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棋的棋

古琴

才凌晨一點光景，老棋躍身下了床，刮凈胡子，手指甲剪修整齊，抖出前些年商場大酬賓淘到的西服，精神煥發地在客廳走了兩個來回。上個月他打聽到前妻在壺鎮街上賣油條，還是孤身一人，心里頓時有了譜。為了參加“迎國慶”象棋比賽，老棋準備了很久，看棋譜，三更半夜在電腦上跟機器人下棋。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得了冠軍。今天上午就是頒獎大會，他要拿著榮譽證書和獎金大張旗鼓地出現在壺鎮上，和前妻破鏡重圓。

老棋愛下棋得益于對門老張。老張是位中醫，戴瓜皮帽蓄長胡須，病人和家屬開口先尊稱一聲“先生”，就差恭恭敬敬鞠上一躬。閑時張醫生喜歡在樹下擺一張桌和人對棋。他手舉棋子，山羊胡隨風飄逸，喊一聲“當頭炮”，咣當，棋子落定。往往走著走著，對方就開始抓耳撓腮，掂起棋子無路可走。這時張醫生淺淺一笑，起身給病人號脈抓藥，留下桌上人空對一盤殘棋發呆。老棋當時還叫陳濱，他喜歡圍觀，有時忍不住伸了手。張醫生按住他的手，動作快如閃電，而后慢條斯理捋一把山羊胡，道一句：“噯，觀棋不語真君子。”

陳濱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跟人學裝潢，收工先去對門看一眼。他從河灘找了黑白兩色石子，自己跟自己下棋，慢慢上了桌面。

鐘小娥就是那時看上他的，她去抓藥，看見翩翩少年跟老郎中下棋，心中歡喜，便托人說媒嫁給了他。陳濱家東墻外是城隍街，他們拆掉東墻，沿街建了一排房，購置饅頭機做賣饅頭的生意。

張醫生去世后，陳濱常去文衛街下棋。街邊有人設棋攤，輸一盤給攤主五毛錢。他開局老招數，先架一門炮，別人送他綽號“老棋”。老棋輸一場就當吃掉一個饅頭。贏了則灌一壺散裝白酒，弄盤花生米醉上一下午。老棋陳濱的棋藝日漸高超，不屑與低手對棋，便將西屋騰出來，擺幾張象棋桌，常邀三五高手在自家院子過招。他學文衛街的法子，贏一盤收五毛錢。

有一回鐘小娥喊他拉面粉，老棋正在興頭，哪里肯去，就不耐煩地讓鐘小娥自己開三輪車去。他連贏三盤，免了桌錢，還切了盤豬頭肉，弄了花生米和炒菜，和圍觀的幾人推杯換盞。鐘小娥那天在路上跟一騎自行車的老人撞了，賠了人家二百塊錢，回來聽見西屋劃拳吆喝，上去就把棋桌掀了，換來老棋響亮的一巴掌。

鐘小娥當下拉了卷閘門，回了娘家。

頒獎典禮設在春潮賓館，穿旗袍的禮儀小姐在門口迎接，老棋揚起腦袋環視全場，在禮儀小姐引領下走到座位，腳步隨《運動員進行曲》的節奏打拍子。贊助商燎原化工公司經理先講了話，而后獲獎者排成一排進入后臺。給冠軍頒獎的正是這個經理，老棋獲得五百元獎金和一本鮮紅的榮譽證書。

他回到家，喜滋滋地把腳搭在沙發背上，唱起《智取威虎山》選段，“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自從鐘小娥跟他離婚，饅頭店就關了，老棋敞開南門，在大門兩邊各掛一串棋子，日日和本地象棋愛好者在此廝殺，要殺出成績給所有人看看，給鐘小娥看看。他頻頻參加各類象棋賽，哪知山外有山，次次鎩羽而歸。老棋晚上做過好幾次獲得大獎，喜氣洋洋接鐘小娥回家的夢。

“鐘小娥，我終于獲獎了！”老棋仰天長嘯。他唯一的缺憾是榮譽證書太小，如果像小時候的獎狀該多好，可以貼在客廳的墻上讓大家瞻仰。等給鐘小娥看完榮譽證書，讓她給自己鑲個鏡框掛上。老棋親吻鮮紅的證書，聞聞上面的香味，他深吸一口氣，慢慢打開，大聲朗誦獲獎內容：“陳賓同志……”突然，他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仔細一看，少了三點水。老棋掏出身份證，揉揉眼睛，看見證書上的名字是“陳賓”而非“陳濱”，驚得坐了起來，急忙按海報上的電話打過去。組委會是臨時組建的，比賽結束就解散了。他又給協會主席打電話，主席說：“這次象棋比賽是燎原化工公司贊助的，主要是宣傳，又不是官方組織的，沒什么含金量。再說縣城會下棋的沒有第二個叫陳濱的，證書你就收藏吧！”

老棋軟軟倒進沙發里。下棋近二十年，獎狀就這樣被人粗心大意地少了三點水，到底是誰獲了獎他都搞不清。“他娘的，老子什么都沒有了，換來個球！”他把榮譽證書摔在地上，憤憤抬起腳，卻慢慢收了回去。

老棋到了壺鎮，鐘小娥已經收攤了。他趕到前岳母家，把500塊錢獎金拍在桌上，說自己以后不下棋了，重敲鑼鼓另起身，安安穩穩過日子。鐘小娥不信他。老棋賭咒發誓，還寫了一份保證書，直到天黑才把前妻接了回來。

老棋摘掉門口的棋子，在西屋擺放了大號案板，地上的餡料盆一個接一個。鐘小娥雇了兩個婆姨，賣各種餡的包子，從早到晚生意火爆。老棋站在前臺負責銷售，他不用鑷子，戴一次性手套抓起一枚包子定上兩秒鐘，穩穩放進袋里，又抓起一枚放在左側，下一枚放在右側，布陣一般。有時抓起一只包子“咣當”一下摁在油汪汪的桌上，嚇顧客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