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珺瀅 劉元風



摘? 要:交際花作為晚清上海時尚的代表性群體,在對我國服飾變革發揮不容忽視的推動作用的同時,也帶動了晚清以來女性主體意識的發展。文章以大量歷史文獻及畫報、照片等為依據,在梳理晚清時代背景與此時上海的社會環境和時尚地位的基礎上,綜合采用文獻研究、內容分析與跨學科研究等方法對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文化形成的原因及其具體特征進行解讀。晚清時期上海作為全國時尚中心,交際花是此時上海時尚的代表群體,其衣著打扮給中國服飾文化的發展帶來深刻影響。交際花服飾文化的產生既是晚清上海租界內特殊政策與環境下的必然結果,又是這一群體在其身份、地位、職業等影響下滿足個體需求的主動選擇。晚清上海交際花在引領女性服飾變遷的同時,也自覺或不自覺地打破了傳統規范的束縛,對固有的女性身體觀念、社會地位與性別角色等提出了質疑,其時尚的傳播為女性提供了一種在安全范圍內探索與表達自我的機會,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時尚;女性主體意識
交際花這一特殊職業女性群體在晚清上海包容開放的大都市社會環境下廣泛地出現在大眾視野中,并隨著上海租界內娼妓業的繁榮與市場經濟的發展成為了這一時期時尚的先鋒。她們通過大膽創新自己的服飾裝扮,率先突破了傳統規范的束縛,并將中西方的服飾文化與思想觀念相融合,推動著晚清以來我國女服時尚的發展。對于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文化的產生和傳播研究,既是把握女服演變的基礎,更是探索女性自我表達與重構的重要依據。目前學界已有某些針對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文化的研究成果,如張蓓蓓《“海派”妓女服飾文化探微——清末民初娛樂文化、“舶來”的摩登與審美情趣》、卞向陽《論晚清上海服飾時尚》等對晚清交際花服飾時尚所產生的社會環境做出了較為詳盡的研究,殷紅《“借來的時空”和“身體”的釋放——晚清狹邪小說中的名妓服飾與上海現代性》、趙敬蕊《20世紀初上海女性服裝變遷的研究》分析了交際花在晚清上海這一特殊時期與地域下的時尚引領地位并對其服飾文化得以形成的影響因素進行了一定研究。總體來說,既有研究大多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1)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文化產生的背景探析;(2)對交際花自身的時尚影響力分析;(3)交際花服飾文化引發的服飾外在變化研究。多數學者都著眼于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文化的外在表現及其帶來的客觀結果,但就其服飾時尚的多方面成因及背后的文化價值卻少有系統性的論述,因此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嘗試將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文化的客觀表現與女性角色及自我意識相聯系,以交際花服飾文化的動因及具體特征為切入點,歸納了使其得以生成的社會環境因素及特定人群身份、職業與心理需求,并分別從女服形制演化、服裝面料與色彩變化、女著男裝現象以及交際花服飾文化傳播的影響出發,深入剖析了它們背后所折射出的女性主體意識的萌芽。
一、時尚中心的形成與交際花形象的傳播
