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章

那年我從地委部門調進檢察院時,還是個三十啷當的小伙子,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我學的專業是法律,不愿坐辦公室當“文官”,便要求到第一線辦案。經過一番軟磨硬泡,領導把我分到刑事檢察科當檢察員。
刑檢科科長老嚴是個老政法,額上刻著歲月的印記,道道皺紋訴說著過往的滄桑,頭上的白發也所剩無幾。他自稱“白發三千根”,我戲謔他“證據不足”,他笑了說:“年輕人,我就喜歡這股子較真勁。”
老嚴主抓全科行政事務,指導助手辦案,有意給年輕人壓擔子,那時的工作量很大,很忙。分管業務的副科長老萬年富力強,去年從市公檢法辦案組調過來,說話慢吞吞,可極有分量。老萬雖不是科班出身,卻是辦案的行家里手,每個案子丁是丁,卯是卯,誰也糊弄不了他。他常說“抓人容易放人難”,時不時就敲個警鐘,對可捕可不捕、可訴可不訴的“兩可”案子,他寧肯就低不就高,這讓我深切感受到了檢察工作應當具備的嚴謹和審慎。
那天一上班,公安預審科就送來一本卷宗,是市區黃山路不久前發生的案子,案由是“故意傷害”和“投機倒把”。這兩個罪名在當時都是嚴厲打擊的對象。老嚴看了一眼薄薄的案卷,又看一眼老萬堆滿案卷的辦公桌,就和老萬打招呼:“嗨,這個案子我看就交給小葉辦,讓他練練手吧。”我立即站了起來,接過這平生第一個案子,不料老萬卻慢吞吞地冒了一句:“先放我臺子上吧,等我有空翻翻。”我只好把卷宗放到老萬桌子上。
下班時老萬留我加班,微笑著說:“我帶帶你。”我有點感激,便報之一笑。老萬把早上那案子看過后,又交給了我。我倆流水作業閱讀案卷,邊看材料邊作摘錄。我仔細讀了以后,合上卷宗說:“這么簡單的案子,居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建議退回作補充偵查。”老萬慢吞吞地說:“此案未必簡單。聽到街頭巷尾的議論嗎?不只是老百姓擔心我們辦案不公,假如上頭怪罪下來,那就吃不了兜著走。”我聽了一臉蒙,不就是一件故意傷害致人輕微傷的案子嘛,難道案外有什么文章?
我正要說話,恰巧電話響了。老萬接過電話后對我說:“是王強老檢察長打來的,他說黃山路故意傷害的案子,市里很重視。你看,小案驚動大人物了吧,被人捅到上頭了。王檢要求務必辦好,既不要放過一個壞人,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老萬又說:“罪與非罪關系人的一生,我們辦的案子要經得起歷史的檢驗啊。”我立刻覺得肩上有了千斤重擔,暗自下決心一定要辦成鐵案。
事不宜遲,老萬決定去找老嚴。我倆匆匆出門,各騎一輛自行車,不多一會就趕到老嚴家。剛端上飯碗的老嚴見了,趕緊放下飯碗,聽老萬匯報。老萬開門見山,說:“一個農村婦女賣雞,一個城里婦女買雞,因價格問題談不攏引起撕扯,買雞人手臂被菜刀劃傷(經鑒定屬輕微傷)。買雞人控訴賣雞人私自出售家禽,屬于投機倒把,又故意持刀傷人,罪上加罪,要求給予嚴辦。”
老嚴撓了撓頭皮問:“有證據嗎?”老萬答:“卷宗里有雙方筆錄,并附有現場照片及一把菜刀。”
“被告人的供詞?”“賣雞人不承認持刀傷害對方,說菜刀是她帶來替買家殺雞用的。那天她帶一只雞進城賣,到事發時還沒有賣掉呢,不曾用刀。”
“被害人說的有旁證嗎?”“沒有。兩人為價格爭吵時天快黑了,路上行人稀少。”停了停,老萬繼續說道:“不過,材料中有一封人民來信,寫信的人自稱路過現場,看到兩個女人打架。信中說穿風衣的女人強行買雞,農村女人嫌價格低不愿賣,她就搶奪人家的雞。”
“哦!找寫信人作過筆錄嗎?”“還沒有。信是匿名的,寫信人用的是某單位的信封,看起來字體稚嫩,像個小學生寫的。公安辦案人認為不必要再找寫信人,因為被告人也承認菜刀是她自己帶來的。”
老嚴撓撓頭皮,燈光下有幾根白頭發飄落下來。我插話說:“證據不充分就往咱這送,是怕我們吃飽了沒事干?”老嚴連連擺手說:“破案是苦差事,不要相互埋怨。”
“我的意見案卷暫時不退,由小葉帶個助手配合他們補充偵查。如何?”老萬向老嚴問道。“我同意。”老嚴點點頭,站起來握住我的手說:“年輕人,越是艱險越向前嘛!”
