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于青蘋之末

舒之

宋玉在《風賦》中說，“夫風生于地，起于青之末”，意思是，風在大地上生成，從青的葉尖興起。正如大風由小風發展而來，很多事物是在不易察覺的細微處萌發的。后人提煉、仿寫，就有了“風起于青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一說。于青翠的微微顫動之時，覺察勁風將至；在細細的波紋之間，預見巨浪即臨。具備這種能力，才可以對細小情物日后的發展及其影響做出正確的預判。我們平常所說的“知著見微”“防患于未然”“防微杜漸”等，與此同理。

紂始為象箸，箕子嘆曰：“彼為象箸，必為玉杯；為杯，則必思遠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輿馬宮室之漸自此始，不可振也。”——司馬遷《史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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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紂開始使用象牙筷子時，箕子嘆息道：“他使用了象牙筷子，就一定會使用玉質杯盤；用了玉質杯盤，就一定想得到遠方珍貴奇異的物品供自己享用。從此就會逐漸追求車馬宮室的奢華，國家將不可振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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箕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有可考著作傳世的思想家。他是商王帝乙的弟弟、商紂王的叔父，與微子、比干一起被后世稱為“殷末三賢”，即孔子所說的“殷有三仁焉”。在商紂王初登大位之時，箕子通過紂王的一個舉動就斷定了其結局。他看到紂王在放縱物欲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預感國之大廈將傾。他誠心勸諫，換來的卻是商紂王的充耳不聞、變本加厲。紂王沉溺于聲色犬馬中不可自拔，聽不進勸并不令人意外。

箕子自然痛心。別人跟他說“可以去矣”，意思是讓他離開，但他沒有選擇一走了之。在他看來，做臣子的勸諫君主，君主不聽，自己卻因此離開，是在彰顯君王的過失，讓自己取悅于百姓，他不忍心這么做。箕子終是不肯離開自己的國家，于是披散頭發裝瘋賣傻，混跡于奴隸之中。他眼睜睜地看著國家變糟變壞，卻無能為力，只能將內心的悲傷、憂慮傾注于琴聲當中。琴聲中有苦痛、有不甘、有憤懣，令人聞之失色。他所彈之曲，被后人稱為《箕子操》或《箕子吟》。

這真是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

昔仲叔于奚有功于衛，辭邑而請繁纓，孔子以為不如多與之邑，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則國家從之。——司馬光《資治通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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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仲叔于奚為衛國建立了大功，他謝絕了國君賞賜的封地，卻請求允許他享用貴族才應有的馬飾，衛國國君同意了。孔子聽說了這件事，認為不如多賞賜他一些封地，還說唯獨名位和器物，這是國君所執掌的，絕不能假于他人，處理政事不堅持原則，國家也就會隨著走向危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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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叔于奚，復姓仲叔，名于奚，春秋時期衛國人。他既不是威震一方的大將，也不是謀士，被載入史冊是因為他在一場與齊國的戰役中救了衛國的卿孫桓子。他為什么不要封地而想要繁纓呢？繁纓是小物，但絕非俗物，是古代天子、諸侯所用輅馬的帶飾，代表身份和地位。可見仲叔于奚這人不簡單，心里的想法多且復雜，至少是想要獲得名聲、渴望參與政事的。

在古代，禮教中最重要的就是地位高下的區分。只有用名分來分別稱呼，用器物來分別標識，上下才能井然有序，否則就會亂套，甚至國家也會因此走向危亡。正如衛國國君期待孔子為他處理政事，孔子提出先要確立名位，認為名位不正則百姓無所適從。你看，馬飾是小器物，孔子卻珍視其價值；正名位是小事情，孔子卻要先從它做起。仲叔于奚“辭邑而請繁纓”顯然是一個不好的信號，簡單說就是壞了規矩。名位、器物一亂，國家上下就無法相安互保了。

司馬光有言，“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意思是說，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從微小之處產生而逐漸發展顯著的。孔子是圣賢，考慮長遠，能夠謹慎對待微小的變故并及時處理。而多數凡人，因目光短淺，常常要等到弊端徹底顯現才會設法挽救。兩種人，兩種態度，在司馬光看來，導致的結果也是有天壤之別的——“治其微，則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則竭力而不能及也”。由此可見防微杜漸的重要性。

夫壞崖破巖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蔥青。禁微則易，救末者難，人莫不忽于微細，以致其大。——范曄《后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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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破山崖、沖毀巖石的大水，源頭是細小的水流；高聳入云、遮蔽天日的大樹，從幼嫩的樹苗開始生長。在災禍之初，可以輕易禁絕；到了災禍之末，則難以挽救。人們無不是因疏忽了微小的禍端，才導致更大的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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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鴻是東漢的經學家、名儒、大臣，現在一般都認為他是成語“防微杜漸”的首倡者。丁鴻官至太常，太常是古代朝廷掌宗廟禮儀之官，位列漢朝九卿之首，地位十分崇高。丁鴻的代表作《日食上封事》，是他任太常時寫給漢和帝的一篇奏疏。上面的文言文選段，正是出自此奏疏。

在古代，勸諫不只是技術活，畢竟是“教皇帝做人”，所以還需要很大的勇氣——弄不好甚至可能丟了性命。漢和帝即位后，朝政大權被竇太后把持，竇太后的兄長竇憲官居大將軍，竇氏家族一時風光無兩。許多大臣替漢室江山憂慮，但也只能干著急，誰也不敢向皇帝提建議。

丁鴻很有學問，而且是一個直言不諱的人，對朝廷的忠誠更是日月可鑒，于是洋洋灑灑寫下奏疏。他以“涓涓水”“蔥青木”之微，勸諫皇帝治國要懂得“杜漸防萌”，要從小事抓起，從源頭整治，可謂句句在理、字字情切。漢和帝聽了丁鴻的勸，撤掉竇憲的官職，令竇氏一族倒臺，奪回了軍政大權。

司馬光對“治微”與“救著”的闡述，與丁鴻所說的“禁微則易，救末者難”，強調的是相同的道理。如果不想讓事情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么我們應該及早行動，在風尚且只是讓尖輕輕晃動時，在浩瀚的大海剛剛泛微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