晚清上海自1843年開埠以來,便依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與開放的社會環境實現了迅速的發展。在外國資本主義和殖民主義的共同干涉下,上海成為了一個租界城市,并于1860年南洋通商大臣衙門設立時起,正式取代了廣州成為我國最大的通商口岸。一方面,這里吸引了來自世界各處的大量移民、匯聚了多元的文化并促進了中西方頻繁的交流,在紛繁的價值觀念、思想文化等的碰撞與融合過程中包容差異、吸收多民族的異質文化,造就了晚清上海所獨有的強大身份認同與兼容并蓄的“海派”文化特征。另一方面,隨著國外資本的大量涌入,上海的商貿需求急劇上升、民族工商業逐步發展壯大,人口與財富一時間都集聚于此,城市建設愈發完善,成為全國性的經濟與金融中心。
晚清上海開埠以來社會進步與經濟發展的同時也為其在時尚領域的繁榮奠定了基礎,這一時期的上海服飾時尚在中國服飾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移民城市里不同文化間相互雜糅,使得異國時尚得以傳播;受商業社會追逐利潤需要的驅使,商人們不斷更新與推廣時尚產品。在多重因素的共同影響下,從1860年代起,上海便逐漸取得了其在晚清的時尚中心地位,開始形成了獨特的華麗紛繁、兼容中外、標新立異、迅速更迭的時尚風格,并于1880年代中期徹底擺脫了“京派”與周邊城市時尚的影響,完全取代京師成為中國服飾時尚嶄新的風向標。自此中國服飾時尚逐漸脫離了傳統美學標準和服飾等級制度的束縛,接納并吸收了西方的服飾體系,傳統服飾與西式服裝共存。在此背景下,人們也逐漸擺脫所謂持續、穩定和永久的思想觀念及行為習慣的影響,開始追求某種短暫、自由且變幻莫測的生活要素,新穎奇異的服裝成為人們實現自我價值、引起社會重視的媒介,對時尚的崇尚和追逐成為上海大都市特性并不斷促使著上海服飾流行的推陳出新。
論及晚清上海的“繁華”則必須提到此時有關交際花的形象。隨著租界城市里社會結構與道德標準的變化,服飾時尚傳播的路徑也發生了轉變,原本僅由上層階級影響下層階級的傳播模式已逐漸失效,相反,傳統社會結構中居于中下層地位的人物一躍成為時尚的先鋒,其中尤為顯著的即為青樓女子及其服飾裝扮,照相館中留存下的大量照片便是例證(如圖1、圖2)。“時髦”二字最初在上海話里便是對裝束靚麗的交際花女性的一種稱贊,從1860年代開始,她們的衣飾就已逐漸成為追慕和效仿的對象。交際花們在服飾上不斷地求新求變、標新立異,上至名門閨秀、下至女工傭人都被她們出眾的形象與大膽的行為所吸引,故《十尾龜》中在論述晚清婦女服飾時寫道:“靜齋道‘那總是堂子里行出來的多。堂子里幾個紅倌人,都出奇制勝的想那新花樣……樣子好看的,大家就爭著模仿。先前光是堂子里倌人,弄到后來連良家人都學樣了。[1]”
1880年以后,上海租界中的交際花開始出現等級分化。《妓女史》中記載,此時的交際花們依據地位的高低被依次劃分為女校書、長三、幺二、野雞、釘棚等不同種類[2],其中“女校書”與“長三”皆屬高等級的行列。與普通以交際為職業的女性不同,高等交際花們的衣著打扮更為奢華精美,同時也更受媒體所追捧和青睞,她們的形象成為都市時尚中最受矚目的典范,在融匯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基礎上發展出一種華麗而又奇異的時尚品味。
