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蕾
1896 年,俄羅斯植物學家科馬羅夫(В.Л.Комаров)在滿洲考察中國東北植物區系后,回國時帶回了一批中國年畫。其中一張中國年畫被俄羅斯漢學家阿理克(B.M.AneKceeB)收藏。阿理克在這幅寓意復雜的年畫上題“此畫于1898—1903 年間帶給我許多困惑”。因為他發現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上面的圖畫和文字的含義,因為對畫面的含義一竅不通,費了很大力氣,最后也僅僅能讀出聲,卻完全讀不懂。①[俄]瓦·米·阿列克謝耶夫:《1907 年中國紀行》,閻國棟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1 頁。多次在中國考察,了解中國民間文化后,阿理克意識到:將歐洲與中國隔離開來的既不是長城,也不是漢字,而是對中國文化的不了解。②同上,第220 頁。直到1903 年,他領會到利用“諧音”來揭開此畫之謎的方法。事實上,“諧音”是利用語音音韻的相同或相近條件,形成漢語的一種特殊語言現象。這種語言現象不僅為增強韻律美和修辭效果作用于文學作品中,也深植于中國民間文化的各領域中。可以說從古時精英階層獨享的文學典籍到底層民眾的手工造物,再到今天層出不窮的網絡諧音梗,漢語諧音現象涉及民眾生活中現實語言的方方面面。然而,在物質生活貧乏、教育不普及的農耕社會里,底層民眾往往不識字,書籍僅是精英階層獨享之物。為打破文字的限制,底層民眾巧用“諧音”,依靠語言、圖像來傳播文化和表達心情,將吉祥的內涵像“謎語”一樣隱藏在民俗生活的常見事物中,給生活增添情致。這種造物思維在年畫中表現顯著,年畫藝人為了使年畫更有趣、易傳播,利用“諧音”讓年畫中的圖像與口頭語言中的“諧音”關聯起來,突顯“畫必有意,意必吉祥”的特點。年畫藝人在過去對“諧音”日用不覺;民眾在解讀中也習以為常。但年畫藝人根據“諧音”創造的諧音圖像仍然承載民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盼。因此,將“諧音”視為一種解讀年畫的方法和視角,分析其進入年畫的原因、歸納其作用年畫的邏輯原理以及在年畫中的表達范式,這不僅對年畫創新性傳承具有指導意義,而且也是普通民眾深入了解年畫中的文化寓意和認知傳統文化的重要方式。
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諧音是語言的一種普遍現象。因為這種語言現象不僅存在漢語中,許多國家和地區的語言也有諧音現象,它們通過音素的相似發音產生諧音效應。如英語中的“Son(兒子)”和“Sun(太陽)”;俄語中的Чай (茶) 和чайник (茶壺)①‘ч’音可以被諧音為‘щ’音,因此‘чай’和‘чайник’的俄語發音形似,也就產生了諧音的效果。等。從文化的角度來看,語言的形成和演變深受本國的歷史、文化和習俗的影響。因此,盡管漢語使用群體呈現大基數特征,但在世界語言總體中漢語也是一種地域性的語言。作為中國的通用語言,漢語的形成與漢語語音結構、當地民眾的文化心理和社會生活背景相關。隨著使用場景和區域文化的不同,表現出語音差異等地域個性,如北方發音儒雅和南方發音柔美。由于漢語諧音在不同區域有著的不同語音發音及應用體系,它在民間文化的表現形式和呈現方法往往也顯現出地域文化的個性。
“諧音”在中國文化中有悠久的應用歷史,早在公元前1050 年左右商朝晚期的卦辭里就有記載,如“履霜之徵,婦喪其茀”(《周易·坤卦》),其中“霜”與“傷”諧音,“茀”與“夫”諧音,表達不祥的預兆,此類精英典籍記載還有很多。相對精英階層,民間的應用非常普遍,但均需在同一文化空間和歷史語境下進行理解、剖析,正如愛德華·薩丕爾認為,語言不能脫離文化而存在,也不能脫離社會流傳。民國時期蘇州一帶為求學之士送筆型粽糕,諧音“必中”;山東地區因售賣行話的用語慣習,將“皂王”諧音“灶王”;再如天津地區因文化語境的關系,出現畫有葡萄、毛筆、柿子、樹葉,隱含“陶朱事業”寓意,意指事業(生意)發達的年畫。不難發現,上述例子中的“筆粽”與“必中”、“皂”與“灶”、“萄”與“陶”等互為諧音字,它們是民眾巧用“諧音”,讓兩個本無必然關聯的“字”與“字”之間產生偶合聯系。早期周星曾在《南方漢族民俗中的諧音現象》中,從語言修辭的角度論述了這種偶合聯系,他認為“既有只從諧音原理出發使事物之間形成過渡的情形,也有某一事物的某種屬性出發,通過諧音涉及另一事物的情形,還有先通過命名,然后再通過諧音實現意義觸類旁通的情形。”