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
如果有來生,讓我依舊托生在您的懷里,親愛的母親。
小區里總有流浪貓在深夜逡巡,晨起上班便見汽車前擋風玻璃上赫然一朵淡淡的梅花印。老一輩對外來的牲畜,有“狗來窮,豬來富,貓來銜孝布”的說法,所以人們對不請自來的流浪貓多半厭惡。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更深人靜時,高低起伏的嗥叫,恍如嬰靈夜啼,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瘆人。怨不得魯迅先生總執了長竿,一聽聲起便狂驅之。
我夜里總睡不踏實,耳邊隱隱約約有野貓的嗥叫,時高時低,時輕時重,時而幽怨時而凄厲。意識深處清醒著,知道是夢境,身體卻無法動彈。那瘆人的聲音越來越近,我掙扎著想從夢中醒來,滿頭大汗卻徒然。在幽暗的角落里,遠處一點點光暈,愈來愈亮,逆光處安詳地走出來的,居然是母親?!她離我很近,卻并不過來。我急切地想走,卻走不過去。母親微笑著,在她慈愛目光的注視下,我情緒居然平靜了下來。心理是很奇怪的東西,哪怕是在夢里。母親的臉上是祥和的笑容,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要回去了,回到我年輕的時候去。”母親轉身欲走,我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夢魘結束了,天已亮。
反復夢魘已習以為常,但夢魘中母親出現卻是第一次,夢境偏又如此清晰。我光著腳丫跑出房間,華還未出門。我急問,昨晚又有野貓叫了整晚?他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有一絲詫異:“你也聽到了嗎?不過不是野貓,是兩個男人喝醉了酒,在樓道里猥瑣地開玩笑。”我大駭,顧不得形象,抓起車匙,蓬頭垢面地沖出家門,一路上心臟狂跳不止,耳邊只響起母親說的那句話:“我要回去了,回到我年輕的時候去。”
不要!!媽媽,不要!!
母親十歲上沒了媽。外公走村串巷去給人剃頭,常留母親姐弟倆在家,餓了啃番薯,渴了用葫蘆瓢在缸里舀冷水喝。沒媽的孩子都是這樣,跌跌撞撞地長大。每逢電閃雷鳴的夜里,姐弟倆蜷縮在床角,相互依偎著,劃根火柴,點著燈芯。昏暗的煤油燈影搖曳在老屋墻上,四下里有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有野貓凄厲的嗥叫,有夜行的飛禽自村后亂葬崗傳來瘆人的怪叫。舅舅年紀小害怕,問母親,阿bóu怎么還不回?母親叫外公不叫爸,叫阿bóu(發音像廣州話中“煲湯”的“煲”字,讀二聲)。就這還鬧過一個笑話,外公老了,母親叫裁縫做兩套衣服,說做給阿bóu。臨了才發現裁縫做了兩套舊式斜襟盤扣唐裝,裁縫誤聽成“阿婆”了,那還不整成老太太穿的斜襟盤扣唐裝嗎?
關于外婆,母親說是廣州人。一天晌午,外婆從學堂放學后與自家哥哥走散了,被人販子拐了賣過來。我說怎么不尋親呢?母親說,外婆死得早,再說那個年代,誰敢去尋關系如此復雜的親戚呢?可是,那是外婆的親人呀。我年少時一直好奇身上這四分之一謎一般的血統。多年前,在廣州街頭偶見一位穿唐裝的老太太,有一雙穿繡鞋的小腳。老太太氣質優雅,骨子里的高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依然出眾。后來想,舊時能讓女孩兒上學堂的人家非富即貴啊,外婆若不命苦,晚年也該是這樣幸福安詳的。現在則多少明白為什么尋親節目《等著我》的收視率如此高了,甚至萌生過幫母親找外婆家人的想法,卻毫無頭緒,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母親嫁給父親時十七歲,據父親說頭一回看到母親,是在母親村里祠堂前的石凳上,母親靜靜坐著發呆。父親見母親長得眉清目秀,心下甚是歡喜。至于他參軍時部隊上有戰友情誼的那個女同志,徒留倩影,奈何終究不是姻緣。每回翻看父親的相冊,見到那個扎著短辮的女兵,我總慶幸,父親不知復員后會有工作安排才婉拒了這份情意,否則這塵世間豈有我托生的機緣?