晚清上海交際花文化經歷了漫長的發展過程,并隨著林黛玉、陸蘭芬、金小寶和張書玉等一流交際花的出現和聞名而煥發出活力,對服飾文化產生巨大影響。《上海愛》中葉凱蒂提出,滬上交際花服飾文化的發展歷程大致可劃分為三個階段:交際花們搬至租界前為第一個階段,此時蘇州仍是我國時尚的中心;自1860年代她們搬至租界內起,交際花們融合了北京、廣東與西方的潮流元素,形成了一種新的時尚傾向;最后1880至1890年間,上海交際花正式成為整個江南地區,乃至全國潮流的象征,引領著時尚的發展[3]。交際花作為晚清上海的“新偶像”,她們的形象時常出現在報刊、廣告等處,對時尚的影響力與號召力不容小覷。大致上,消費者的類別可被分為流行的創新者、流行的意見領袖、早期的服從者、大眾市場消費者、晚期流行服從者,以及與流行絕緣或反應遲鈍的個體,而晚清交際花作為這一時期時尚傳播過程中最早的采納者,實際擔任了“創新者”與“時裝領袖”的角色。作為時尚的創新者與時裝領袖,她們不僅大膽地創新了服裝的款式與搭配,更重要的是還創造了新的時尚概念并在盡可能大的范圍中展示出來,使新奇的觀念、服飾與規則進入大眾視野,影響著晚清社會各界的眾多女性。
二、必然與選擇:交際花服飾文化的成因分析
首先,在西方資本主義與國內官僚買辦資產階級的扶持下,娼妓業在晚清上海再次復興并迅速成為娛樂業中重要的產業,由此也帶來了交際花生存空間與生活范圍的拓展。晚清上海租界社會環境開放、市場經濟繁榮,對娛樂業的寬松政策吸引了大量的新興富商與高級政客,清政府有關節制消費與禁止娼妓等法律條例在此失去效力,奢靡的消費主義與活躍的娛樂文化成為主流,這也為娼妓業的繁榮發展及交際花的開放活動帶來了契機(如圖3、圖4)。交際花們由于其邊緣性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傳統服飾禁令對其限制較輕,因而她們的服飾選擇相對自由且時常更替、變化多樣。上海租界內特殊的政策與環境進一步保護了這一群體的行為與形象免受限制,為其提供了相對包容的生存空間,使她們得以自由地進出公共場所并參與娛樂活動,接觸上層社會的各界名士名流,近距離觀察各類新事物、新文化,來自世界各地的華麗布匹與多元服飾現象都成為晚清交際花服飾的有力參照(如圖5)。
新型交通工具的出現與運用亦為交際花服飾文化產生了積極的影響,這不僅拓寬了她們的活動范圍,而且推動了交際花時尚風潮的散播。“近日西洋馬車多減價出賃,青樓中人,晚妝初罷,喜作閑游。每當夕陽西下,怒馬東馳,飚飛雷邁。其過如瞥,真覺目迷神眩。”[4]無論是馬車的興起,還是后來自行車的傳入,交際花們都率先大膽地做出了嘗試。它們在形成流動性傳播時尚景觀的同時也使交際花們擺脫了封閉固塞的靜止空間,增強了其移動能力,轉向更為廣闊的開放空間。這不僅客觀地改變了她們所處的時間和空間,而且強化了其身體對世界的參與和聯結,因此可以說,交際花們的身體本身也伴隨這一過程發生了巨變(如圖6、圖7)。
其次,晚清交際花服飾文化的形成也是交際花們的職業要求及時尚對其補償作用的必然結果。一方面,晚清“交際”職業有著鮮明的商業烙印,為了維持生意興隆,使嫖客們傾囊而出,交際花們不得不竭盡全力通過服飾妝容迎合顧客的審美趣味,并在此基礎上不斷地標新立異、推陳出新,以最新穎奇異的裝扮滿足顧客們的期待。另一方面,娼妓業激烈又殘酷的競爭壓力也不斷鼓動著她們順應潮流自我包裝,以免稍有懈怠便聲名皆無而被行業所淘汰。高等交際花的形象無疑是經過十分精妙的設計,她們不斷更迭的時尚背后需要不計其數的金錢作為支撐。當衣著華麗、嬌艷動人的交際花們活躍在都市最為繁華的公共場所時,她們的服飾實際成為了人們眼中最為獨特的上海風貌象征,亦成為奢靡消費文化的一把標尺。
時尚對于晚清交際花而言也意味著一種救贖:既對其邊緣性社會地位做出了補償,也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其內在的心理需求。格奧爾格·西美爾曾在《時尚的哲學》中指出,對于實現個性沖動與滿足共性統一的矛盾需求存在于每一個階級,甚至每一個人身上,而當這種需求在既定環境下難以被實現時,人們便會竭盡所能地探索新的領域以恢復平衡,這一新的領域表現在女性生活中便轉化為時尚。對晚清上海交際花而言,時尚作為她們表達自我的手段,如同“閥門”一般,為其提供了將張揚差異與融入整體相結合的出口。