②參見周星:《民族學新論》,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 年,第227 頁。因此,從漢語角度理解諧音進入年畫領域的原因是必要的。年畫中的諧音圖像是漢語諧音現象在年畫領域中的直觀應用,年畫藝人一方面通過“明諧”,即事物名詞概念與吉祥語之間存在直接關系,用該事物的名詞概念以象征或隱喻的方式祈求吉祥。如“羊”諧音“祥”、“雞”諧音“吉”、“橘”諧音“吉”、“蝙蝠+錢幣”組合諧音“福在眼前”等;另一方面通過“暗諧”,即事物名詞概念與吉祥語之間無直接諧音關系,但該事物的某一屬性、特征的名詞概念與吉祥語之間存在一定諧音關聯,需要借助曲折的諧音關系婉轉地表達吉祥寓意。例如“石榴”諧音“百子”,因為石榴內有百籽,“百籽”即“百子”,故石榴的意思是百子。
可見,年畫中出現諧音現象的根本原因是漢語詞匯中具有豐富的諧音現象。主要源于兩方面:一是漢語在民眾生活中存在具有不確定性的隱性語義。隱性語義附于顯性語義之上,在交流過程中受語言語境的制約。借用編碼信息去理解兩者,從編碼—發碼者—譯碼者三者之間,顯性語義的理解是一致的,而隱性語義任何一個環節都可以根據特定條件賦予不同的含義。例如:“魚”,顯性語義是它的名詞概念,隱性語義則有“富裕”“利余”的意義。二是龐大的漢字數量為多音多義提供了相對豐富且靈活的條件。如《康熙字典》中收錄約47000 個漢字、《中華大字典》收錄約48000 個漢字、《新華字典》收錄8000 余個漢字,根據漢字的使用頻次發現,在日常生活中,中國人常用漢字約6000 個左右,絕大多數是一字對一音,合并讀音后僅剩1200 余個讀音。這1200 個讀音可以對應上萬個漢字;再如《新華字典》中“c”對應110 個音節,有18 個音節不存在同音字;“b”對應63 個音節,有55 個音節都有同音現象,于是便有了“吉”與“雞”“菊”“橘”諧音的情況。
如上文所述,漢語詞匯的豐富性為諧音在年畫中表達提供了先決條件,追其深層次的原因則是隱藏在中國人基因中的求吉觀念。這種求吉觀念具有很強的情感共鳴力,在各地區都得到了廣泛的認同和傳承,更為以年畫為代表的民間美術在圖像化表達求吉觀念時提供條件。這種觀念的產生來自初民的語言崇拜,后延續至民俗生活中的吉祥語、避諱語,再到民間文化對“求吉”的持續表達,整個過程是由語言崇拜轉向圖像化。王安石詩中“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其中對民俗活動中“新桃換舊符”的描述所指結果就是語言崇拜的圖像化表現。正如愛德華·泰勒“遺留理論”認為的那樣,民間文化的形態遺留著原始文化階段的基因,相對于福分,人們更在乎災難,于是產生了在現實世界和理想世界進行信息交流的“巫”,而“語言”被視為“巫”的一種,具有可以賜福降禍的法力和至高無上的威望,“語言巫術”則是“巫”的具體表現和現實形式。①[英]愛德華·泰勒:《原始文化》,連樹聲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 年,第74—166 頁。由于長期的文化熏陶,民眾對語言層面的求吉信仰和追求也形成共識,這種共識在“年”中得到了極好的體現。眾所周知,“年”是中華民族共同的節日,年畫為“年”助興,年畫中的吉祥內容,正是利用諧音將約定俗成的吉祥語圖像化,生成諧音圖像。盡管不同地域年畫的表現手法有所不同,但求吉的觀念是民眾習俗認知的共性,民眾面對年畫時,可以直觀心中所愿,對生活的一切欲求和向往都體現在年畫上,將底層民眾理想中的生存百景可視化地展現。
以天津楊柳青年畫為例,隨時間的積累,產生大量用于強化“吉祥”內涵、增強視覺效果的諧音圖像,深受當地民眾喜愛并與當地民眾生活互相滲透,故楊柳青年畫對諧音現象的應用傳續至今。如天津地區年節事項中的年畫內容和飯食名稱:“正月各食角(餃)子,取更新交子之義,放花炬,二月以灰末、谷糠從河下引至家,名曰‘引錢龍’;五月,書門符,懸艾虎。兒童彩繩系臂,謂之‘續命縷’……婦女群游,曰‘走百病’……八月設月餅拜月……十二月食臘粥,以米,豆、棗,粟雜煮之,曰‘臘八粥’。兼飼貧。二十四日,相傳灶君朝天,設糖果而餞之。‘除夕’,多嫁娶。易門神,換桃符,插芝麻精于逡。辭歲,祭祖。”②丁世良、趙放主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華北卷》,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 年,第41—42 頁。這些民俗事項和用品名稱為諧音進入楊柳青年畫提供原生空間。