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在《都市革命》一書中,列斐伏爾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靠近,還是資本主義都市化實踐的現實研究氛圍潛移默化的結果,而《馬克思主義思想與城市》則是他從馬克思、恩格斯1845年之后諸多文本中深入研讀歷史唯物主義的田野工作的成果。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邏輯轉換節點。特別是在對馬克思《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的細讀中,雖然他并沒有直接找到關于城市的專題性研究,但他真的經歷了一次歷史唯物主義科學方法論的洗禮。列斐伏爾應該是第一次學會了從客觀實際出發去打開現實和概念。這是列斐伏爾思想中一次方法論上的重大轉折。雖然他仍然保留著人本主義話語的外飾,但那種從價值懸設出發的人學批判話語已經徹底失去了主人話語的地位。
關鍵詞 列斐伏爾 《馬克思主義思想與城市》 歷史唯物主義 空間生產
張一兵,南京大學文科資深教授、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研究員、哲學系博士生導師
列斐伏爾是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史中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寫下了近70部書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創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實現了異化批判理論從宏觀政治經濟關系向微觀社會生活的轉換,并且在走向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中實現了觀察歷史的時間線索向空間生產邏輯的轉換。1970年,列斐伏爾出版了《馬克思主義思想與城市》(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1]一書,這是他的著作中少有的對馬克思、恩格斯經典文獻的細讀。我們知道,列斐伏爾編譯過不少馬克思的文本,但他明確指認此書是與原先的“選集”(morceaux choisis)不同的專題性研究。依我的判斷,這本書體現了在列斐伏爾思想發展史中并不多見的對歷史唯物主義田野工作的全面接受,只是這種扎實的文獻細讀集中于經典文本中的城市問題。更重要的是,列斐伏爾這里對馬克思、恩格斯有選擇的文本細讀,并沒有再依從自20世紀30年代發表的《辯證唯物主義》到1968年出版的《當代世界的日常生活》所主張的新人本主義的異化史觀,即以《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1844年手稿》)中的勞動異化來圖解馬克思主義,而是走向一種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照著說”。我認為,這為他之后在《空間的生產》中的思想革命創造了科學的方法論前提。
一、解讀思想史的方法論前提
在進入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的研究之前,列斐伏爾讓我們務必先關注兩個在方法論上需要界劃的方面。第一,要關注青年馬克思與青年恩格斯的理論邏輯差異。我們都知道,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馬克思與恩格斯對立”的說法,就是西方馬克思學制造出來的意識形態學術事端,可列斐伏爾此處關注的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差異問題,卻是集中于兩位思想家早期各異的學術路徑。依我的判斷,這是列斐伏爾突然遭遇且細讀恩格斯早期作品后反思的結果。這當然是一個對比性的思考。我們看到,列斐伏爾對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細讀跳過了青年恩格斯的《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和青年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在時間節點上刻意選擇了1845年,這當然是有特殊用意的。首先到場的是恩格斯從19世紀資產階級社會現實出發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1]。列斐伏爾注意到,“恩格斯為《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這部著作準備了很長時間。他在1842年開始發表了一系列重要的文章[2]”[3]。
我們可以看到,列斐伏爾正確地辨識說,在方法論上,與青年馬克思那里的強大思辨抽象不同,在這些文章和著作中,“恩格斯讓理論與現實作對決,讓經濟學思想與經濟的實際作較量。他把‘生活經驗(vécu)(在商業中,在工業中,以及在資本統治下的無產階級的生活中)和政治經濟學對這同一個現實的表達放到一起加以比較。恩格斯一方面批判了缺乏思想的‘生活經驗,另一方面批判了脫離了生活、也就是說脫離了實踐的思想”[4]。這個評價基本上是屬實的。恩格斯的理論起步真的是從現實生活和經濟實務出發的,當青年恩格斯1844年9月開始自己的社會調查時,青年馬克思卻正處于《1844年手稿》的思辨式思想實驗之中。而列斐伏爾突然意識到,與恩格斯相比,青年“馬克思是在最高的抽象層面(niveau le plusélevéde labstraction)上比較了幾種重要的理論立場: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立場,以及斯密和李嘉圖的立場,比較了他們的概念和觀念(concepts et conceptions)”[5]。這是對的。在青年馬克思那里,并沒有出現恩格斯研究中那種“讓理論與現實作對決,讓經濟學思想與經濟的實際作較量”的狀況。有趣的是,這顯然是指不久前還是列斐伏爾自己人本主義哲學前提的青年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中的復雜理論關系。
這透露了列斐伏爾自己思想深處的一種轉變。現在列斐伏爾認為:
在《1844年手稿》中,馬克思極大程度地、強有力地推進了如下理論之間的對抗(la confrontation théorique entre):
(1)形而上學(métaphysique,本體論,ontologie)與人類學,關于有機的自然存在的認識;
(2)哲學(歷史哲學和哲學史)與政治經濟學,關于社會實踐和當代社會的科學;
(3)法國政治批判傳統(革命的、雅各賓派的),始創于英國的、關于財富(richesse)的科學研究,以及德國思想的概念化力量(馬克思對此進行了延伸,但他認為工人階級應當繼承這一遺產);
(4)黑格爾關于“人”的理論,即人類在自己的歷史進程中通過勞動和斗爭創造了自身,與費爾巴哈關于“人”的理論,即人類是一種自然存在,是感性的、并且具有感覺能力,是一種需要和享受的存在。[1]
