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腿上打了石膏,走路需要拄拐,69歲的國家級非遺蒙古族長調民歌代表性傳承人阿拉坦其其格,依然帶著她的“草原之聲·內蒙古長調演唱團”,于2月初登上北京中山音樂堂舞臺。2008年,阿拉坦其其格在家鄉阿拉善右旗的沙漠深處成立“阿拉坦其其格蒙古長調傳承培訓中心”,面向牧民的孩子作免費公益培訓。16年里,她教過的孩子超過1100個;在青海、內蒙古等地,她也建起8個長調基地。
16年,8個基地,1100多個學生
2008年3月,阿拉坦其其格將自家的牧場辟出來作教學,那里遠離城市,空闊遼遠,有著唱長調最需要的自然環境,“周邊除了草場外,就是駱駝、羊群、沙漠和戈壁”。
第一批孩子來了30多位,從小學生到高中生都有。孩子們來住上一個月假期,只用繳納三四百元的基礎伙食費,吃住都在一起。阿拉坦其其格既是老師,也承擔著養育者的角色。大一些的學生跟著她一起下廚做飯,年幼的就在大自然里撒歡玩耍。
她教孩子們長調,也教她們傳統的蒙古族文化和禮儀,“蒙古長調不是哪個作曲家的創作,而是靠祖祖輩輩在大自然的環境中孕育出來的音樂。我們的祖先就是在大草原的場景里創作,今天的孩子也要在這樣的自然中學習長調,才能懂得蒙古族靈魂的音樂內核”。
內蒙古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楊玉成,最早聽說她要回歸草原,針對孩子作蒙古長調的公益教育,并沒有當一回事,“我以為,她就是趁回內蒙古的時候,在家鄉召集一些孩子玩一玩,沒想到一做就是十幾年”。
十幾年里,楊玉成也安排了自己的研究生到基地里協助教學,直到看到學生們發來的視頻,他才發現,阿拉坦其其格是真的把這件事當作事業在做。“牧民一到假期就把自己的孩子送過去,大家不但學唱長調,還一起生活,她帶著孩子們放牧、做飯,學習蒙古族的民間傳統禮儀和文化,完全浸泡在蒙古族的生活里。”楊玉成說,這種堅持了十幾年的持續付出,讓他刮目相看。
說到這16年,阿拉坦其其格語速輕快:“這件事,有錢我要做,沒錢一樣也得干。不行就去搞一些活動,但很多時候,真的是沒錢,心就塌掉了,打擊特別大。好在這十幾年,總是有貴人在幫忙。”
她得到過一些基金會的資助,但基地上每年接待如此多孩子,吃喝拉撒、縫縫補補都需要錢。這次北京演出,她需要兩萬元資金,也是向各位家長集資借款。阿拉坦其其格對待教育很嚴格,面對幾十個孩子時,她總是恩威并施。在北京演出的重要時刻,她也很難松懈哪怕一刻。
“我們到北京演出,就是想讓更多人了解蒙古長調。”阿拉坦其其格說,這場演出的每個細節都由學生和學生家長參與完成。有人負責節目冊設計印刷,有人負責籌款,有人負責團隊出行,有人在后臺張羅事務。
演出當天,一些學生趕來現場,鮮花擺滿了休息室。她的第一位碩士研究生王連福說,阿拉坦其其格不僅是歌唱家,也是教育家,在中央民族大學、內蒙古師范大學等學院做客座教授。阿拉坦其其格培養了許多頂尖的蒙古長調歌唱家,其中包括在《樂隊的夏天》中以蒙古長調引發關注的安達樂隊主唱。
“老師在上課時像個將軍,私底下又像個少女。”王連福還記得,老師對藝術要求之嚴格,常讓學生繃緊神經,“我以前總是邊唱邊哭,知道沒達到老師的要求,很慚愧。”
一個家族三代女性的命運
楊玉成去過阿拉坦其其格家里,對她家印象極為深刻。一進屋,貼著兩張對聯,上面是兩首蒙古長調的歌詞,一首《金色圣山》供奉給姥姥,一首《后背上的馬駒》供奉給姥爺。哀傷凝重的《金色圣山》,是阿拉坦其其格著名的蒙古長調歌曲,也是串連起阿拉坦其其格家族三代女性的一首歌。