通過分析整理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發現,大都與地方民眾生活中吉祥語相對應。在“人—文化—環境”的整體文化空間中,通過緊貼當地民眾的心理,并以闡釋當地民眾的喜怒哀樂為目的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信仰等多方面所形成的恒定的結構,使楊柳青年畫產生代代傳承的諧音圖像。本文根據《楊柳青鎮志》③天津市西青區楊柳青鎮志編纂委員會編:《楊柳青鎮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02 年,第922—965 頁。記載、傳承人訪談和當地民眾口述調研,整理出該地區獨特的諧音事項,它是楊柳青年畫對諧音應用的基礎和持久的生命力,反映并體現出楊柳青民眾對本土精神文化的共識。

表1 天津楊柳青鎮獨特諧音事項①
思維邏輯是人類特有的精神活動,是獲得、儲存、解釋和創造的系統,其本身也是種實踐和認知的活動。過去民眾生活方式簡單,通過體悟的方式認識世界,在大量觀察、實踐的基礎上歸納形成“觀物取象、因象得意”的造物原理。《周易·系辭下》中就曾記載:“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申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民眾將對生產生活中所遇見與吉祥諧音吻合的物象進行分析綜合,最終形成一種思維邏輯定式。這種思維定式智慧地繞開不識字的缺憾,含蓄地折射生存理想,在創造中始終遵循“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民間求吉觀念;同時也增加趣味性的藝術表現力,強化視覺效果,使求吉的表現趨向單純化。古人這種思維邏輯定式不僅成為年畫中諧音圖像具有地域性視覺造型傾向和圖像使用慣性的途徑之一,也是今人破譯年畫涵義的一種重要方法和視角。
年畫中的諧音現象主要依附于年畫中的諧音圖像。通過利用“諧音”理解“諧音圖像”是破譯年畫涵義的思路。美國圖像學家潘諾夫斯基(1892—1968)在《圖像學研究》中提出圖像思維的“三層次”:一是對圖像志的描述,目的是辨識圖像中的自然物象;二是圖像志分析,目的是辨識圖像所表現那些傳統主題;三是圖像志解說,目的是反映社會意識形態或創作者觀點。①詳見[美]歐文·潘諾夫斯基:《圖像學研究:文藝復興時期藝術的人文主題》“譯序”,戚印平、范景中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1 年,第4—5 頁。這“三層次”的思路與民眾創造年畫中諧音圖像的思維邏輯一致。以楊柳青年畫為例,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所對應的諧音字本身就是“音—象—意”的結合體,它的構思、產生、創造都圍繞諧音字展開,將抽象概念利用漢語諧音具象地展示,把民眾的生存理想和隱喻世界可視化。且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的年畫藝人生活在相同地理環境中,受相同語音因素的影響,在相同民俗活動中遵守約定俗成的行為規范。因此,按照上述思路的作用原理,基于漢字的“音、象、義”之間的互聯關系,可以達到“讀圖—對字—達意”的目的。為方便下文敘述,本文將“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簡稱為“圖”,將“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對應的諧音字”簡稱為“字”。諧音字即為“字”,諧音為“音”,諧音圖像即為“圖”,語音現象即為“象”,畫面意象即為“意”。
“音”即“諧音”,它是“諧音圖像”和“諧音圖像對應的諧音字”兩者之間的關聯的關鍵。如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雞(jī)”,在楊柳青年畫中可以用“吉祥如意”作為畫名,與“吉(jí)”之間構成一組諧音關系,同樣“雞(jī)”也可以在楊柳青年畫中和“級(jí)”構成諧音關系,用“連升三級”作為畫名。在這兩個畫名中,“雞(jī)”對應“吉(jí)”與“級(jí)”,通過諧音銜接來完成不同語義的漢字轉換,再通過漢字“雞(jī)”的讀音,引發約定俗成的語義聯想。