盡管晚清上海租界為交際花們的活動提供了一系列有利條件,但卑下的經濟基礎與階級屬性決定了她們終究談不上自由,邊緣性的身份使她們難以融入整體,低微的依附地位并不允許她們在其他領域內張揚個性,因此時尚就成了她們表現自身特性與博得公眾關注最為現實且有效的選擇。此外,蘇珊·凱瑟在《服裝社會心理學》中還指出時裝領袖這一角色的形成,可能和這一群體的表現焦慮有關,她們的衣著裝扮在一定意義上是對其自我概念的塑造和強化,并通過對他人產生影響,進一步增強對自我價值與能力的認同,以此來緩解自身的的焦慮與不安[5]。這也就是說,交際花們通過對時尚的不斷嘗試與創新,在引領潮流風尚的同時也提升了自我評價,補償了她們內心自我認同感的缺失。
最后,通過對晚清上海租界時代與地域環境的分析,不難看出,交際花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不斷棄故攬新、趨洋求變,在異質文化與外來商品的影響與助推下已然拉開了與傳統的距離。由于她們自身的身份與職業特性,相較于普通婦女有著更為強烈的蔑視傳統、擺脫舊習,甚至翻天覆地的意愿。距離是審美行為得以發生的基礎,與傳統的距離及對新事物的趨附無疑成為交際花服飾文化形成的重要條件,外來的時尚在此顯示出巨大的吸引力與價值,幫助交際花們擴大了與封建、閉塞社會的距離,發掘并強化了其與眾不同的特征。此外,交際花們長期受限于自身邊緣性的依附地位,其身體界限——既“個體區別身體空間與其他環境的傾向”較為薄弱,因此更為強烈地試圖通過嘗試多種多樣的服飾并創造新的搭配組合方式來形成某種身體的外在保護,進而獲得一定的安全感。她們主動探索時尚的過程便是在增強自身身體界限的過程。盡管借助獨特服裝造型強化界限的理論僅是一種假設,但它同樣為解釋交際花服飾文化得以形成的原因提供了一種可行的思考方向。
三、交際花服飾變遷與女性的自我突破
(一)女服形制的演化與身體意識的轉向
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文化的特征首先體現在其日趨收緊和縮短的服裝形制及由此刻畫出的女性身體造型。清代傳統的女服寬大華麗、講究細節,“穿在外面的是‘大襖。在非正式的場合,寬了衣,便露出‘中襖。‘中襖里面有緊窄合身的‘小襖,上床也不脫去”[6],在復雜的層次與繁瑣的裝飾中將女性包裹起來。至晚清時期,女服雖仍然受到傳統服飾規范與審美趣味的束縛,但已逐漸開始脫離寬衣大袍對身體的遮蔽,交際花服飾更是率先大膽地對身體的展現做出了多樣化的嘗試,引領著時代風尚。晚清上海女服形制的變化主要圍繞著衣擺的高低與廓型的寬窄展開,1880年代以來不僅在衣衫長短上不斷變化,更在西方服飾強調形體審美觀的影響下逐漸趨于合體。約自1900年起,上海女性服裝,尤其是交際花服裝,愈發緊貼身體、顯現腰身,有時還會有意在衣擺邊緣如領口、袖口等處露出一部分身體,富有情趣。具體來說,滬上交際花所引領的服制變遷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元寶領衣褲裝(如圖8)。元寶領形似中國的銀元寶,高至兩頰、緊貼下頜,傳入上海后被交際花們廣泛采用,以期保佑自己生意興隆、聚斂錢財。上海交際花同時也是晚清女性褲裝的先行者,原本深藏于裙內的褲子以剪裁合體的方式被單獨穿著,有時還會稍露腳腕,形成了短衣配褲的新著裝時尚(如圖9),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寫道:“從前凡是稍有名望的倌人,這幾天必穿百裥掛四大紅縐裙,如今卻把這條裙子滅去,只穿淺色褲子,愈顯得觸目妖淫,令人有世風愈糜之感。”[7]