第二,在書的開始,列斐伏爾還界劃了自己對馬克思文本精讀的方法與阿爾都塞的不同。阿爾都塞在1965年發表了《讀〈資本論〉》,并且提出了所謂“癥候閱讀法”。對此,列斐伏爾有針對性地說,他自己“這里的‘重新閱讀(re-lecture)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這種閱讀不能說是“字面”的,因為它的目標是為了匯集這些片段,突出這種理論思想在文本中的那些共同的概念和范疇。它也不是“癥候式”(sympt?male)的,它不需要我們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中發現什么隱藏的內容,不需要讀者去發現什么秘密。它是一種主題式(thématique)的閱讀或重新閱讀。這里思考的主題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框架(cadre théorique du matérialsme historique)下的城市以及隨之而來的都市問題式(la problématique urbaine)。”[4]列斐伏爾的觀點很清楚,他不喜歡阿爾都塞那種在文本研究中故弄玄虛的癥候閱讀(sympt?male),明確講不是要從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發現什么“隱藏的秘密”,而是進行一種主題性的(thématique)研究,即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框架(cadre théorique du matérialsme historique)下聚焦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討論的城市問題,并且思考即將發生的都市問題式(la problématique urbaine)。應該指出,這是列斐伏爾第一次在自己的著作中明確指認出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框架(cadre théorique du matérialsme historique),也是第一次自覺地將歷史唯物主義方法作為解讀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前提,第一次明確將城市-都市問題放置到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之中。我以為,列斐伏爾無形中也第一次奠定了后來整個晚期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邏輯基礎。下面,我們就來看一下列斐伏爾在此書中對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的解讀。
二、早期馬克思、恩格斯的城市觀轉換
在《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一書中,列斐伏爾留心到,恩格斯是從英國工業革命的歷史維度關注工人階級的生存,“工業機器的引入改變了紡織工人的生活方式,在城市周圍的、比較偏僻的農村里,過著誠實而勤奮的生活的家庭遭到了破壞”[1]。這有兩個視點:一是工業機器改變社會生活,這當然已經與走向創立歷史唯物主義的馬克思相一致;二是列斐伏爾巧妙地捕捉到這種轉變中他所關心的工業城市對鄉村生活的沖擊,這是一種毀滅性的沖擊。并且,列斐伏爾指出,恩格斯精細地注意到,正是17世紀末在工業生產中出現的“珍妮紡紗機”“走錠紡紗機”“蒸汽機”等的使用,導致了資本主義商業城市和工業城市的產生。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都市革命》一書中列斐伏爾提及的一些關于城市歷史發展的重要判斷,在此是與經典文本的對話中逐步地被實際落地的。可以留心的文本細節為,在《都市革命》中,工業城市和商業城市的出現,都還只是抽象邏輯概念的演進,而在恩格斯的文本中,商業和工業城市的發生則是有具體歷史時間節點(“17世紀末”)的,這將對列斐伏爾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時間性有重要的促進作用。因為,他也能體會到這種歷史時間性在《1844年手稿》中的不在場。并且,正是圍繞工業生產發生著雙重集中:一是人口被集中起來,一個工廠附近慢慢地形成一個城鎮,“村鎮變成了小城市,小城市變成大城市”,這一點,將與列斐伏爾自己家鄉那個“穆朗新城”(Mourenx-Ville-Nouvelle)的田野經驗直接鏈接起來;二是在大城市中,“工人、交通線路(運河、鐵路和公路)、原始材料的運輸、機器和技術、市場、交易所”這些工業元素被高度集中起來[2]。這雙重集中,正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登場的歷史條件。列斐伏爾認為,恩格斯在這里從資本主義工業發展進程來說明工業城市的歷史發生的觀點,是歷史唯物主義中的原創性觀點,并且與同期的青年馬克思的思想相比,“并非第二小提琴手(second voilon)而是一位原創思想家(penceur original,甚至在‘馬克思主義思想破曉時分居于顯赫地位)”[3]。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觀點。依我的理解,列斐伏爾這里的觀點,并不是廣松涉那樣極端的看法,即恩格斯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真正創始人[4],而是說明恩格斯以獨立的理論和實踐探索,與馬克思走到了一起。這是一個基本正確的判斷。
列斐伏爾說,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的狀況》的“大城市”的研究中,已經發現了一種“可怕的都市現實”,因為,“資產階級占有了資本,即生產方式。資產階級使用資本,決定了生產性使用的條件”。資本即生產方式,這已經是非常透徹的科學認識了。然而,在這種資本關系控制一切的金錢世界中,恰恰是在像倫敦這樣的大城市的街道上,人們相互冷漠地從彼此身邊走過,“這種可怕的冷淡、不近人情的孤僻和目光短淺的利己主義,這些特點在任何一個地方也不像在這里表現得這樣無恥。人類的原子化(atomisation)在這里發展到了頂點”[1]。這里的描述,如果相對于前述《都市革命》中對街道之“利”的討論,人們“相遇”的空間構境異化為冷漠的“走過”。這當然是列斐伏爾的延伸詮釋,因為那時候恩格斯的分析中不可能有什么“街道問題式”(problématique de la rue)。列斐伏爾很較真,他立刻強化自己剛剛得到的新認識,有些渲染性地說,與青年馬克思《1844年手稿》中的異化觀念相比,青年恩格斯的“異化的主題(théme laliénation)從來不是以抽象的(孤立的)形式出現的;他是從具體中去理解和把握異化。……他是在生活中說明異化,在社會實踐中把握異化的”[2]。這里的意思是,青年馬克思《1844年手稿》中的異化概念是“抽象的(孤立的)”哲學話語,而恩格斯這里的異化批判則是具象在倫敦大街上人與人的原子化分離關系中的。這種說法是深刻的。然而事實是,青年恩格斯此時的理論構境中并沒有完整的哲學異化邏輯。還應該特別指出的是,這也是列斐伏爾此書中難得出現的異化話題。在全書的討論中,原先在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中占據優先地位的人本主義異化批判理論,幾乎絕跡于列斐伏爾對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細讀中。一方面,這是由于1945年之后,馬克思、恩格斯的確不再公開使用傳統哲學中的大量概念,其中也包括馬克思對人本主義異化史的根本性證偽;另一方面,列斐伏爾并沒有精細地注意到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大綱》)和《資本論》中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上對異化概念的重新使用,特別是在他跳過的《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重新確立了歷史現象學構境中科學的勞動異化批判理論[3]。