“象”即“語音現象”。指具體的某個諧音圖像與帶有抽象概念的諧音字之間表現出“具象”和“抽象”相互交融共生的現象。諧音圖像以傳達“吉祥”為目標。所謂“吉祥”,最早出現于《莊子·人間世》的“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指幸運的吉兆、行為、祈愿意識的表達。《雜占賦》中對物象兆吉有頗多敘述:“芝蘭謂之瑞兆,松柏果是壽征。問世家,喬松老檜;欽高節,修竹寒梅……牡丹者富貴之物,棠者手足之花。茉莉安可經營,石榴卻宜得子。筍必有損,藕亦偶然……茍能變通取義,即可指物而諧音。鹿可問祿,蜂可受封。梨則近乎別離……”可見古人對“吉祥”的闡述屬于抽象概念,抽象的概念在舊時的民眾中傳播起來相對困難,年畫恰好為其提供了轉換平臺——諧音。如年畫中,民眾通過對抽象“吉(jí)”的讀音來尋找生產生活中與“吉(jí)”同音的具體物象,并用“圖”呈現,將抽象概念可視化。在轉換平臺上“字”“圖”之間存在明顯的雙向性,使得“字—圖”之間不僅可以從抽象到具象進行圖像轉換,也可以從具象到抽象進行語義概念轉換。其中“圖”和“字”之間有著具體的指向功能,而“字”是揭示“圖”中內涵和意義的關鍵,可根據某個物象的讀音引申更加深遠、豐富的抽象概念,兩者自由切換、緊密相連,共同呈現“象”的特征。
“意”即圖像所表達出的意圖,是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的核心主旨。與其他傳統民間藝術形式一樣,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受不同時代社會風尚、宗教信仰、文化習俗等方面影響,反映社會意識形態,也反映民眾的思想觀念。有學者認為:“文化是一種復雜體、它包括實物、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風俗以及其余社會上習得的能力與習慣。”①呂必松:《漢語和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45 頁。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正是這一文化體的表現形式。如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里,諧音為“吉(jí)”,傳達的是吉祥文化;諧音為“利(lì)”,傳達的是趨利文化;諧音為“祿(lù)”,指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仕途文化,諸如此類的“意”,都體現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的文化特征和民俗心理以及社會風尚。
因此,理解“音”“意”“象”之間的互聯關系,有助于透過外顯現象抓住內在本質,更深刻地體悟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承載文化內涵的博大精深以及民眾的智慧。具體解讀步驟如下:首先從年畫的畫面圖像尋找諧音圖像(具象),并分析其明諧或暗諧的諧音類型;如果是明諧,則直接通過諧音(語音現象)轉換來倒推出諧音字(抽象),如果是暗諧則需要充分了解該諧音圖像的某一屬性、特征的名詞概念與吉祥語之間存在的關聯之處;最后根據諧音字和諧音圖像傳達共同作用推測出畫面的意向。但由于倒推出諧音字的發音往往對應多個詞匯發音相同或相近,如“魚”與“余”“玉”相諧,最終“意”的指向多項。因此,在解讀的同時需要結合畫名來確定“意”的主題,同時也要注意年畫本身被創作時所處的文化背景和歷史語境。

圖1 用“音、象、義”互聯關系解讀年畫示意圖②
年畫中諧音現象的表達主要是以諧音圖像來呈現諧音的效果,它是年畫藝人無意識地基于音、象、義三方面的互聯關系,從而設計產生以吉祥寓意的目的文字或圖案。經過程式化的排列、重組等藝術表現模式,用更直觀、形象的詩意表達方式來啟發民眾的聯想和想象力,增強作品的藝術性和表現力。不僅承載特定的文化信息和民俗傳統,同時也具備一定東方的美學價值。這種典型的表達范式被民眾沿用至今,是解讀年畫的突破口,也是諧音圖像可持續創作的源泉。以楊柳青年畫為例,其諧音現象的表達范式主要包括以下幾種:
所謂直白式的表達,即直接對暗含吉祥寓意的漢字進行處理后的幾何形態圖像,再排列組合或連續重復。這種藝術表現模式注重內容的直接性和明確性以及準確性,簡潔明了,使觀者能夠快速推導出諧音圖像所對應的諧音字,不需要任何延伸或聯想,所見即所指。這類表達通常在楊柳青年畫中應用于人物服飾的衣紋、隨身飾物、甚至是巧妙地隱藏在畫面場景中器物的某一組成部分。此外這些直白式表達的圖像的出現也限定了年畫本身的功能取向,如年年使用的灶神碼,在喜事之年張貼帶紅色“囍”的灶神碼。筆者整理后發現,此類表達方式在楊柳青年畫中常見的字共有三種,即回、壽、囍,它們的部分呈現方式如下所示:

