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及其現代價值

[摘要]新時代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不斷向縱深處推進，意味著我們需從中華民族的歷史與文明進程以及中華民族共有的精神與文化根基出發，進一步為其發掘古代資源和建立古今聯系。從中華文明史的視角來看，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主要包括各民族共同開拓的遼闊疆域、共同締造的統一多民族國家、共同書寫的中國歷史、共同創造的中華文化以及共同培育的民族精神，這些資源統一于中華民族形成發展與團結凝聚的整體理路之中。為對這些古代資源予以充分激活和利用，我們還需順應中華民族從歷史走向未來，實現古代資源的古今接續與汲古潤今；順應中華民族從傳統走向現代，推動古代資源的現代性轉化與發展；順應中華民族從多元凝聚為一體，充分發掘古代資源蘊含的中華民族共同性內容與特質。

[關鍵詞]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古代資源；中華文明史

中圖分類號：C95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24）11-0022-1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共產黨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理論與實踐研究”（21amp;ZD044）、全國政協民族和宗教委員會委托項目“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理論探索”（2024QT009）、2023年度國家資助博士后研究人員計劃（GZC20231387）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吳鵬，男，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政治學博士后、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多民族國家建設與治理、中華民族共同體理論。

作為中華民族在精神層面的一種向往與追索，“精神家園”遍布中華文明的文學、哲學與史籍，上至遠古時期的原始崇拜、諸子百家的思想爭鳴，中至儒、釋、道的會通共生，后至近代以來的西學東漸與歐風美雨，直至新時代的堅持“兩個結合”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均構成了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發軔、成長、反思與重構之歷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來，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內在支撐性作用，以及其所蘊含的文明與文化意義，不僅更為黨和國家關注、重視，而且也得到了愈加深刻、系統的闡發。在2023年10月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九次集體學習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在新的歷史起點上不斷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奠定堅實的精神和文化基礎”[1]6。在2024年9月27日召開的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再次強調：“著力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為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提供強大精神文化支撐”[2]。總書記的這些重要論述充分表明，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已從一個探索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文化空間的具體實踐議題，上升成為一個對中華民族共有的歷史與文明加以充分認知和傳承發展的恢弘時代命題。在此背景下，我們就需要著眼于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廣袤歷史縱深與深厚文明根基，從更廣闊的中華文明史視角出發，從五千多年中華文明歷史中進一步為其發掘資源、厚植根基，并建立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形成演變的古今歷史之聯系，從而為新時代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相關理論與實踐提供學理啟示和知識補充。

一、問題的提出：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為什么要著眼發掘古代資源？

“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自提出以來，學界已圍繞其展開了諸多考察與探究，但縱觀既有研究成果，聚焦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之古代資源的相關闡發仍然較少。即便有所涉及，也多是從古今對比、抑或是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歷史生成過程來予以闡釋。那么，這就為我們提出了一個疑問：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為什么要著眼發掘古代資源？從這一角度開展探究，究竟又具有何種意義和必要性？概括來說，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不知古焉知今，發掘古代資源，是為了更好地推進當代實踐。從哲學意義上看，古代與現代之間并非是對立和割裂的，而是一個接續的關系，古代資源也并非只是一種傳統、一種遺產，而是將其最精粹、最核心的內容傳承到了現代，構成了現代內容的有機組成部分。正如黑格爾所言：“傳統并不是一尊不動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離開它的源頭愈遠，它就膨脹得愈大。”[3]10因此，當前我們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并不意味著可以完全將之錨定在“現代性”這一端，相反，它需要從悠久而漫長的中華文明史中成分積極汲取資源和獲得靈感。