返回的路上,老萬拉我到他家下碗面吃。那時我還是個快樂的單身漢,忙時隨便吃點填飽肚子已經習以為常,就誠懇地說:“我得去繼續加班,弄個補充偵查方案,明早請您把關。”
補充證據工作進展比預想的順利,我們與公安人員配合默契,復勘現場、下鄉取證、尋訪證人、兇器送檢,工作緊鑼密鼓又環環相扣。經過一段時間沒日沒夜的工作,案子基本見底,我的膘也掉了幾斤。
這回老檢察長親自聽取案情匯報。作為承辦人,我匯報說,案件中唯一的旁證已經查明,寫信人是一個六年級女學生和她媽媽。她們分別證實,放學時看到穿風衣女人想低價買雞,賣雞人不肯,雙方爭奪母雞時,買雞人的手臂被母雞的利爪劃傷,于是就從賣雞人的籃子里奪走了菜刀。我們還查明,穿風衣的女人是個干部家屬,平時有點兒強勢,事發后四處告狀。綜合全案證據,承辦人意見是:被害人手臂是被雞爪劃傷,菜刀是她從賣雞人籃子里奪走,此節與被告人供述一致,可以采信。被害人以此作為“兇器”加害對方,無其他證據支持,應不予認定。因此,故意傷害罪不成立。賣雞人是種田農民,為了養家糊口,進城來賣自家養的一只母雞,是否屬于投機倒把行為,目前雖有爭議,但我認為不屬于刑法處罰的理由。承辦人建議:對被告人不予批準逮捕,建議有關部門撤銷案件。
一直靜聽案情匯報的王檢察長問嚴科長:“你們還有什么補充的?”老嚴示意由老萬說說。老萬清了清嗓子,一改慢半拍的語速說道:“這是科里集體討論的意見。我必須說明,小葉初次辦案,就能頂住來自方方面面的干擾和壓力,經受了考驗。”
我站了起來,向領導們鞠了一躬,動情地說:“感謝領導支持,更感謝領導給我指路子、壓擔子。我表個態,案子如果辦錯了,請追究我的責任。”緊接著我又補充一句,“我也做了接受處分的思想準備。”
見大家都不說話了,王檢察長總結說:“一贊成你們對本案的處理意見,我看可以結案。二我要向市里匯報一下。”說到這里,王檢拍拍我的肩膀說:“不論涉案人員的社會背景如何,我們都要依法辦案啊!”
過了一段時間,我接到王檢親自打來的電話,要我收拾行裝去接受新任務。放下電話,我趕緊回宿舍簡單收拾了一下衣物,心想,看來是要向檢察工作說再見了。我心中忐忑不安,猶豫地推開了檢察長的門。王檢起身說道:“現代表組織通知你,地委已經任命你為地區檢察院刑檢科副科長,并送你去地委黨校青干班學習培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