表2 楊柳青年畫中回、壽、囍的呈現方式①
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在運用諧音表現手法的同時,通常遵循母題的選擇模式,其原則圍繞約定俗成的吉祥寓意和便于視覺表現的物化圖像。年畫藝人在使用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時,通常從諧音視角出發,將所選擇諧音圖像的文化內涵作為母題選擇的重要依據。可以發現在一定語境中,單個諧音可以對應若干個諧音字,單個諧音圖像也可對應多個諧音字,但民眾不會用嚴密的邏輯方法去刻意分析諧音和諧音字、諧音圖像之間的對應關系,而是憑著感性直覺將它們大致連接,創造出理解諧音圖像的條件,再層層剝離理解選擇不同意涵的占有比例。據本文研究得出楊柳青年畫中近2000 個諧音圖像的展現方法有兩種:
1. 一字對多圖
“一字對多圖”是針對某一諧音字,在楊柳青年畫中利用不同諧音圖像進行具體表現的方法。如:圍繞同一諧音字母題“福(fú)”,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可對應的諧音圖像有:“蝙蝠(fú)”“蝴(hú)蝶”“虎(hǔ)”“葫(hú)蘆”“佛(fó)手”“珊瑚(hú)”,通過這些圖像進行對“福(fú)”的表達。

表3 “福”呈現方式①
2. 一圖對多字
“一圖對多字”,指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中的某個諧音圖像,在不同年畫中,對應表達語義不同的諧音字。如:圍繞同一諧音圖像母題“笙(shēng)”,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對應的諧音字有:“生(shēng)”“升(shēng)”“勝(shèng)”“盛(shèng)”“圣(shèng)”,通過對應5 個諧音字來表達諧音圖像“笙”的寓意。

表4 “笙”呈現方式②
構成是一個近代的造型概念,《現代漢語詞典》將其解釋為“形成”和“造成”,包含自然創造和人為創造。廣義上其義與“造型”相同,狹義上則是“組合”的意思。西方對構成有著較為系統的理論體系,雖然中國還未形成自我的構成理論,但并不缺乏對構成思想的見解,《周易》中的八卦就是中國的構成思維,以“—”為陽,以“--”為陰,進行排列組合為象征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種自然現象。《老子》中曾有“樸散則為器”之說,意為只有把木材加工了才能組合成器具,更深層的解讀就是把對象分解,以便重新造型的思想。這樣的過程就是打散溯源,重新組合的構成原則。不管是觀點的影響還是實踐本身的選擇,中國傳統的造型觀念上確實包含構成的思路。在處理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的步驟時,先將各類諧音圖像打散剝離出來,再將其置于民眾生產生活中,整合出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的組合構成方法。這一過程實際是在探尋民眾在組合構成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時的構成思維,這種構成思維是開發潛在創造力的重要方法,促進諧音圖像多樣發展。發現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的組合構成是民眾體悟生活、理解自然和自我后,對各類諧音圖像的基本圖式進行思考和探索,從不同寓意、角度進行重新組合的結果。在此過程中,綜合篩選提出多種方案,不知不覺形成了構成思維,促成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形組合方法。本文提出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組合構成的兩種方法:
1. 并立同構法