列斐伏爾說,恩格斯在城市的個案研究中還特別留意了英國工業革命的爆發之地——曼徹斯特。在這里,“它在世界市場上占據著得天獨厚的地位(在19世紀)。商業和工業在城市內外同時得到了發展。恩格斯所發現的那些特征有著一種普遍的適用意義:隔離(ségrégation),以及中心的解體(décomposition)”[4]。可以看到,列斐伏爾現在已經十分刻意地留心恩格斯對歷史性時間的標識,因為,在19世紀,典型的工業城市曼徹斯特在資本主義世界市場中已經獲得了十分特殊的地位。列斐伏爾在此指認,在曼徹斯特的城市空間中勞動者與資本家的日常生活是隔離的,這種隔離“掩蓋了剝削和剝削的后果”,傳統城鎮中那種等級制的封建暴政中心被消解了,相比之下,“資本主義社會掩蓋著它的生存之本,它具有活力和生產力的部分(partie active et productive)”[5]。在資產階級的城市中,彌漫著無臉的經濟力量的統治,因為“在都市的背景下,直接的剝削通過一系列精密的過程倍增為一種間接的剝削(exploitation indirecte),并且從企業(作坊、工廠)延伸到日常生活的全部方面”[6]。似乎列斐伏爾認為,青年恩格斯較早地注意到這樣一種新情況,在資本主義城市發展中資本家在工廠生產過程中對工人的直接經濟盤剝,已經開始轉換為在整個日常生活中的間接的剝削(exploitation indirecte)。我覺得,這應該為列斐伏爾自己的過度詮釋。
列斐伏爾認為,相對于直接生活在資本主義城市一線生產工人之中的青年恩格斯,此時的馬克思更多地游走于書本之間。他現在發現,在青年馬克思的《1844年手稿》中,“城市”(ville)并不是被關注的主題,雖然馬克思也討論了土地與工業的關系“、工業和城市生活”(la vie citadine)等問題,但他始終沒有把勞動異化問題融入現實的德國鄉村或英國工業城市的經驗生活中去。這可能是一個符合實際情況的說法。列斐伏爾認為,從《神圣家族》開始,理論家馬克思開始受到社會主義實踐者恩格斯的直接影響,直到《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二人直接合作,那種從現實出發的理論線索便爆燃為偉大的思想革命,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方法論誕生了。列斐伏爾說,正是在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5年底共同開始寫作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他們共同創立了“一種新概念(nouvelle conception),即人類通過勞動創造自身的歷史唯物主義”[1]。這是一個準確的思想史定位,因為列斐伏爾已經意識到,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與青年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的人本主義觀點相異質的新概念(nouvelle conception),這也正是此時列斐伏爾努力理解和捕捉的科學方法論。這里有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即列斐伏爾注意到恩格斯對馬克思的影響,這是正確的判斷,可是,他完全忽視了馬克思從《1844年手稿》的復雜思想構境一直到《提綱》中生成“實踐唯物主義”新世界觀萌芽的獨立思考和探索。他并沒有真正深入到馬克思思想進程中去,科學地捕捉到從人本主義異化史觀到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轉換。可能這也是他之后仍然在哲學立場上出現搖擺不定現象的緣由。
在列斐伏爾看來,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創立的歷史唯物主義的關鍵性概念為“歷史與實踐”(histoire et praxis)。這是列斐伏爾第一次自己從經典文本中內省歷史唯物主義的具體內涵。可以注意到,列斐伏爾這里刻意將歷史唯物主義中的實踐規制為詩性創制的praxis(實踐)。他說,一是“歷史概括了人類存在的生產(production de lêtre humain)本身。這里的‘生產一詞的意義比經濟學家所使用的更加寬泛;它獲得了完整的哲學的意義:事物(產品)和作品的生產,觀念和意識形態的生產,意識和認識的生產,幻象和真理的生產”[2]。將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歷史”定位于生產(production),這是一個深刻的認識,一下子就超越了傳統教科書體系中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領域”的誤認。可列斐伏爾對生產本身的說明顯然有些過度詮釋。因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作為歷史唯物主義一般原則的決定了整個社會生活基礎和性質的生產,只是特指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物質生產與再生產。二是實踐,“實踐(praxis)以這種歷史的運動為基礎,依賴于當下并且構建出當下,為未來做準備,預見其可能性,也就是說,通過一種總體的革命(révolution totale)來實現對現實世界的總體的改造。社會實踐可以進行分析:狹義上(restreint)的生產和社會生產力、政治實踐和革命實踐等等”[3]。顯然,此處列斐伏爾對praxis(實踐)的解釋,是想提出一種區別于通常人們眼中的征服和占有自然的pratiques(實踐)。這當然也是列斐伏爾自己的解釋。因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文本中,《提綱》中那個帶有總體性哲學概念的實踐,已經深化為社會實踐活動中第一層級的物質生產活動。無論如何,這是列斐伏爾對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基本認識和高度認可,也可以視為列斐伏爾自身無意識開始的從人本主義話語向科學方法論的轉換。在《都市革命》一書中列斐伏爾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靠近,還是資本主義都市化實踐的現實研究氛圍潛移默化的結果,而《馬克思主義思想與城市》則是他從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文本中直接依歷史唯物主義構境“照著說”的田野工作的成果。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邏輯轉換節點。了解這一點,對于我們進入《空間的生產》的思想構境至關重要。