傳統女性服裝華貴絢爛的面料與奢靡繁復的裝飾實際只是一種父權社會之下遮蔽女性身體與弱化主體存在感的形式,它作為一種身體規訓手段僅代表著人的身份、地位與階級屬性,“最終涉及的總是身體,即身體及其力量、它們的可利用性和可馴服性、對它們的安排和征服”[8],女性的自我意識與潛在欲望被淹沒在一層層細節繁多的肥大衣衫之中。晚清交際花服飾文化的形成與傳播打破了傳統服飾長久以來對身體的禁錮,褪去了層層厚重的舊服,轉而勾勒出女性的形體曲線特征,展現出女性身體魅力的同時也減弱了服飾對女性活動的束縛,使行動變得更加靈活方便,帶來了自我的解放,“由繁瑣而趨于簡便者。亦足見文化之日進也”[9]。
(二)面料逾制及色彩僭越下的身份質疑
自古以來服飾藝術的形成和發展就與身份、權利觀念及階級等級意識密不可分。直至上海開埠前,人們的著裝都始終無法脫離嚴格的服制條例的限制,因而通過衣裝便能清晰地區分出人的地位高低,“古者貴賤有章,衣服有別,無敢惑紊者。羔裘豹袖者,望而知為大夫,褐寬博者,望而知為賤役。”[10]開埠后在西方文化的不斷滲透下,原本的服飾等級制度在上海愈發松弛,作為新時尚先鋒的高等交際花們更是在西方女性美麗時髦著裝的影響下萌生出了逾越服制中身份貴賤陳規的決心,這首先便體現在晚清交際花服飾文化中豪華精致的服裝面料上。交際花們的服裝除了由其老板及上層統治者置辦外還時常為權勢顯貴的狎客們所饋贈,因此她們的著裝也成為維系風光、炫耀財富的工具,這為交際花服飾材料日趨高端昂貴提供了契機。服裝的面料在極盡奢華上不斷獨辟蹊徑,無論是國內傳統高級面料,還是進口的華麗絲織品,都為交際花服飾所廣泛采用,甚至在此基礎上還附以各種繁復的工藝及裝飾,百無禁忌地逾越了傳統身份對面料使用的制約。
其次,清代對人們衣著色彩的使用也有著嚴格的規章制度,“貴者可穿綢繪彩繡服飾和裘皮裝,可用紅、金黃、紫等貴色,平民禁用大紅、黃色,可用紫、桃紅和各種淺色”[11],而晚清交際花在服飾顏色上卻大膽僭越傳統,抹去了服飾用色中的尊卑屬性,將普通百姓在日常生活中無法使用的鮮艷色彩用作彰顯魅力與引人注目的手段,毫不避諱地廣泛運用。在大量的色彩中紅色尤其被交際花們所衷愛,1916年《婦女時報》中對此有描述稱:“此種之光怪陸離顏色于美術上不能占一毫之位置,今也不然。襪也,鞋也,紐扣也,手帕也,鞋頭花也,束辮根之絨線也,環釧也,別針之寶石也,多采用大紅矣,遠望之,大有五月榴花照眼明之概意者。”[12]盡管紅色在當時仍是一種隆重的貴色,但青樓女子們卻無所顧忌地穿著紅色衣裝穿梭在各公共場合,此外原為男性恭敬地覲見師長時所穿用的梔子花黃色,也被交際花們用來制成了內衣褲,處處體現著她們在這個迅速變遷的時代中對階級界限的突破與對身份標識的質疑。
(三)女著男裝及對傳統性別秩序的挑戰
女著男裝的現象在我國歷史上由來已久,至晚清時期在交際花服飾文化的引領下更是蔚然成風。1897年《游戲報》上有文章記述:“前晚九點鐘時,有某校書改裝男子,身著熟羅接衫、鐵線紗半臂鑲鞋套褲,手執全牙扇,口吸呂宋煙,徜徉于四馬路一帶,東張西望,笑容可掬。”[13]晚清上海高等交際花借助男性服裝豐富了時尚的選擇,她們穿著男裝自由地在都市間穿梭,以特立獨行的方式樹立著自己與眾不同的形象,并借此拉開了自身與普通交際職業女性間的區別(如圖10、圖11)。
服裝滲透進了性別角色塑造的過程,性別分野的背后暗含著不平等的社會關系與權力制衡。“因社會分配而造成的特權,顯然經常對男性產生比較有利的結果。”晚清交際花女著男裝的行為作為一種對固有的性別模式與社會秩序的挑戰,既果敢地越過了男女性別之界限,又為女性社會角色的重新定義提供了一種借鑒,強烈沖擊了男尊女卑的傳統倫理道德觀念。交際花們易裝的目的一方面在于以獵奇的方式引起關注并取悅于人,另一方面則是試圖通過“戲仿”與“表演”的方式尋求一種男性世界的權力感與自由感,體現著她們對多元化女性角色及氣質的思考和演繹。盡管如此,晚清交際花的易裝時尚本質卻是一種無意識的表演,卑微的身份與階級屬性決定了她們的行為只是為狎客們所提供的奇特感官體驗,無法具備徹底的顛覆性,僅能作為一種對性別身份概念的模糊變換影響著后來女性意識的萌芽。
