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落日（組詩）

樂家茂

安頓

春天里，我要做一些事情

要把一年的生活安頓好，把一年的

心情安頓好。甚至把花朵、作物

雨水和星空的秩序，也安頓好

就這樣，再過若干年

我將把屬于自己的一塊墓地，安頓好

秋天的蘆葦放大了它的影子和蒼茫

秋天，我來到白河灘，野茫茫的一片蘆葦

被風吹著，放大了它的影子和蒼茫——

我站在這片蘆葦的中央，被無數蘆花的嘴唇

吹著，放大了內心的寧靜，和安詳

在一朵花前，我顯得是多余的

在一朵花前，我顯得是多余的

在一朵花前，我總是屏住呼吸

——不是要贊嘆

而是害怕，不經意就吐出了

我口中污濁的氣息

一個女孩微笑著看了我一眼

今天早晨，逸云路上

一個女孩迎面走來

擦肩而過之時，我感覺她

看了我一眼，微笑著

像路邊剛剛開到一半的薔薇

走出很久，我仍然在想

這個女孩是不是真的

看了我一眼

她長得那么好看

像路邊，剛剛開到一半的薔薇

我不自覺地，低頭

看了看襯衣上的紐扣

又取下假發，吹了一下

若有若無的

灰塵

你在所有的時光之上

我似乎沒有了自己的時光——

這個夏天，當你出現，我的時光

便不再生長。或者，被你的時光

纏繞著，一同生長

我仿佛被時光所囚禁，被你

所囚禁。你的影子，覆蓋

在我所有的

時光之上

又反過來。如同

貝蚌懷著珍珠，松木

懷著琥珀——我在所有的時光之中

懷抱你的影子

哦，你的影子——令人迷眩的

琥珀之光，珍珠之芒

我軀體的囚籠，靈魂的經幡

躍動，與覆蓋，在我所有的

時光之上

九嶷山觀落日

天空把持不住了，它就要將一個

燃燒到極點的火球

歸還給群山

我看到，一萬匹褐色的馬

在奔跑。清晨，它們怎么

用頭顱，把這個火球

托舉給天空，此刻

就要怎么接住

這些群山之馬，顯然跑不過

一顆落日。我還來不及聽到

它們的氣喘吁吁

這顆落日，就哐當一聲

掉落了下去

——多么及時啊

在落日掉落的地方，星星們次第開放

像給群山的馬脖，掛上了一只只

黃銅的鈴鐺

不可復制的春天

春天來了，老婆把結婚時的裙子

翻了出來，試圖在鏡子里復制

十年前她二十五歲的春天

但裙到腰部，卻怎么也系不上了

豁開的一截口子，足有兩個指頭寬

——像一道手術留下的疤痕

看著老婆垂頭喪氣的樣子，我真不知道

如何安慰。我想對她說：老婆，別難過

你慢慢擴展的腰圍，就是我

日益伸展的邊界，國土，草地，和花園

——可這樣一句話，在春天說出

是多么難以啟齒，又是，多么虛偽

我的心還不能裝下如此巨大的落日

一個老人在瀟水邊凝望落日

他背影顯露的蒼茫

仿佛要把這落日和黃昏一同吞進去

但我的心還不能裝下如此巨大的落日

——在我將體內的一些東西掏空之前

在我的眼神變得跟那凝望落日的老人

一樣安詳、寧靜之前

南方

南方，南方果真就是那樣的地方

太陽的溫暖的手掌

長年撫在土地和人們的心胸上

青衣披著，笠戴著———

這大概就是畫里，煙景里

步小橋流水的江南的人了

南方的山也披青衣，也戴笠

還垂小巧的翅膀，以溫雅的體態

立于河畔，護翼那些

慣以藍色炊煙，在天空中涂寫詩行的古典的村莊

南方的姑娘個個是絕代的佳人

僅以淡紅或淺紫的花枝作修飾

就賽過了一切的厚抹濃妝

所以那種結紅豆的高大喬木說

它永不遷居，它愛它腳下

紅色的土壤

三月

三月是從哪里來的呢

這金陵十二釵中

我最疼愛的小女孩

春天來了，你就來了嗎

帶來些詩意的小雨，琴笛般的鳥鳴

小羊羔睜開睡眼一樣的綠葉和花朵

小牛犢吸奶一樣的根和種子飲水的聲音

你身上是不是暗藏著香囊

連夢里也聞到了你衣褶里的馨香

你脖子上是不是系戴著銅鈴

總是將我從夜半的落花中驚醒

你的腳是梅花鹿的腳嗎

為什么我還沒有看清你的面影

你就躍上了四月的梢頭

招展成姐姐新梳的兩只羊角辮

向我巧笑盈盈……

我更愿意寫到那些細小無名的河流

我更愿意寫到那些細小無名的河流——

比如，在我的故鄉，我更愿意寫到舂水、泠水

而不是瀟水、湘江

我愛這些細小河流的固執、偏狹——

當它們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向一條更大的河流

交出流水，魚群，風帆，和遠方

但絕不交出：開滿鮮花的原野

白楊成行的堤岸，和

布滿卵石，與暗藏火焰的

河床

——這就像那些守護在它們身旁的人

最終向時間交出了肉身

卻絕不交出：肉身包裹的骨殖

骨殖中的鐵，和內心的

燈盞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