通過對物象的直接描摹,將單個圖像與單個圖像在畫面中整體地排列組合或是靈活地覆蓋疊加,在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里十分常見,楊柳青年畫中約八成的諧音圖像采用此種方法,形成了固定的組合搭配。在固定組合搭配中包含諧音圖像數量的固定和諧音圖像的固定,其中諧音圖像數量的固定,如三個“螃蟹”圖像,直接寓意“連中三元”,兩個“螃蟹”圖像就是“二甲傳臚”;諧音圖像的固定如“佛手”“石榴”“桃”的固定組合,寓意“福壽三多”,還有“牡丹”“蓮花”“菊花”“梅花”之間的固定組合來寓意四季如春。
本文發現諧音圖像組合創作與畫名有直接關系,因為創作諧音圖像的第一步是設定諧音圖像的主題內涵,第二步尋找原有固定搭配,第三步增加其他諧音圖像豐富畫面,呼應畫名,其中第一步和第三步都在思維認知上決定了視覺圖像和文化內涵的呈現。如《缸魚》,通過畫名可以知道視覺形式上是魚。根據畫面可知,年畫藝人在創作時先設定主題為“連年有余”,其畫面的固定搭配是“蓮花+魚”,年畫藝人為更好解釋其寓意在畫面增加了題跋。本文在田野調查中得知,《缸魚》中有月牙圖像是因為長期以來的傳承結果和思維定式,后在新作《缸魚》中增加了元寶圖像是基于思維定式的無意識延伸。根據異圖并立同構法,本文總結出創造多樣文化內涵的公式,即諧音圖像原有固定搭配(A+B)+諧音圖像(C)=內涵。套用該公式方法,可以根據原有固定搭配中A 或B 任何圖像的寓意,添加相同寓意的諧音圖像C 用來豐富畫面,或是添加其他寓意的圖像D、F、G 等進行發散性組合。如《福壽雙全》,按照步驟和公式進行解析,“蝙蝠”簡稱“A”明諧“福”,“桃”簡稱“B”暗諧“壽”,它們作為兩個諧音圖像固定搭配要素,結合簡稱“C”明諧“全”的“錢”,得到“福壽雙全”。

圖2《福壽雙全》①

圖3《缸魚》②
2. 局部重構法
通過對不同物象特點的提煉,再將不同諧音圖像結合形成新圖像,是民眾聚合思維(求同思維)影響下的方法。氏族社會時,先民就已經將此方法用在部落的圖騰造型中去了,例如龍、麒麟、鳳凰、鹿等。這個方法一直停在民眾的潛意識中,至今仍在使用,此類組合構成在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里的表現雖數量有限但不乏經典之作。年畫藝人需先擬定主題、應用背景,再對楊柳青年畫中各個諧音圖像進行綜合考量,選擇出符合需求的諧音圖像中最優秀的部分,然后利用直覺體悟的思維再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優秀部分”重新組合,從而構成一個新的圖像。這種拆解組合得到1+1=1 的方式,可以讓多個吉祥寓意集中在一個圖像中。如楊柳青年畫中“蝙蝠”圖像的組合構成,蝙蝠A 取材于鳳凰圖像和蝴蝶圖像,選擇鳳凰華麗的尾部,和蝴蝶的觸須,中間則為蝙蝠的翅膀,寓意則是“福疊”;蝙蝠B 取材于如意圖像和蝙蝠圖像,選擇如意的造型作為翅膀邊緣,寓意“洪福如意”;蝙蝠C 選擇蝴蝶翅膀造型與桂花圖像組合,寓意“富貴疊疊”。

圖5 蝙蝠B②

圖6 蝙蝠C③
楊柳青年畫通過利用諧音來承載民眾的生活理想,勾勒出廣大民眾在隱喻世界中的生存百景,蘊含著中華民族的文化心態,以特有的文化象征語言和視覺風格給廣大民眾帶來生活的慰藉和精神寄托,以填補內心遺憾。正如馮驥才所說:“對崇拜生活的民族來說,理想是一種實在的生活愿望。生活中的一切形象,都用來圖解理想。中國人不把理想與現實分開,不將理想懸掛云端,可望而不可及;而是把物質的和精神的生活視為一體,相互推動,相互引發。”④馮驥才:《年畫手記》,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 年,第184—185 頁。通過以諧音為解讀年畫的視角與方法,以楊柳青年畫中諧音現象為例,深入探討、分析年畫中因諧音而產生的一系列諧音圖像,發現年畫中諧音圖像的分類、構思、創造都圍繞諧音字展開“以圖達意、以意繪圖”。通過“音”“象”“意”三者互相關聯,理解三者之間的微妙關系,是破譯楊柳青年畫中諧音圖像的重要線索依據。另外這些圖像在組合構成上則具有公式性,并以“異圖并立同構法”和“異圖局部重構法”進行視覺組合,從而形成多樣的文化內涵。因此,通過諧音視角來閱讀年畫,不僅可以了解傳統文化,領略到其中所蘊含的情感和韻味,而且在觀者運用諧音的解讀過程中,更易與年畫藝人獨特思維和巧妙創意產生共鳴,同時也能感受到過去民眾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美好未來的向往。此外,年畫中以諧音為方法的生動表現形式,不僅是年畫藝人的智慧和創造力結晶,也是年畫可持續發展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