列斐伏爾特意指認說,正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已經看到“都市現實占據了首要地位(La réalitéurbaine passe au premier plan),雖然還只是在一個有限的方面上”[4]。這當然是他真正關心的內容。然而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手稿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是在歷史性地描述“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現代資產階級所有制”四種所有制的發生、發展過程中旁及歐洲城市問題的。在列斐伏爾眼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歷史地看到,古代的起點是城市,而中世紀的(言下之意:歐洲的、西方的)起點是鄉村。在古代,政治城市(ville politique)組織、統治、保護、管理、開發著某片領土,其中包括農民、村民、牧民等等。這是歐洲的特殊情況,比如雅典和羅馬城,作為古代的政治城市不僅是一些對象性的可見物性建筑,還是一種非直觀的社會統治關系。在《都市革命》一書中,我們記得列斐伏爾所確認的作為“農民-農村場”之上出現的關系性“政治存在”(dexistence que politique)。“政治城市對周圍鄉村的統治在一開始就是確定的,它被包含在‘城鄉關系之中。”[1]到了中世紀,這種關系場境被顛倒過來,“領主依賴于鄉村,他統治著一片不發達的領土,他希望進行擴張”,并且在封建社會的后期,與土地占有制并存著城市手工業中的“同業公會所有制”(propriétécorporative),“這兩種形式(城市中的土地所有制和同業公會所有制)的結構是由狹隘的生產關系和生產力決定的:農業還處于初始階段,工業還處于手工業階段,交換活動依然不穩定,分工還沒有細化”[2]。不難體會到,列斐伏爾此處當然直接感受到馬克思、恩格斯在討論城市與鄉村的關系,土地所有制向工業和商品交換制度的過渡從根本上是由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歷史性質和矛盾運動所決定的。這正是歷史唯物主義方法在歷史研究中的貫徹。隨著工場手工業生產和商品交換關系的歷史發生,資產階級開始走上歷史舞臺,“在土地私有制和貨幣私有制中,后者替代前者而成為統治的力量。這導致了普遍的異化(Laliénation générale)”[3]。實際上,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已經不再正面使用異化概念,更多地,奴役性的分工取代了人本主義異化觀的邏輯位置。回到城市發展的歷史線索上來,“在鄉村和小城市中仍然帶有宗法的色彩(teintés de patriarcalisme),但是在工場手工業城市中,這種關系已經變成了金錢的關系(rapports dargent)”[4]。如果說,城市的空間存在主要體現為非直觀的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那么,從鄉村城鎮中的宗法關系場境向資產階級城市的轉換中,社會空間中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關系則已經是冰冷的金錢關系。并且,資產階級的城市開始承擔起新的生產的作用:
城市本身是一件作品,它也是各種各樣的作品的生產場所(lieu),是生產的意義之所在:需要和享受(besoins et jouissances)。它也是商品的生產、交換和消費的場所。它集中了這些現實和這些生產的方式,一方面是直接的,另一方面是間接的(非直接的)。這個統一體(unité)是社會的支撐,它是一種“主體”,它使社會具體化并使之擁有歷史,而城市本身依然處于抽象和非歷史之中。[5]
這可能是列斐伏爾前述那個工業城市的歷史發生,也是他用自己的觀點圖解馬克思、恩格斯城市觀的結果。在列斐伏爾的眼中,這里的城市是工業生產的結果,這是指城市的物性建筑和設施,但這里出現的新的生產,是一種不同于自然土地上生產出糧食的生產,即“商品的生產、交換和消費”的生產方式在社會空間中的生產與再生產。這種新型城市中的空間生產統一體(unité)支撐著新型的資產階級社會。然而,這種非直接性的統一體的本質是什么?依列斐伏爾的分析,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恩格斯已經看到,隨著大工業生產的發展,“競爭變得普遍,使所有資本轉變為工業資本,促進了資本的流通和集中”,大工業把原有社會生活中自然形成的性質一概消滅掉,它的力量不受限制地侵入到自然之中,它還成功地消解掉所有自然形成的關系并使其轉變為貨幣的關系,它用“現代的大工業城市”(grandes villes industrielles modernes)代替了“自然形成的城市”(villes nées naturellement)[6]。在列斐伏爾看來,現代工業城市已經具有一種特殊的“聯合能力”(capacitéassociative),他專門指認說,城市的這種能力并不來自生產力,“不在于上層建筑(宗教、倫理等等)和意識形態,也不在于封建的‘生產方式本身”,而是出自資產階級創造的新型生產關系(rapports de production)[7]。這是精準的判斷。資產階級城市中的支配力量,并非來自通過生產制造的物性建筑和設施,也不是觀念和思想,而是一種看不見的生產關系。
在馬克思看來,封建的生產方式的解體(dissolution)及其向資本主義的過渡歸因于并且依附于一個主體:城市。城市破壞了中世紀的(封建的)系統,并同時超越了自身:通過轉變為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毫無疑問地出現在人們眼前),進入到另一種生產方式之中,即資本主義。從城市的視角來看,一切都變得清晰明朗了,并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依然如此。[1]
這顯然有些夸大城市的作用。固然,在列斐伏爾這里,資產階級的工業城市正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實現場境,也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入整個社會的重要空間基礎。他認為,在這種生產關系的作用下,“城市(la ville)將會終結,而‘都市(l urbain)則可能在世界范圍內得以提升、建立或修復”[2]。這一點,應該不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觀點。我注意到,對于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關于城市發展的客觀歷史分析,列斐伏爾不由地感嘆道,“這里的文本并沒有任何浪漫主義的成分(Ces textes nont rien de romantique)”[3]。這里的浪漫主義也許與人本主義話語相關,列斐伏爾才會如此敏感。因為,這里看到的一切描述,都是從現實歷史發展線索出發的。這種正確的感覺,將會強化列斐伏爾向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靠近。
三、《大綱》與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城市問題的思考