第二，發掘古代資源，也是因為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具有內在的連續性，它并非是一個憑空自生的現代產物，而是伴隨著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從五千多年中華文明史中逐漸“長出”的。具而言之，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作為中華民族共有共享和情感貫通的精神世界，它并非是一個新時代才出現的概念，更非是一個人造概念，相反，它擁有著悠久漫長的發展歷史和復雜曲折的演化過程，為了對這一生發過程和歷史全貌產生足夠的了解，以便于引導新時代的具體構筑實踐，我們就需要追溯并呈現這一段歷史，這就需要對其古代資源進行發掘。同時，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在歷史上的生成，也與中華民族形成發展的大歷史邏輯密不可分，通過對其古代資源的充分發掘，我們不僅可以進一步獲取其間承載的豐富歷史信息，而且也可對推動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不斷型塑鞏固的深層歷史動力和內在規律形成更為深刻的學理認知。

第三，之所以要對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予以發掘，也是鑒于古代資源本身的豐富性與深厚性。中國是一個擁有五千多年文明史并創造了輝煌文明成就的國家，如果以1840年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古代”的歷史長達數千年之久，而近現代歷史只有一百多年；如果以1949年新中國成立中國歷史進入現代為界，則“古代”與“現代”在時間線上的差距對比會更加顯著。因此，“古代”構成了中華文明史的主干內容，“古代資源”也是一塊內蘊深厚的“富礦”，我們不能對此置之不顧。更進一步來說，中國作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古代資源本即是我們傲立于世的重要文明遺產，同時，這些古代資源也均是經過實踐反復甄別檢驗和各民族先民長期探索所最終凝成的內容精粹，是中華文明的最精華部分之一。對這些古代資源予以充分發掘和利用，不僅可節省探索與調適的時間，而且也可事半功倍地達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之目標。

二、古代資源的內容構成

從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角度來看，大到文明體自身，小到具體的文明景觀與歷史遺存，都可構成其古代資源。鑒于這些內容的極度豐富性與廣泛性，本文在此需立足中華文明史視角對其予以系統的的梳理與歸納。中華民族是有著五千多年文明史的偉大民族，各民族共同開拓了祖國的遼闊疆域，共同締造了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共同書寫了輝煌的中國歷史，共同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化，共同培育了偉大的民族精神。[2]因此，從中華文明史的視角來看，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應當從疆域、國家、歷史、文化、精神五個維度展開，在各民族五千多年共同參與創造和最終生成的文明內容中予以深度發掘。

（一）共同開拓的遼闊疆域

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首先包括各民族在五千多年文明史中共同開拓的遼闊疆域。時至今日，對于遼闊疆域的認知，對于大漠、雪域、草原等中國各地理單元的親近熟悉，以及由此生發的諸如“鐵馬秋風塞北，杏花春雨江南”的文學想象，皆已深深刻入中華民族的心靈與骨髓，疆域與觀念、地理與人心之間自此也形成了一種奇妙的聯系。各民族共同開拓的遼闊疆域，尤其是為了更好開發、建設、鞏固這一遼闊疆域，而在五千多年文明史中不斷探索形成的生產技術、基礎工程與邊疆治理制度，都成為今日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可資取用的豐沛歷史資源。

從生產技術上看，根據中國各區域地形、水文、光熱、土壤等地理條件和資源稟賦的差異，各民族創造發展出了高度發達的農業生產模式，比如中原地區的旱地農業、南方地區的水田農業、新疆地區的綠洲農業、云貴山區的梯田農業、青藏高原的河谷農業等，以及散布于廣大北方和西北地區的游牧業等，這些農業生產方式在類型上雖有區別，但在技術和育種上則有充分的相互吸取與共通之處，這也為彼此的交流學習提供了契機。同時，不同種植農業之間、以及種植農業和畜牧業之間，也是彼此依賴和高度互補的關系，通過生產品的交換，一個覆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經濟協作關系逐漸建立，并不斷得以深化發展。