(四)時尚傳播中的自我表現與群體歸屬
在交際花服飾文化的變遷中,時尚的傳播過程本身便對于女性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我們尋求專注于人和事的平靜,也尋求旺盛的自我表現引起的斗爭”[4],而晚清交際花所引領的服飾文化恰好在給予這一時期女性個體充分的個性差異與自由探索機會的同時也為其提供了安全、穩固的外部環境,換言之,交際花服飾文化的傳播實際為女性最大限度地提供了個性化與社會化的兼顧,幫助女性形成和鞏固自我認同,既能如同屏障一般,通過遮蔽和同一化使個體能夠較為隱蔽且安全地在社會中活動,又能夠通過個性魅力使個體引人注目。“人們可以用時尚來為自己獲得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個體的身份特征,但與此同時它也可能凸顯出一致性,因為時尚本來就是對某種清一色的東西的強化。”女性作為社會中的弱勢群體,總是受限于規則所確立的能夠被普遍認可的范圍內,但正因如此,她們在順應社會一般慣例以及大眾普遍需要的基礎上,更為強烈地探尋著那些能夠使自身獨特性得以發揮的可能形式。首先,在晚清上海交際花服飾文化的引領下,交際花及受交際花服飾影響的所有女性都在通過塑造別出心裁的時尚外表充分傳達著長久以來被社會壓抑著的自我個性,并借此強化自身與眾不同的特性,滿足內心對于差異和變化的訴求。另外,此時個體對于時尚的追隨又暗含著人們對于所處的特定社會共同體中歸屬感的需要,其具體的表現便是晚清女性對于既定交際花時尚形式的普遍“模仿”,通過模仿,作為個體的女性將自己的行為納入了集體的范疇,進而通過減輕個體責任感與羞恥感,為自己的選擇找到庇護。最終,個性與共性走向了和諧統一,個體與社會實現了協調共存。
四、結語
晚清上海交際花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伴隨著上海的繁榮和開放獲得了某種意義上前所未有的自我釋放,她們無拘無束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出入于各公共場合,不斷接觸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新事物。作為融合了社會邊緣性身份與都市娛樂生活聚焦點的多元分裂的主體,晚清上海交際花們借助服飾的語言在其飽受爭議的職業領域中演繹著無盡的可能性,她們大膽地嘗試個性奪目的衣裝,其別具一格的時尚觀念在包裝個人形象、滿足自我需求的同時也成為社會各界女性所效仿的對象,一方面推動著女性服飾時尚的進步,另一方面又在無意間顛覆了陳規舊習。盡管交際花服飾文化因受其主體經濟基礎及階級屬性的局限而僅為一種被用來展示和消費的本能行為的產物,但不能否認的是,交際花們在引領新式潮流的過程中不斷借助服飾的力量傳達著一種嶄新的女性身體、地位及性別觀念,她們在違背傳統的過程中成為了新思想得以傳遞的紐帶,不斷探索著女性形象與身份的多元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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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曹珺瀅,北京服裝學院服裝藝術與工程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服裝設計與創新。
通訊作者:劉元風,北京服裝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服裝設計與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