1944年,阿拉坦其其格的姥姥去邊疆看望生病的妹妹,結果剛離開幾天,國境線劃分,往返兩地的路被中斷,自此無法返回。年幼的三個孩子跟著姥爺長大,想不到一別就是接近半個世紀。阿拉坦其其格小時候常跟姥爺放牧,發現他總是盯著遠方的山脈出神,有時就唱起《后背上的馬駒》,有一句歌詞大意是,“我親愛的人,你在哪兒”。每唱到這句,姥爺就默默落淚,被不知情的孫女笑話。
“現在想起來,媽媽當時唱《金色圣山》,也是在思念自己母親。”阿拉坦其其格說,姥姥漠古年輕時是金嗓子,常被邀請到婚禮上唱《金色圣山》。姥姥將這首歌教給母親達西瑪,達西瑪又將這首歌教給了她。
她回憶小時候生活的牧區,就在阿拉善沙漠邊上,“從小就聽媽媽唱長調,我跟她一邊放牧一邊唱。駱駝、草垛、高山、白云都是我的觀眾。有時候就把石頭堆起來,把它們當成觀眾,給它們唱歌、跳舞、說話”。“長調一唱起來,就像直接在跟宇宙對話。一唱起長調,眼睛里都有畫面。”阿拉坦其其格說,蒙古族不僅是“有宴必有歌”,在游牧民族的日常生活中,長調既是心靈的詠嘆,也是日常的娛樂。
阿拉坦其其格出生成長的阿拉善,是世界第三的大沙漠,地廣人稀。如果要去一個鄰居家拜訪,必須早早出發,很晚才能到。“阿拉善的長調比較悲涼、宏厚。有時風刮起來,天地都掩起來了。在這個環境里,人就像駱駝一樣,有一個往前走的精神。這個地理環境把當地人的心理狀態、行動和音樂塑造得與其他的地區不一樣。”
蒙古長調詠嘆生命、自然萬物,也唱親情與思念。蒙古族無論悲傷還是喜悅,都會以歌聲傳情,把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寄托在歌詞里,飄散在草原的野風中。
《金色圣山》更像是阿拉坦其其格一家三代女性的精神連接。1993年,阿拉坦其其格在烏蘭巴托舉行的第一屆國際蒙古長調比賽中以這首歌奪得金獎。獲獎后,她的歌聲出現在蒙古國的收音機里,80多歲高齡的姥姥漠古聽到這首歌,就像打開時光隧道,認定唱這首歌的人一定是自己家族的孩子。姥姥最終找到阿拉坦其其格,跟三個已經垂垂老矣的孩子團聚,度過她生命的最后時光。
1995年,阿拉坦其其格的家族故事被拍攝為一部蒙古長調紀錄片《金色圣山》。楊玉成在兩位蒙古族女性身上,看到的是超越平凡的堅韌。母親從小失去母愛,11歲就放牧養家,走南闖北。阿拉坦其其格從草原上開始唱歌,一直把歌聲唱到國際舞臺,榮獲大獎。在丈夫去世后那幾年,她一度消沉,但又很快振作起來,跟母親一起做公益培訓基地,把積攢多年的能量奉獻給普通牧民的孩子。
楊玉成認為,阿拉坦其其格是蒙古長調的集大成者,她將傳統唱法與現代歌唱技巧融會貫通,她把不同區域的長調風格融合在一起。早年,曾有長調歌唱家嘗試這么做,都無疾而終,她卻尋找到自己的唱法,并且演變為一套成熟的長調教學體系。
10多年前,阿拉坦其其格發現長調面臨斷層危機,老一輩長調藝術家相繼去世,城市化的進程越來越快,年輕人離開草原,離開家鄉,長調不可避免走向衰落。她與母親去做蒙古長調傳承培訓中心,全是出于對蒙古長調的熱愛,以及越來越強的緊迫感。
“她始終扎根于戈壁沙漠,從一個草根蛻變為頂級歌唱家,在蒙古長調的歌唱家中,是前無古人的。”說起這位年齡相差20歲的忘年交,楊玉成說,在阿拉坦其其格身上,他看到了女性最堅韌的性情,“她將近70歲的人生,活出了普通人的三輩子”。
(摘自《第一財經日報》吳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