舞臺,直接關涉作品的美學意味。而文學外部的景觀,主要指與作家個體與群體活動發生關聯的地理景觀,對研究個體作家、文學社團、文學流派等有重要價值。其三,文學區域學主要以地方文學為基礎,研究“文學區域”的劃分與彼此之間的影響與聯系。其四,文學生態學站在西方生態批評與環境批評基礎之上,研究文學與生態的關系的理論問題,如文學與非典、黑死病、埃博拉病毒等生態問題的雙向互動,作家的地理觀念與生態觀念之間的關系等。
以上分類從“地理本體”出發,站在地理的不同層面,以作家作品及其相關的文學現象為中心,構建起文學地理學的16根彼此區別又彼此聯系的支柱,將有力推進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目標的實現。
作為由中國學者提出的一種文學研究學科,文學地理學已經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吸引了眾多學者的參與。然而要實現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的目標,文學地理學學科必須擁有自己獨立而完整的基礎理論與學科體系。當今的文學本體論研究存在缺失地理維度的不足,特別是將人的感性存在視作文學的本體,一定程度上導致文學研究和文藝創作墮至只關注人的內在狹小世界的境地之中。站在文學地理學的立場,提出構建“地理本體論”設想,意在修正長期以來文學本體論研究的偏失,彌補當今中國的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的不足。“地理本體論”可以為文學地理學學科提供深厚的哲學基礎,引導文學地理學對文學的本質、起源、發生、形態與發展等問題作出新的思考,形成并完善文學地理學的理論基礎與學科體系,突破以往將文學地理學僅視作一種研究方向、方法和領域的認識局限,推動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目標的實現。
近代以來,人在理性引導下推倒“上帝”,“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21](p22),卻落入現代“理性的暴政”的鐵籠,繼而又在對工具理性的抵制與反抗中滑向審美感性的欲海,剔盡自己的骨肉。當人的感性存在被視作本體,帶來的一個嚴重后果誠如學者所說:“現在最為嚴峻擺在中國以及世界面前的是環境污染、道德淪喪、心靈焦慮、真情流失、善良無多、審美粗糙和人生乏味!簡言之,我們失去了對天地的敬畏,信仰出現了危機,真善美受到了玷污,心靈沒了安頓的溫暖之所,生命像無錨的一葉扁舟迷失于波濤洶涌的汪洋大海之上。”[22](p95)不得不說,這是當今中國乃至當今世界所面臨的文化困境。假設今天的思想觀念、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還是只緊緊盯著所謂大寫的“人”而忽視自然宇宙與天地萬物,我們所面臨的困境就很難被突破和被超越。這正是提出文學“地理本體論”的初衷和根據。然而,“地理本體論”也要避免“一元論”思維的絕對化與極端化,要將文學地理學所說的“地理”視作文學的一個重要的維度而非唯一的維度,這樣才能引導人的存在進入一種正常的和諧的狀態,引導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進入一種更加寬廣博大、高遠高深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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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見習)? ?余夢瑤
作者簡介:袁循(1988—),男,南昌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