我們知道,列斐伏爾在1945年寫下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就已經開始關注馬克思的《大綱》,在那里,他主要是關注了馬克思在《大綱》提出的異化問題和經濟拜物教批判。但是,真正系統地、認真地對《大綱》進行文本細讀,則是從《馬克思主義思想與城市》開始的。我覺得,這一研究必然對列斐伏爾的思想產生較大的影響。在列斐伏爾眼里,馬克思關于城市問題最重要的思考,顯然是與從《大綱》開始的經濟學研究內在聯系在一起的。他先引導性地分析說,馬克思在《大綱》中已經開始深化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基礎范疇的生產概念。因為,進入資本主義生產和復雜經濟活動中的馬克思意識到,現代資產階級改變世界的生產“存在著許多關系、層次、形式和功能(des rapports, des niveaux, des formes et fonctions),以及它們的全部內容應當而且必須構成一個整體。尤其是生產與消費、需要與滿足需要的方式必須成為一個整體(ensemble),使之能獲得某種聯系性或結構性”[4]。這個判斷是對的。當馬克思從經濟學語境進入資本主義生產和商品-市場經濟世界時,他就會發現,現代工業物質生產本身已經在勞動分工和科學技術的作用下變得十分復雜,并且,它的實際發生和運動,無不關聯于資本獲取剩余價值的交換、分配和消費的總體關系系統。馬克思這一認識的深入,必然會大大地深化歷史唯物主義的觀念。進一步,列斐伏爾認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生產概念本身也擴展為“狹義和精確的”(étroite et précise)生產和“廣義和模糊的”(large et vague)生產,狹義的生產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認的物質產品的生產,而廣義的生產則是整個世界的生產。列斐伏爾顯然更想將討論引向后一種“廣義”的生產。他談道:
社會中的“人”一方面生產出事物(choses,產品),另一方面生產出作品(oeuvres,其他的所有東西)。事物可以被計數和計算,可以通過金錢來衡量,可以用來交換。而作品則難以做到這一點。在廣義上,生產是科學、藝術、人類之間的關系、時間與空間、事件、歷史、制度、社會本身、城市以及國家等的生產,用一句話來說,是所有東西的生產。[5]
顯而易見,列斐伏爾這里解讀馬克思《大綱》中的生產概念,直接目的就是從傳統的物質產品生產走向更寬泛的“科學、藝術、人類之間的關系、時間與空間、事件、歷史、制度、社會本身、城市以及國家等的生產”,這是為他自己將要提出的存在論意義上的空間生產做理論準備。列斐伏爾甚至說,恰恰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才將生產僅僅理解為“物”的生產,因為他們“對關系一無所知”(car il ne saisit aucun rapport)[1]。這個觀點總體上是對的,但不夠精準。因為在馬克思那里,他批評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看不到“關系”并非指產品的對象性實存,而是指在經濟物相化層面上人與人的關系顛倒為經濟事物(商品-貨幣)之間的關系,還有進入生產過程中的勞動對象、機器和廠房這些事物隱匿起來的資本支配關系。這也是馬克思經濟拜物教批判的根本所指。我覺得,列斐伏爾提出關注生產關系的生產,也開始關注當代社會生活中新的生產活動,應該沒有大錯,但是他沒有留意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物質生產與再生產本身的基始地位是不能動搖的,物質生產成為社會生活的直接依存基礎,與資產階級只看到“物”的經濟拜物教并非一種東西。所以,在這種廣義的生產范疇引導下,列斐伏爾對馬克思《大綱》中城市問題的解讀也變得復雜起來,歷史觀察不再局限在經濟學的物質生產視域中,而展現出多學科的、具體的歷史差異關系。他甚至說,在馬克思這里根本不再存在什么凝固化的歷史對象,“土地、鄉村、城市和工業在人類社會的發展中,在生產、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的轉變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2]。
第一,是作為物質對象實存的土地(terre)。依列斐伏爾的看法,馬克思在《大綱》中涉及土地問題時,呈現出多重觀察視角。在物理空間的尺度上,“它是社會的物質載體(support matériel)。土地并非持久不變的。它的面貌會發生改變,從原初的、純粹的自然轉變為被破壞的自然。從開始到人類的終結,這一人類社會的載體既不是不變的,也不是被動的”[3]。人與動物共享的自然土地本身并不是社會生活,而只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大的實驗場”(grand laboratoire,馬克思語)的物質支撐。這個實驗場(laboratoire)的比喻,其實就是列斐伏爾之后強調的非直觀的社會空間。并且,在不同的生產力、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的歷史演進中,土地作為自然對象也發生著歷史性的改變。列斐伏爾分析說,一是出現在早期自然經濟中的土地,幾乎就是人們眼中的自然界,它首先是作為種植業中勞作物生長、畜牧業放養牲口的直接依存基礎,甚至也是人的生存需要的自然母親。
在馬克思的表述中,“實驗場”指的是自然不僅僅是消極的生產要素。它起到了干預作用,事實在于,聯合起來的人類(構建起一個社會并生產出他們的社會存在,existence sociale)時刻與自然作斗爭。生產作為人與自然之間的活動,能夠讓自然對人類的能動性作出回應。它并不滿足于提供生產活動所要提取、分離和加工的材料。共同體(communauté)作為血緣(sang)、習俗和語言的共同體,它來自自然。社會對客觀條件進行取用的首要條件是共同體,它產生于各式各樣的自然之中,自然本身具有豐富的多樣性。[4]
在列斐伏爾的解釋中,馬克思所指認的實驗場,并不是對象性的自然,而是人對自然力量的斗爭關系場,這正是物質生產活動的能動性本質。這里的關鍵是,早期的人類生產出來的非物理空間中的社會存在(existence sociale),還沒有切斷與自然母親的臍帶,這個社會生活空間的基礎不僅有土地上的自然經濟,還有以自然血親關系為基礎的關系共同體。二是隨著資產階級的登場,在資本主義工業和商品市場經濟進程中,“人類聯合起來構建起一個社會,開始統治自然(dominent la nature),使土地及其要素發生改變,從中抽取出開展活動所需要的物資,遠離自然,以至于用另一種現實、人造的(facticité)自然去取代它。土地不再是最初的實驗場。城市取代了它”[5]。這也意味著,人類“大的實驗場”已經從自然土地轉向了城市,也因為工業生產的本質是給予自然對象一種完全“反自然”的社會性質和存在方式,這就第一次使人的社會生活不再直接依存于自然母親的臍帶,并且開啟了資本利用經濟力量征服自然的世界歷史。列斐伏爾認為,這里取代土地實驗場的人造自然,就是實現社會空間不斷再生產的作為“第二自然”的城市。
第二,是城市創造的全新社會空間。在列斐伏爾看來,馬克思在《大綱》中已經明確提出:
城市是一種環境(milieu)、中間狀態(intermédiaire)、中介(médiation)、工具(moyen)、最大的資產和重中之重。對自然和土地的改造意味著另一種場所和環境——城市。雖然不存在“城市的生產方式”或“土地的生產方式”,但城市,更確切地說,城市與鄉村的關系成了生產變遷的載體,提供了貯藏所(réceptacle)和條件(condition)、場所和環境。在城市中,通過城市的作用,自然讓位于第二自然(nature seconde)。[1]
