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逍遙

廖菊英

林清玄說：“我想著，一個人一生能找到一個清洗心靈的地方。概率有多大？即使能找到相同的地方，年歲大了，心情也不同了。”一語驚破天上人。我們短暫的一生一直踏尋一條路，無非是茶余飯后之后，清洗心靈，逍遙人生。

王羲之言：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我喜歡一室之內，邀請春花綠柳，夏風蟲草，秋月傲菊，冬雪紅梅于我的腕底，把弄幾支禿筆，靜磨半池古墨，鋪開一卷絲帛，搜腸兩行清聯，搜腸三闕拙詞，口占幾首閑詩。和著風的節奏，鳥的歌聲，雅士橫笛，聚攏筆尖，盡情揮毫。時而若驚蛇出洞；時而若游龍戲鳳；時而如上林苑花開；時而若枯藤老樹昏鴉；時而若雁字橫書；時而若懸針垂露奔雷墜石；時而若絕岸頹峰臨危據槁；時而若重若崩云輕如蟬翼；時而若泉注山安……仙女般柔軟的筆尖，能揮動萬物；能容納宇宙；能流動乾坤；能吟哦古今。可書甲骨文的神奇；可書鐘鼎文的蒼茫；可書散氏盤的浪漫；可書驛山碑的莊嚴。展現漢碑的遒勁，流淌漢簡的率真，彌漫蘭亭中和，散發魏碑妖冶，凝聚唐楷的威儀……跋涉一個又一個朝代，領略一碑一帖的風騷，豈不快哉。沉浸于楷書鼻祖鐘繇《賀捷表》的歡慶；書圣王羲之《蘭亭序》的盡善盡美；小吏孫過庭《書譜》的華麗引領；一門忠烈顏真卿《大唐中性頌》的忠誠；瘋子楊凝氏《韭花帖》的散漫；才子趙孟頫《心經》的安寧；禪者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的無塵；八怪之首之首金農《冬心先生三體詩》的超越；于右任標準草書的嚴謹……或書淮南子《原道》；或書班固《漢書》；或書韓愈《師說》；或書范仲淹《岳陽樓記》；或書王勃《滕王閣序》……詩詞曲賦文樣樣抒懷。而我則最最喜歡書寫莊子《逍遙游》，買一摞西和麻紙，囤幾支雞距筆，選一瓶手工精墨。明月盈窗，風柔情濃，夜深人靜，擬北魏大般涅槃經的筆意，徐徐圖之，“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大……”寫著寫著，我變成了莊子，我本是深水一條北冥魚，在寒冷的水中修煉悟道，有一天開悟，化而為鵬，扶搖直上九萬里，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展示鴻鵠之志做無名的圣人，無功的神人……人我兩忘，樂在莊子逍遙游里，不知老之將至。

墨池邊，我常常獨自發呆，想知道王寵是怎樣一絲不茍寫出了《逍遙游》的翩然生動；想知道明代最擅長“造假”的書法家豐坊，在他四十一歲時如何寫出《逍遙游》遒勁淡雅，俊美飄逸，被稱為“筋書”代表作；想知道文徵明如何在他八十六歲的高齡把《逍遙游》打造成他的精心之作，用筆干凈果斷，點畫堅挺剛健，以典雅自然之姿獨樹一幟！可惜我只能在他們逍遙的筆尖，獨自揣摩他們那干干凈凈的筆尖，一塵不染的逍遙。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真是智巧兼優，心手雙暢。他們都在筆尖華為一只大鵬而逍遙九萬里之上。

擱筆沉思，我雖達不到他們的筆墨功夫，可是逍遙卻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人人皆可在屬于自己的“筆尖”逍遙。

朝朝暮暮蠅頭小楷《逍遙游》，莊子逍遙于世人，我亦行深于筆尖，逍遙于筆尖，逍遙游人間。緣于筆尖書寫酸甜苦辣咸，喜怒哀樂愁，除卻一切苦難，除卻一切掛礙，沒有恐怖，沒有煩惱，真實不虛。真是“青山元不動，白云自去來。”拙聯可證：

雅筆逍遙時把玩；

拙心自由總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