父親復員后被安排在縣城工作,母親在老家帶著我們兄妹,生活過得艱難,更艱難的是大家庭里復雜的人際關系。善良單純的母親忍氣吞聲,直到父親把我們一家子接到城里生活,那時我已經五歲了。那一段艱難灰暗的日子,讓母親拒絕邁進那座村莊半步。只是后來,爺爺每次進城看病揀藥,母親依舊盡著一個兒媳婦賢德的本分,并沒有半分臉色給他。
初到縣城,母親因為離開了鄉下的土地簡直無所適從。有一天上午,父親下夜班回來沒見到母親,就問她去哪了,我說往廠門口去了。于是父親在廠門口不遠處截住了母親,好說歹說勸了回來。父母親很少在我們小孩子面前紅臉,那天兩人說話的樣子格外激動,所以我印象頗深。自那以后,母親似乎平靜了好一段時間,加上在廠區后山開墾了幾塊菜地,又學其他的家屬婆接了裝卸河沙的短工(幾個家屬婆跟空車上十多公里外的水庫大壩,裝滿一東風車河沙,再跟車回來,把河沙卸在廠區里搞基建用),母親勉強適應了縣城的生活。沖涼房角落斜立的那把洋鐵鍬,伴隨了我的整個童年。母親暈車很嚴重,每次卸一趟沙回來都嘔得面青唇白,即便如此,下一回再有家屬婆在門外一喊:“老表,裝沙啦!”母親就又急匆匆地撂下碗筷,沖進沖涼房抓起那把洋鐵鍬,唯恐手腳慢了連賺這幾塊錢的機會都沒有。
生活的艱辛沒有讓母親變得世俗,歲月的沉淀反而更突顯了她的慈愛、寬容、善良。記憶里,母親從來沒有動過我們兄妹一個手指頭,即便在青春叛逆的記憶里,也找不到母親橫眉怒目的斥責,她總是默默照顧著我們的日常起居,好讓我們專心讀書,希望我們日后有出息。有時想幫她分擔一些家務,她總是把我們支開,說:“我現在還做得動,以后做不動就要靠你們了。”待到我的孩子出生,母親對我說的一席話,讓我一直奉作教子的信條:“小孩投生在你家,你就要好好愛她,不要作踐了孩子。如果父母對她又打又罵,作踐了小孩,下輩子投胎,她就不會再托生做人了。”我不知道目不識丁的母親是從哪里聽來的禪理,她說的話很樸實,她也這樣一輩子愛著我們兄妹,并且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
母親與鄰里關系融洽,東家送個梨,西家送個棗,母親都會回贈自產的蔬菜。她常教育我們不貪便宜,即便自家兄弟姐妹,也是這樣,“兄弟有吃碗換碗,姊妹有吃籃換籃”,如果總想著貪圖別人的東西,到頭來反而淡了情義。
母親年事已高,但客家女人樸素勤勞內斂的傳統依舊不變。
如果不是生活在那個日色很慢的年代,我的父母親可能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父親興趣愛好廣泛,母親卻只對勞作情有獨鐘。父親心靈手巧,能砌墻建房也能裁剪衣服;母親卻用黑色車線縫補白色褲子上被扯破的裂口,而且針腳在外。父親拿著母親縫補好的褲子笑出了眼淚,說:“這針腳,遠看就像一隊黑螞蟻在雪地里趕路。”父親曾在部隊做炊事員,廚藝一流,做得一手好菜;母親不講究飯菜的質量,但數量一定要充足,最好是每餐吃撐了還有剩余,大約是特殊年代餓出來的心理陰影。母親怕出遠門,父親卻愛旅游。20世紀90年代初,父親帶著母親跟團去北京旅游,母親居然暈火車,暈乎乎地出發,暈乎乎地回來。父親回來告訴我們兄妹:“你們的媽媽還真不適合外出旅游,吃飯的時候她忙著給其他團員盛飯,結果大家要出發了她還沒吃完;逛故宮的時候,導游講解,她又搶著走在導游前面,好像她是團隊導游;到了長城腳下了她居然說太累不想爬長城,我怕把她給丟了,我也不敢去,結果我這輩子到了長城還真的沒做成好漢。”我們兄妹倆聽了哭笑不得。母親是不在乎父親對她的諸多抱怨的,她依舊由著性子過活。
若非一件小事,現在的我恐怕依舊難以理解老一輩人舊式的情感。高中那年,一天將近中午,母親從菜地里回來,一改往常一進家門就忙碌的習慣,一反常態地躺在了客廳里的長沙發上。我很疑惑地問她,是不是在菜地做累了。母親輕輕“嗯”了一聲。我沒有打擾母親,繼續低下頭做我的作業。父親下班回來,走進家門見母親躺在沙發上,問我怎么了,我還沒有開口,母親睜開了眼睛說:“手跌斷了。”父親蹲下身子,握著母親受傷的那只手查看,母親終于“嗚嗚”地哭了起來。母親是個堅強的人,父親在縣城工作,她留守在農村帶著我們兄妹艱難過日子的近十年里,再苦再累,她也沒有在我們兄妹面前流過淚。原來愛情,不過是在他面前無須故作堅強,我脆弱是因為有你在,天塌下來了有你撐著。在父親面前,母親幸福又任性地活著。
小車緩緩駛進廠區。陽光和暖,在遠遠的坡頂上,母親在水泥欄桿上曬著菜干,冬日里的畫面安寧祥和。聽到喇叭聲,母親轉過頭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或許,對于善良的人,上天總是給予仁慈。那些她曾經歷過的挫折、艱難、困苦,日后會成為留給兒女們最可貴的人生財富。
如果有來生,讓我依舊托生在您的懷里,開心地望著您慈愛的目光,吸吮著您甜蜜的乳汁。
如果有來生,讓我趴在您的背上,伴著您辛勤的勞作甜甜酣睡,呼吸著山間特有的混著清新泥土味、淡淡野花香的山風。
如果有來生,讓上天眷顧我的父母,依舊在億萬人流中轉身剎那凝眸,沒有早來一步,也沒有遲來一步。
(作者單位:廣東乳源瑤族自治縣民族實驗學校)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