顯然,與物性實在的土地不同,城市取代了“客觀的”自然成為一種取用的條件,成了實驗場,在“對自然和土地的改造”中生成的城市,雖然也有物性的建筑和設施,但它的本質卻是社會生活的“環境(milieu)、中間狀態(intermédiaire)、中介(médiation)、工具(moyen)”,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差異性界定。其中,社會空間中“城市與鄉村的關系”構成了社會歷史變遷的主線,一種逐漸強大起來的征服和支配的關系場境構成了現代生活世界的“第二自然”本質。這里的第二自然(nature seconde),顯然已經不是黑格爾原初語境中的“似自然性”,而是指人所創造出來的城市生活卻表現為社會空間中的非主體性異在。“城市滲透在生產方式之中,一旦都市公社(commune urbaine)取代了與土地密切關聯的(部落的或農業的)共同體(communauté),這一過程就已經開始了。這樣,城市取代了土地,成了社會力量的大實驗場(grand laboratoire)。這就是《大綱》所確立和發展了的觀點。”[2]這里的意思是說,舊有的自然土地之上,豎立著封建宗法性的血親共同體,而資產階級新的生產關系中不同社會力量角逐下生成的城市空間則成了新的實驗場。在這個新的實驗場中,“城市讓工人和勞動、知識和技術以及生產方式本身得以集中起來,在增長和發展中起到積極的干預作用;因此,它也能起阻礙的作用;在城市的內部、城市的領土之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上發生的對抗,可能會帶來有益的或災難性的結果。就像土地和國家一樣,城市在歷史的進程中成了一個熔爐(creuset),在其中,生產關系被制造出來(sélaborent les rapports de production),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之間的矛盾得以凸顯”[3]。可以看得出,列斐伏爾重點在強調,不同于自然土地上的農業勞作,城市作為實驗場集中了大工業生產中的“勞動、知識和技術以及生產方式”,同時,它也像是一個社會空間的熔爐(creuset),生產出整個資產階級的商品-市場經濟的復雜生產關系。這也就走向《空間的生產》中最核心的觀點——社會關系生產與再生產的場境。
列斐伏爾驚奇地發現,在《大綱》中馬克思區分了三種不同所有制下的城市:一是“亞細亞社會中的東方城市”(ville orientale dans les sociétés asiatiques),二是歐洲的古代城邦(citéantique),三是“日耳曼的蠻族共同體”(communautés barbares germaniques)中的城市。這是馬克思在歷史研究中的最新進展。實際上,馬克思在《大綱》中討論了作為資產階級生產關系歷史發生前提的三種土地所有制形式,一是自然形成的共同體,二是東方公社式的土地所有制,三是日耳曼式的土地所有制[4]。在那里,馬克思并沒有專門討論城市問題。列斐伏爾說,馬克思在《大綱》中的歷史分析打破了原先《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那種主要以西方為中心的線性歷史邏輯,這也形成了城市發展的三條不同的路線:
第一條路線使社會和城市走向停滯。第二條路線使城邦和社會急速地成長,走向輝煌,繼而走向衰落。第三個方向在城市與鄉村的關系中,使城市緩慢地成長,但它的未來不會受到明確的限制。第一條路線的模式是一元的,第二條路線的模式是二元的,第三條路線的模式是三元的。[5]
這顯然是列斐伏爾自己的概括了。他說,在這里,馬克思通過這三個不同的路線區分了三個方向,這三個方向都包含了“血緣共同體的解體、占有(利用、然后交換)領土的共同體和公社的形式的出現,‘城鄉關系的形成以及這一關系的轉變”[1]。然而,這三個方向上的城市發展前景卻是各異的。比如:“亞細亞的歷史表現為‘城市和鄉村的一種無差別的統一”;在歐洲古代的歷史中,“城市是鄉村生活的中心,是土地所有制和農業的基礎,但中世紀是從鄉村這個歷史的舞臺出發的”,因為,“古代城邦在政治上統治著鄉村,然而在經濟上卻受鄉村的統治”[2];而在日耳曼的共同體中,“它既沒有一種凌駕于它的成員之上的最高的存在,也沒有一種獨立的經濟和政治存在”,甚至,根本不存在古代城邦意義上的城市,因為,社會生活“包含在每個房屋、每個家庭之中”[3]。在這三種不同的城市發展方向上,并不存在一種共有的同一道路。也是在這里,列斐伏爾通過研究馬克思在《大綱》中對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社會歷史發展的非線性討論,第一次意識到線性歷史觀的局限。他內省式地說,“在一定的生產方式(馬克思強調了這一點)中具有其活生生的現實性”[une réalitévivante dans un mode déterminéde production (soulignépar Marx)][4]。這可能是列斐伏爾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構序點:一定的(déterminé)時間節點中的特殊歷史質性,以及一定的生產方式在不同地區和民族特殊的發展中所表現出來的活生生的現實性(réalitévivante)。這不僅會直接證偽從抽象的邏輯懸設出發的人本主義話語的非歷史性,也會生發出對列斐伏爾《都市革命》提及的線性城市史線索的拷問。
此時,列斐伏爾深刻地認識到“馬克思的思想道路經歷了成千上百萬次的重造和回溯”(Des milliers, des millions de fois, le chemin de Marx aétére-fait, re-tracé)[5],這表現為他與政治、經濟、歷史等領域的思想發生碰撞,廣泛關注古代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不同歷史條件。在這條布滿荊棘的探索道路上,馬克思誤入過歧途也遇到過各種艱難險阻,但他始終不懈努力,最終獲得了對歷史的科學觀察。這一點,對列斐伏爾的思想顯然有較大的觸動。
第三,是資本主義都市系統的歷史發生。這當然是列斐伏爾自己的過度詮釋。列斐伏爾注意到,雖然馬克思在《大綱》中主要分析了歐洲歷史上土地所有制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歷史發生,但他已經精細地區分這一生產方式在歐洲各國產生和發展的不同特點。列斐伏爾接下去的主要任務為:
我們跟隨馬克思的腳步,分三步重新塑造他的思想道路:“都市系統”(système urbain)的起源,這一階段從屬于一種更廣泛的起源,即一般化的交換價值、商品世界和貨幣的起源,總而言之,資本的起源。在每一步中,概念都在不斷地鞏固和擴大;尤其是在每一步中,差異(différences)都得到了呈現。對這種軌道的重述不是為了建立某種重言式的同一性(identitétautologique),使它從屬于普遍的、虛無的真理。恰恰相反。在原始的、直接的、自然的共同體中存在著大量的差異,語言、習俗、共同體成員之間的關系、周圍的自然也是如此。[6]
這也就是說,雖然馬克思在《大綱》中追尋了資本主義都市系統(système urbain)的起源,即都市關系場境所基于的資產階級所創造的“一般化的交換價值、商品世界和貨幣的起源,總而言之,資本的起源”,在這里,商品的價值關系、貨幣和資本關系的歷史發生被看作“都市系統”生成的三步,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歷史發生學觀點。在馬克思的《大綱》中,顯然不會出現這里列斐伏爾所指認的都市系統(système urbain)觀念。但是,馬克思從來沒有打算將所有不同地區的民族的社會歷史發展硬塞進一種普遍的同一性(identité)軌道之中,而充分注意這種現實歷史發展中的差異和不同特點。這正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列斐伏爾說,固然“社會存在來源于動物性”,“歷史辯證地來自史前史”,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來自“原始共同體(部落的、家庭的)的解體,以及建立在廢墟、古代城邦和中世紀城市之上的公社的解體,因此產生了不同的演化路線(lignes dévolution différentes),有的走向停滯,有的走向衰亡,有的最終開創了‘歷史并產生了現代社會”[1]。這里的不同演化道路(lignes dévolution différentes)是極其重要的,它直接反映了馬克思在《大綱》中歷史認識論上的重要進展。