從基礎設施上看，中華文明自產生起，各民族便具有改造山川地理之形貌和通暢中華全域之交通，以求便利民生、加強聯系的傳統與氣魄，而這些基礎設施的建設與完善，也為中華民族的內部循環與暢通提供了必要的物質支撐。在水利工程方面，戰國時期修筑的鄭國渠、都江堰、芍陂，兩漢時期修建的六輔渠①[4]371、龍首渠②[4]372，五代十國時期修筑的安豐塘，以及西北地區在漫長歷史發展中修建的屯田水利③[4]371、坎兒井④[4]371等工程，既是在當時那種技術條件和科學水平下所創造出來的文明奇跡，同時也是中國歷史上勞動人民非凡智慧和集體力量的生動呈現，這些水利工程的建設，不僅灌溉了關中、川蜀、江淮、中原、新疆大片之田地，而且也有效地限制了水患的肆虐，可謂是利在當時、功在千秋。在交通運輸方面，秦統一六國后修筑的馳道⑤[5]2329、隋朝開鑿的京杭大運河、以及元代興建的會通河、通惠河等工程，不僅突破了名山巨川和路遠行難之限制，有效鞏固了封建時代的中央集權體制和大一統格局，而且也從地理形貌上改變了中國東西縱橫而南北不相連通的局面，使得長城內外和大江南北能夠互通有無、緊密交往。此外，歷代不斷設置完善的驛傳制度、倉廒制度等，也為各區域的信息傳送和國家物質的統籌調撥提供了堅實保障，并共同促進了中華民族的凝聚與發展。

從邊疆治理上看，為了實現對遼闊疆域的有效統轄，中國自秦漢時起便在邊疆民族地區廣泛推行羈縻制度。其中，秦在部分西夷地區“置吏”管理而未設郡縣[6]1；漢設都護、中郎將、校尉等對西域各部、匈奴和羌、烏桓、鮮卑各部進行管理[6]2。通過設立羈縻州與羈縻府，不僅確立了中央政府對邊疆民族地區的管轄關系，而且也勾畫出統一多民族國家內部具體而有別之制度構設的初步輪廓。元代在前朝羈縻制度的基礎上，創立了蒙夷分治之法，官有流土之分，于是始有土司之名。土司制度的官職，包括武職宣慰、宣撫、安撫、長官諸司，及文職土府、土州、土縣等司，在元代均已齊備，并在云南、湖廣、四川諸行省的廣闊區域內，都毫無例外地大批起用土酋為官。加之中央王朝在土官的任命、承襲、升遷、懲罰，土司的朝貢與納賦、土兵的組織與征調等方面所規定、采取的較為完整的政策，土司制度已從元代開始正式形成。[7]1到了明清、兩代，對于邊疆民族地區的制度設置與治理更趨完善。明朝沿襲前代制度設宣慰司，并將之規范化，專理邊遠地區的土司事務；清朝在中央設理藩院，專門管理蒙古、西藏、新疆等邊疆民族地區各項事宜，并于雍正時期在西南地區推行了影響深遠的“改土歸流”政策。這些制度舉措的實行，不僅加強了中央政府對邊疆民族地區的治理以及對遼闊疆域的開發，而且也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各層面深化了各民族的內在團結與凝聚。

（二）共同締造的統一多民族國家

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其次包括各民族在五千多年文明史中共同締造的統一多民族國家及其形成的“大一統”傳統。與世界上其他國家不同，中國在其文明早期便形成了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基本雛形，并在隨后的歷史發展中不斷得以鞏固和深化，這便是“大一統”穩固結構。這種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存在，也為中華民族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在人群構成、領土疆域以及組織機制上的必要基礎。簡而言之，各民族共同締造的統一多民族國家及其“大一統”穩固結構，主要是從制度構設和政治思想兩方面，將中華大地上的各民族黏合成為一個政治共同體，從而共同推進了中華民族的歷史成長。

