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過心

周天紅

喬三爺問：“娃啊，熟了沒？”

趙二水看了看蒸籠，圍著爐子轉了轉，說了句：“熟了。”

喬三爺說：“鍋里的水才開這么一會兒，怎么會就熟了呢？”

趙二水趕緊坐在爐子前，把火燒得旺旺的。

喬三爺說：“娃啊，這下熟了沒？”

趙二水說：“燒了這么久的火，鍋里的水都快起水鍋粑了，肯定熟了。”

喬三爺說：“急什么急，蒸籠頂上的氣還沒冒圓呢，熟不了。”

趙二水抬頭一看，真神了。師傅坐在遠遠的桌子上喝茶呢，怎么就知道蒸籠和爐灶上的一舉一動？趙二水站起來看了一眼蒸籠上水蒸氣的動靜，穩穩地坐著燒爐火。

喬三爺說：“娃啊，現在才真的熟了，熟過心了。”

趙二水猛站起身來，揭開蒸籠蓋。屋子里，粑粑純香的味道直撲心底。“熟了，真熟了。”

喬三爺說：“娃啊，你拿著筷子輕輕地一個一個地按按，看看熟過心沒。”

趙二水拿著筷子，輕輕地放在粑粑上一個一個地檢驗。“熟了，全熟過心了。”趙二水真是服了。師傅啊，真是神人一個。

馬廠場，要說起喬百年喬三爺蒸粑粑的手藝，沒有人不服的。喬三爺的店子就開在馬廠場的場口上那棵老皂角樹下。店子不大，生意卻旺著呢。進了馬廠場，要是沒走進喬三爺的店子吃上一口，那就算沒去過馬廠場。豬兒粑黃粑三角粑，包子饅頭花卷，餃子麥粑苞谷粑。有應著時節蒸的，有過年過節蒸的，有一年四季都蒸的。粑粑，那是喬三爺店子的主打貨。山里人愛吃，山外的人愛吃，就是那些離了鄉的，要么走時帶出去吃，要么三五兩月開著車回來吃。能吃上一回喬三爺蒸的粑粑，那就像過一回年和節。

喬三爺說：“放心吃，粑粑，熟過心的。”用喬三爺的口頭語說，“熟過心，能放心。”粑粑要是沒熟過心，再好的味道，都麻煩了。沒熟過心，夾生熟，那是最麻煩的。本來是一口好味道，一口咬下去，粑粑中間是夾生的，沒熟透。有的人吃得翻白眼，有的人反胃想吐，有的人吃著全身不舒服要過敏，那就真惹著事了。這些事，喬三爺是有切身體會的。

那年，喬三爺和趙二水他爹趙四海一起，半夜里偷著跑出村子，從馬廠場爬小貨車，想進城闖生活。他們走街串巷，像兩只螞蟻一樣，三天三夜沒找著活做。大清早，餓暈了，一頭栽在一家粑粑鋪子門口。那老板娘雖然臉寬耳大身材威猛，但人真是仁義。一大盤包子，幾大碗稀飯，把兩人整精神了。老板娘仁義，說：“就在店子里好好地干活，認認真真學蒸粑粑的手藝嘛。”趙四海干著干著，見著城里花花綠綠的世界，心就野了。每天早晨，那是店子里賣粑粑生意最旺的時候。買粑粑的，吃粑粑的，坐著邊吃粑粑邊喝稀飯邊聊天談生意。一個店子里，人來人往，店子門口都站滿了人。好幾次，趙四海蒸的粑粑看著熟了，其實沒熟過心。客人不依，老板娘上前賠禮，趙四海卻和客人雄起，鬧口嘴。看著店子生意直冷清，要出事，老板娘沒辦法，要開除趙四海。喬三爺見著事情不對勁，幫趙四海頂了包。喬三爺就是這樣回到馬廠場的。

趙四海呢，真應了老板娘那句話，一個熟不過心的娃。就差沒罵是一只喂不飽的狗了。老板娘真是氣過心了。

喬三爺說：“娃呀，你知道什么是熟不過心嗎？”

趙二水看著爐膛里的火，低頭聽著。

喬三爺說：“你爹真是熟不過心。好不容易進了城，別人好心收留了你，用心做粑粑就行了呀。不知什么時候，你爹和對門那家賣粑粑店子的老板接上頭了。同行，多結毒。那老板的心也太毒了，想私底下動手腳，把老板娘的生意搞垮。你爹還真上了那老板的套，伙著搭進去了，把老板娘的生意搞黃了，結果，對門那家的老板也不要他。你爹呀，當初還以為遇見熟過心的好人呢。粑粑沒熟過心，人也沒熟過心，怎么就能輕易相信。”

趙二水知道，喬三爺和爹，那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過命的兄弟。聽村里人說，當年，喬三爺和爹伙著去村子后山的馬馬河摸魚。半下午，山溝里洪水猛漲。要不是喬三爺摔過去一根竹竿拼命拉著，爹呀，早就沒命了。爹得救了，喬三爺卻灌了滿腦袋瓜的水。現在，喬三爺的左耳朵每遇天氣要變化時，都嗡嗡直響。

趙二水說：“你倆是生死兄弟呀，為什么不勸勸？”

喬三爺說：“我倆是兄弟，但就像這蒸粑粑一樣，沒熟過心呀。誰知道他心里有那么多的花花腸子。后來，遇上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人，還把命都丟了。”

趙二水說：“師傅啊，與朋友交往，比蒸粑粑還難嗎？”

喬三爺被問著了，不說話，提起茶壺往茶杯里倒茶水。

喬三爺知道，趙二水想說什么。這次趙二水從城里回來，心里裝著不少事。

喬三爺說：“娃啊，你那些朋友，算得上朋友嗎？怕是跟蒸粑粑一樣，沒熟過心，吃起來是夾生貨喲。你一個開粑粑店子的，怎么就做起了酒生意，還開煤窯賣煤炭。窯廠子里那些事，你知道多少？煤炭粑你都沒玩熟過心，還想一口吃成個煤老板大胖子。天上掉的不是餡餅，而是陷阱，聽著都心驚肉跳。餡餅沒了，粑粑沒了，湯都沒了。現在，你那幾個賣粑粑的錢，是不是都被洗白了？”

面對爐火，趙二水的臉不知是燒紅的還是氣紅的，反正青一塊紅一塊的。

喬三爺說：“娃啊，事沒熟過心，人也沒熟過心，道更沒熟過心。你真敢干，不出事才怪。你爹的事，還不夠深刻嗎？既然你爹臨終前把你交給了我，就是一口袋生面粉，我也要揉呀捏呀摔呀蒸的，把你熟過心。”

趙二水一聽，大喊了一聲，把平日里叫口的“干爹”都不叫了，直接喊了一聲：“爹！”

喬三爺扶起趙二水，推開門。屋外，天都亮了。又該是上蒸籠爐火蒸粑粑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