也是在這里,列斐伏爾有些用力過度,為了表明歷史唯物主義對歷史分析差異性的重視,他竟然不恰當地反對一般“生產方式”概念的普適性。他認為:
“生產方式”(mode de production)作為一個特定的理論概念,用來指示某個社會或社會群體(une sociétéou un groupe de sociétés),在《大綱》中,這一概念和術語既沒有用來描述東方社會,也沒有用來描述古代或中世紀的歐洲社會。它僅僅用來描述所謂的原始共同體(通過血緣關系、領土關系、部落關系或家庭關系來界定),但也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提及。[2]
將馬克思的生產方式概念僅僅定義為一個原始共同體或一個社會群體,這當然是不對的。可能在《大綱》的討論中,馬克思描述了在特定生產方式基礎上原始共同體的生成,但這并不會否定生產方式在整個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的原有構序地位,即一定生產力水平之上生產物相化活動的樣式以及社會關系結合起來的方式,這是具有普適性的基本范疇。列斐伏爾竟然說,“在一篇著名的、廣受議論的文本中,‘生產方式這一術語和概念才表現出人們所熟知那種的堅固性和穩定性”[3]。這里的文本是指馬克思1859年寫下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列斐伏爾的意思是說,正是第二國際的理論家錯誤地依據這一文本,將歷史唯物主義解釋為經濟決定論,這一判斷并不錯。但由此否定生產方式在歷史唯物主義構境中的基礎性地位,則是有失公允的錯誤觀點。
列斐伏爾說,他這里主要還是會聚焦于資本主義社會都市進程的發生和發展。在他看來,馬克思在《大綱》中仔細討論了內嵌著都市化趨向的資本主義的歷史發生,“資本主義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它的統治來自一個漫長的過程,它既是一個經濟的過程,又是一個政治的過程”[4]。這是一個歷史性的判斷。他說:
資本和資本主義的形成經歷了一個階段,即“勞動形式上從屬于資本”(soumission formelle du travail au capital)。由資產階級所控制的大工業,使現有的生產力,即那些與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不相符的生產力——手工業、制造業、農業生產和商業交換的各種各樣的部門——隸屬于大工業自身。在轉型的過程中,直接勞動(travail immédiat)依然是基本的要素,例如在手工業和制造業中,而大工業生產成功地把它們整合在一起。對資本主義而言,這些要素是現成的東西,資本主義的前提是使這些要素服從于自身。[5]
這是基本正確的分析。馬克思這一觀點的萌芽的確出現在《大綱》中[6],但是,關于“勞動從形式上從屬于資本”的具體分析,則是馬克思在后來的《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完成的科學認識[7]。列斐伏爾說,在資本關系開始生成的階段中,“平均利潤率還不是很明顯,因為在資本的市場上還沒有資本的競爭,而只有產品的競爭。在這一時期,剩余價值率(利潤與工資之間的關系)比利潤率更加重要”[8]。應該說,這是列斐伏爾從馬克思那里學到的十分專業和到位的經濟學分析了。然而,“平均利潤率”和“剩余價值率”等屬于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的問題,馬克思并沒有在《大綱》中真正展開討論,這是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和《資本論》中完成的科學認識。
也是在這里,列斐伏爾指認說,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城市(ville)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使現有的生產力服從于資本,充當資本積累、市場擴張、平均利潤率賦型(formation du taux de profit moyen)以及政治干預的場所。在這一過程的結尾,一切事物都呈現為資本的生產力(force productive du capital),而不再是勞動本身”[1]。這意味著,資本主義生成的主要空間首先是不同于土地的城市,在工廠和商業聚集的全新社會空間中,勞動創造的財富不再表現為自身,而顛倒地呈現為資本的生產力(force productive du capital),資本關系支配現有的生產力,資本積累、商品交換市場的建立和資本競爭中的平均利潤率等全部資產階級社會生活得以發生,以資本與雇傭勞動關系為本質的整個資本主義的經濟關系得以再生產。正是在這里,馬克思所指認的資本的“世界歷史(Weltgeschichte, lhistoire mondiale)與城市一同誕生,它來自城市并且發生在城市之中:東方的、古代的、中世紀的城市(ville orientale, antique, médiévale)。但這一歷史運動將帶我們走向何方?走向資本主義的盡頭”[2]。這是一個科學社會主義的斷言。列斐伏爾指出:
作為諸種生產力和生產力本身之間的紐帶,城市是經濟的中樞(siège de léconomique),也是其怪物般的力量的中心。在城市中,在(它自身的)歷史過程中,交換價值慢慢地壓倒了使用價值(la valeur déchange a lentement vaincu la valeur dusage);這場斗爭銘刻在城市的高墻上、建筑物上和街道上;城市記錄了它的痕跡,為這場斗爭作證。同樣地,城市也是政治權力的中心,它為資本的經濟權力提供保證,保護(資產階級)生產方式的所有制,確保它免受暴行和暴力的干擾。[3]
顯而易見,與上述土地之上基于自然血親-宗法關系的不同地區和民族中出現的東方的、古代的、中世紀的(orientale, antique, médiévale)舊式城市不同,資產階級的城市是徹底脫離自然性空間關系后建構起來的全新的社會空間,它鑄造了資本主義經濟的中樞,這種新型的城市空間不再依托于自然土地,而在土地之上建立的新型工廠、商業街道等建筑物中,工業生產基礎上生成了以商品-市場經濟關系為核心的社會空間中的城市生活。其中,商品交換中生成的“交換價值慢慢地壓倒了使用價值”,在這里,作為資產階級社會空間的“城市始終存在,那些經濟范疇、工資與資本、剩余產品與剩余價值在這一舞臺上上演著它們的故事與悲劇”[4]。同時,這種新型的城市中的議會大廈、法院和警察局等建筑物中的空間,也成為資產階級圍繞經濟利益博弈的政治斗爭戲劇的空間舞臺。顯然,列斐伏爾眼中的城市空間,并不是指物性對象實存中的建筑本身,而是建筑物和城市設施中發生的人與物、人與人的復雜關系場境空間。實際上,在這一特殊的城市空間中同時產生著三重空間構序軌跡:一是工廠廠房中發生的不同于土地-農業生產的工業生產物相化,特別是其中由工人勞動創造的物品的用在性,它表現為商品的使用價值(valeur dusage),這是歷史唯物主義一般原則所肯定的物質生產與再生產的社會空間基礎;二是資產階級商品-市場經濟所生成的復雜交換關系系統,這里的關鍵是資本對雇傭勞動的支配關系,這一經濟空間中上演的“故事和悲劇”,是勞動者創造的剩余價值如何顛倒地畸變為壓迫和盤剝自己的金錢和資本;三是資產階級維系自身統治合法性的政治斗爭,涉及法律和意識形態話語的沖突,這是一種更加隱秘的空間力量角逐。
〔責任編輯:洪峰〕
