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古代的文人畫中,有一位畫家的作品格外引人注目。
他的作品很容易辨別:以山水畫居多,鮮有設色,畫面極其“干凈”,一眼望去很“空”。
只需看一眼,你便能深切地體會到何謂“畫如其人”。無論是用松、柏、樟、楠、槐、榆這六種品行高潔的樹傳達自己對君子之風的追慕,還是畫中不容人進入的小閣,都是一種“孤芳自賞”。
這位畫家,便是元代的倪瓚。
倪瓚并不是民間故事和傳奇青睞的主角,但在藝術史上,他卻光芒萬丈。
倪瓚的畫通常都是豎長條的立軸山水畫,畫面也很簡單,遠山近樹,山色很淡,樹也不多,只有稀疏幾棵,并且杳無人跡。整個畫面空白處比著墨處多,也沒什么墨氣淋漓的渲染,多是以枯筆淡淡地拖出形象。
細看,倪瓚的畫一般是明確的三段式構圖。上段是橫著干筆拖出來的幾道遠山,從畫面的一端拖到另一端。中段是大片的空白,這便是近水。沒有波紋,也沒有暈染,水景全憑觀者自行想象。下段是一角小小的坡岸,上面長著幾棵并不珍奇名貴的樹木。
別的山水畫家總愛在畫面中布置幾點如豆的人,以表示山水可行可游,但倪瓚絕不會這樣做。他的畫里萬徑人蹤滅,毫無人間煙火氣。
倪瓚自己的說法是“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至于像不像、美不美,他根本就不在乎。
這種狂狷傲慢又漫不經心的腔調,正是文人畫的腔調。
當時,文人畫家的重點并不在“畫家”,而在“文人”。對于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來說,在朝為官才是主業,繪畫只是閑暇修心的余事。而且,比起寫詩詞文章的文人,畫家的地位要低得多,所以,他們繪畫只是為了寄興,追求一份灑脫勁兒——畫什么、怎么畫,全憑自己高興。

因此,文人們總是有意貶低職業畫家。對他們來說,用畫掙錢是一件庸俗到不可想象的事。因為要賣畫掙錢,就得考慮雇主的喜好,自然沒這么自由灑脫。
對很多文人來說,比在朝為官更令人向往、更有格調的是成為隱士。歸隱南山堪稱文人們的終極夢想。

倪瓚正是這樣一個為文人所艷羨的隱者。
倪瓚的畫之所以“一塵不染”,與他與生俱來的“毛病”有關。
他有嚴重的潔癖,畫面墨跡過多,他會覺得臟;畫面有人,他會覺得俗。
有一次,倪瓚的一位好朋友夜宿在他家,晚上朋友突然咳嗽了一聲,接著仿佛還吐了一口痰,他感覺像是晴空霹靂,一夜輾轉難眠。
等到天亮,倪瓚便命用人去尋找朋友的痰跡,找來找去,根本沒有找到。用人知道他的心病,只好找來一片稍有污跡的樹葉,說那就是痰跡。他躲到一邊,捂住鼻子閉上眼,叫用人扔到三里以外。
倪瓚生活上的潔癖雖然出了名,但到底沒給他帶來什么麻煩。真正為他帶來災難的,是精神潔癖。
倪瓚的《六君子圖》《容膝齋圖》,最能代表他的精神潔癖:前者以樹喻君子,表達了他對君子“正直特立”高風的崇尚;后者描繪容膝齋及周邊景物,來烘托容膝齋主人潔凈淡雅、清高孤傲的形象。
不可否認,家庭環境給了他精神潔癖的土壤:他生活在無錫太湖邊上,這是當時中國最富庶的地方。生長在巨富人家,他從小衣食無憂;長大后,家中資財有兄長經營,他便完全不問俗事,只和他喜愛的詩文書畫打交道。
到了元末,太湖一帶被起義的張士誠控制。張士誠的弟弟張士信也想要附庸風雅,便向倪瓚索畫。當然不是白索,他送了繪畫的白絹,也送了重金,卻惹怒了倪瓚。張士信的行為無異于把倪瓚看成了賣畫賺錢的畫師。
有一天,倪瓚到太湖泛舟游玩,恰好遇到了張士信,張士信瞅準機會把倪瓚痛打了一頓。倪瓚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卻連一聲呻吟都沒有。事后有人問他為何不吭聲,他的回答是:“一出聲便俗。”
后世有許多人極力學習倪瓚的清逸畫風,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達到他的這份“干凈”,更別說超過他了。因為,他們都沒有他的“毛病”。
(張秋偉摘自《瞭望東方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