學界一般將“大一統”一詞最早出現的古籍溯源到《春秋公羊傳》，它指向的是西周的政治制度，而在孔子和孟子看來，西周制度意味著強調“周王”的核心地位和“天下國家”。及于后世，“大一統”的實踐并非通過簡單地自稱“中國”“中華”就會獲得認同，還需要在治國理念尤其是政治制度等諸多方面與先秦時期形成的傳統制度對接。[8]107-110從制度構設上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與鞏固，離不開中央集權政治體制的逐層貫徹和整體配置。自秦統一六國并建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封建大一統王朝之后，中國便走上了中央集權的政治發展道路，雖然在其后的歷史發展中，中國經歷了多次治亂循環、以及分裂與再統一的政治更替，但集權的思維一直沒有發生改變，由分散走向集中的政治制度構設也一直不斷得以完善和發展。[9]6從中央層面來看，以皇權為中心，中國先后采取了三公九卿制、三省六部制以及內閣制等制度形式，在這個過程中，國家的政治權力不斷向最高層集中，皇權日益得到加強。這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封建君主專制，但在客觀上也促進了廣土眾民的統一多民族國家之力量意志向中央的集中，從而使得政治國家的“主腦”能夠統攬全局，有條不紊地對其龐大身軀展開統治與管理。從地方層面來看，中國自秦朝始，便在全國推行郡縣制的地方管理體制，雖然此后各個朝代在地方行政層級的具體設置上，并不一定遵循郡、縣兩層劃分，但郡縣制分區管轄以及權力向上負責并自上而下逐層授予的根本邏輯卻是一以貫之。概括來說，郡縣制不僅與中央的集權體制相匹配，實現了政治中樞對國家全域的直接控制和管理，同時也打破了血緣和地域共同體的狹窄生活范圍，而把人群的社會交往與關系紐帶推向了整個大一統國家的廣闊空間。

從政治思想上看，集合眾家之所長的儒學思想以及由此形成的士人階層，既是維持中華文明五千多年不斷裂的重要紐帶，也是將各民族群凝聚黏合為一個統一性實體并持續對之教育濡化的柔性機制。在經歷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思想大繁榮之后，伴隨著中央集權國家的建立，大一統的政治哲學與意識形態也開始得到確立和加強。漢武帝在位時期接受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種經改造、糅合諸子觀點而呈現出官方哲學形態的儒學開始形成，并在其后的兩千多年里成為了影響中國政治與社會的主流思想。換言之，從漢代始，中國在政治及思想領域開啟了一個道與王的整合進程。[10]13由此形成的這種儒學思想，不僅為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制度的延續和鞏固提供了理論解釋與合法性支撐，而且也將大一統的思維和觀念深刻灌輸到中國人的意識與頭腦之中。

從古代資源的角度看，各民族共同締造的統一多民族國家，既框定了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外在的范疇與邊界，也為其構筑提供了諸多歷史資源和經驗的支撐，更重要的是，它將“大一統”的精神貫徹到了中華民族每一成員的靈魂深處，由此從人心層面深度塑造了中華文明“合的邏輯”，并孕育出國土不可分、國家不可亂、民族不可散、文明不可斷的共同信念，這些均為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現代構筑奠定了深厚的歷史與文明根柢。

（三）共同書寫的中國歷史

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也包括各民族在五千多年文明史中共同書寫的輝煌中國歷史。眾所周知，中國是一個極度重視歷史記錄且有完整史籍體系的國家，歷史思維和歷史意識是中國人與生俱來的認知范式，將自身所處的境遇與歷史連接起來，將自己在現實中遇到的問題困擾聯系到歷史上的成敗得失案例加以分析，是中國人獨有的思考習慣與文化稟賦。同時，在特定的歷史哲學觀念映照之下，歷史書寫呈現為一種知識觀念的再分配過程，并具有意識形態的精神氣質。歷史書寫通常將創造歷史的主體鎖定為特定的“民族”，這個“民族”即被表征為一種具有特定文化特征的世代更替的人群，是一個在歷史演變過程中始終延續而非斷裂的社會共同體，由此“歷史”則被表述為由作為整體的“民族”采取的有目的的、理性的行動而造成的客觀結果。[11]25各民族共同書寫的中國歷史，之所以能夠成為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重要古代資源，就在于它不僅承載了中華民族由多元匯聚成一體、不斷走向團結凝聚的關鍵歷史信息，而且也通過歷史的跌宕起伏與向前發展塑造了中華民族整體的精神氣質與民族心靈。