[1]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1]《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寫于1844年9月至1845年3月,1845年3月出版。1843年之后,恩格斯在英國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調查,訪問工廠礦山和工人家庭,查閱議會報告以及工廠視察員、醫生、教師們的證詞,并去倫敦、利物浦等工業中心實地考察,搜集了大量關于英國工人生活條件、政治態度和斗爭情況的第一手材料。
[2]Friedrich Engels, Gazette rhénane, décembre 1842,《Les Crise》. Cf. Aussi《Esquisse dune critique de léconomie politique》, dans Annales franco-allemandes, 1844 et《La Situation de lAngletterre》, dans les Annales ainsi que dans le Vor?rts, septembre-octobre 1844.——原注。參看恩格斯的《英國對國內危機的看法》《國內危機》《各個政黨的立場》《英國工人階級狀況》《谷物法》這五篇1842年12月發表在《萊茵報》上的文章,中譯本參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5—422頁;并參看恩格斯1844年發表在《德法年鑒》上的《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中譯本參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42—473頁;以及恩格斯1844年發表在《德法年鑒》上的《英國狀況評托馬斯·卡萊爾的〈過去和現在〉》、同年發表在《前進報》上的《英國狀況十八世紀》和《英國狀況英國憲法》這三篇文章,中譯本參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547、558—585頁。——中譯者注。
[3][4][5]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9, p.10, p.27-28.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1][2][3][4]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29, p.29, p.34, p.7.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1][2][3]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27-28, p.11, p.13.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4]廣松涉:《青年恩格斯的思想形成》,《文獻學語境中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彭曦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2頁。
[1][2][4][5][6]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12, p.14, p.17, p.19, p.21.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3]參見張一兵:《經濟學革命語境中的科學的勞動異化理論(上)》,《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22年第2期;張一兵:《經濟學革命語境中的科學的勞動異化理論(下)》,《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22年第3期。
[1][2][3][4]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12, p.34-35, p.35, p.34.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1][2][3][4][5][6][7]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40, p.40, p.46, p.56, p.47-48, p.58, p.58.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1][2][3][4][5]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71, p.59, p.53, p.73, p.74-75.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1][2][3][4][5]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75, p.80, p.80, p.85, p.80。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1][2][3][5]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81, p.81, p.86, p.90.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7—476頁。
[1][2][3][4][5][6]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90, p.92, p.93, p.94, p.98, p.98。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1][2][3][4][5][8]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98, p.99, p.99, p.100, p.101, pp.101-102.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
[6]馬克思是在分析社會歷史總體性時涉及這一觀點,他的原話為:“這種有機系統(organische System)本身作為一個總體(Totalit?t)有自己的各種前提,而它向總體的發展過程就在于:使社會的一切要素(alle Elemente)從屬于自己,或者把自己還缺乏的器官(Organe)從社會中創造出來。有機系統在歷史上就是這樣生成為總體的。生成為這種總體是它的過程即它的發展的一個要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37頁。中譯文有改動。Karl Marx: Grundrissen, Marx-Engels-Gesamtausgabe(MEGA2)II/1, Text, Berlin: Dietz Verlag, 2006. S.201.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109頁。
[1][2][3][4]Henri Lefebvre, La pensée marxiste et la ville, Tournai, Paris: Casterman, 1972, p.102, p.102, p.103, p.106.中譯文參見劉懷玉、鄭勁超譯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