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芩

7歲那年,我感到家里發生了什么大事。我從外面玩回來,母親見到我,哭了。母親說:“你父親沒了。”我一下蒙了。我已記不清當時的自己是什么反應,沒有哭是肯定的。從那時起,我才知道悲痛至極的人是哭不出來的。
經此變故,我稚嫩的肩開始分擔家庭的憂愁。在學校,我整天不講一句話,也不跟同學們玩,課間休息的時候就一個人或在教室里默默地坐著,或站在操場旁邊望著天邊發呆。我最怕同學們談論有關父親的話題,只要誰一提到他爸爸如何如何,我的眼圈馬上就會紅。我的憂郁、孤獨、敏感很快引起了班主任馬老師的注意,她是一個梳著短發的美麗女人。
有一天課間操以后,她向我走來,靠在我的旁邊低聲問:“你怎么了?”
我說:“我、我父親……沒了。”
馬老師什么也沒說,把我摟進她的懷里。我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老師,我感覺到由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溫熱和那好聞的氣息。我想掉眼淚,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淚,我就強忍著,喉嚨像堵了一塊大棉花,只是抽搐,發哽。
老師什么也沒問,老師很體諒我。一年級期末,我被評上了三好學生。
為了生活,母親不得不加班工作。這就為我增添了一個任務,即每天下午放學后將3歲的妹妹從幼兒園接回家。有一天輪到我值日,掃完教室天已經很晚了,我匆匆趕到幼兒園,小班教室里已經沒人了,我以為母親將她接走了。到家一看,門鎖著,母親加班,我才感覺到不妙,趕緊轉身朝幼兒園跑。從我們家到幼兒園足有公共汽車4站的路程,直跑得我兩眼發黑,進了幼兒園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地上。
進了小班的門,我才看見坐在門背后的妹妹,她一個人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等我。幼兒園老師把她交給了看門的老頭,自己下班了,那個老頭又把這事忘了。看到孤單的小妹一個人害怕地縮在墻角,我為自己的粗心感到內疚,我說:“你為什么不使勁哭哇?”妹妹噙著眼淚說:“你會來接我的。”
那天我蹲下來,讓妹妹趴到我的背上,我要背著她回家,我發誓不讓她走一步路,以補償我的過失。我背著她走過一條又一條胡同,妹妹幾次要下來我都不允,這使她的心感到了較我更甚的不安。她開始討好我,在我的背上為我唱她那天新學的兒歌: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小熊小熊點點頭呀,小洋娃娃笑嘻嘻。
路燈亮了,天上有寒星在閃爍,胡同里沒有一個人,偶爾有蔥花熗鍋的香味飄出。我背著妹妹,一步一步地走,我們的影子映在路上,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短。兩行清冷的淚順著我的臉頰流下,淌進嘴里,那味道,又苦又澀。
以后,到我值日的日子,我都感到緊張和恐懼,生怕把妹妹一個人又留在那空曠的教室。每每還沒到下午下課,我就把笤帚搶在手里,攏在腳底下,以便一下課就能及時開始清理工作。有好幾次,老師剛說完“下課”,班長的“起立”還沒有出口,我的笤帚就已經揮動起來。
這天,做完值日,馬老師留下了我,問我為什么要這么匆忙。當時我急得直發抖,要哭了,只會說:“晚了,晚了!”老師問什么晚了,我說:“接我妹妹晚了。”馬老師說:“是這么回事呀,別著急,我用自行車把你帶過去。”
那天,我是坐在馬老師的車后座上去幼兒園的。馬老師免去了我放學后的值日,改為負責課間教室的地面清潔。
哲學家唐君毅說得好,人周圍往往構成一片無限的寂寞蒼茫的氛圍,“人生如在霧中行,只有眼前的一片才是看得見的,遠望是茫茫大霧……”那時,我年紀雖小,但已經感到了霧的迷蒙,山的孤寂,夜的恐怖……但我至今不能忘記那些給予我理解和愛的人們,這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將伴我終生,珍藏至永遠!
張秋偉//摘自《我喜歡通透的人生》,江西人民出版社,遠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