作為世界上唯一綿延不斷且以國家形態發展至今的偉大文明[12]20，中華文明具有輝煌且悠久的文明歷史。概而言之，中華文明在其萌芽階段便已廣泛散布于中國大地，并培育催生出諸如仰韶文化、龍山文化、良渚文化等燦爛史前文化。而夏、商、周等文明國家的建立，對于中華民族的最初凝聚具有深遠影響，在這種文明國家的內在催發下，中華民族得以超越狹窄的部落與城邦聚合體模式，在廣闊的歷史場域中實現初步的凝聚與生成。秦、漢兩朝，不僅奠定了后世中國政治國家建設與制度構設的基本框架，而且也為中華民族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與此同時，在與匈奴、南越、遼東以及西域諸國的長期征戰與交流中，中原農耕文明也實現了與草原游牧文明以及其他文明形態的碰撞與交融，這不僅拓展了中華民族的內在構成，而且也加速了中華民族內部各文化群體的交往互動與凝聚進程。

魏晉南北朝既是繼春秋戰國之后中國歷史上的又一次政治大裂變時期，也是民族格局劇烈重組和大規模走向融合的重要歷史節點。[13]90與這種大分裂相對應的是胡漢各族群體的加速匯聚與交融，在這一過程中，既有中原人口向江南地區的大規模遷移，也有北方游牧民族和東北漁獵民族向中原的遷入，但更為普遍和影響深遠的還是農耕民族與游牧民族的相互融合。一方面，居于中原的漢人在持續三百多年的濡化中，持續吸收著游牧民族在飲食、衣冠、嫁娶等方面的風俗傳統；另一方面，各少數民族在入主中原之后，也紛紛接受漢文化的熏陶，并推促自身融合成為華夏文明的一分子。在這持續三百多年的多民族的交融匯聚中，中華民族的內容特質與結構關系，均得以被深度熔煉、鍛造和重塑，從而在秦漢大一統國家政治凝聚的基礎上，進一步催生了中華各民族在文化層面的共同性氣質與面貌。

隋唐兩代是中華統一多民族國家發展鞏固的一個高峰，在魏晉南北朝持續三百多年民族融合的基礎上，這一階段形成了一個比秦漢時期中原主體居民更大規模的中華民族共同體。[14]66隋朝的存續時間雖然較短，但它結束了中國持續三百多年的分裂混亂局面，并重新建立起了中華大一統國家以及中央集權的政治架構。唐代既是中國五千多年文明歷史上最為強盛、繁榮和最具文化吸引力、感召力的時期之一，同時也是中華民族范疇得到拓展和內涵得以深化的重要階段。中國境內的各區域群體，比如北方的突厥、奚、契丹，西南的吐蕃，西北的回紇（回鶻）、吐谷渾，南方的南詔，以及東北的靺鞨等，也均被中華文化高度濡化，并被整合進入中華民族的整體范疇之內。與之相對應，中華民族也得以匯聚農耕民族、游牧民族以及海洋民族的內在稟賦與特點，并以一種海納百川、萬流歸宗的氣魄不斷塑造著中華民族的整體格局與氣質。唐朝之后再次陷入分裂動蕩的五代十國，以及隨后形成的宋遼金夏并峙局面，使中華民族又一次以區域性族群共同體的形式深度發育，并最終由分立走向統一，整體聚合于元朝這一大一統王朝之上。明、清兩代，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成熟形態，也是統一多民族國家基本落成的重要時刻，在明、清兩個大一統王朝持續數百年團結凝聚與發展演化的基礎上，中華民族最終得以“碰撞底定”⑥[15]171。

從以上各民族共同書寫的中國歷史中不難發現，由夏、商、周文明國家之發軔，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歷經了三次持續數百年的分化演變與交融發展階段（春秋戰國、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至宋遼金），最終又復歸于三次大一統（秦漢、隋唐、元明清）。在這種大一統國家治與亂的更替以及各民族同與異的調適中，中華民族經歷了一個向外拓展和向內發育的雙向過程，與之相對應，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深度與廣度也得以不斷拓展。與中華民族之生成相攜并行，與中華文明之興衰同根相系，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持續不斷從各民族共同書寫的中國歷史中獲得內容、汲取養分，不僅構成了維系民族團結凝聚的精神與人心紐帶，而且日益成為助推政治國家重新歸聚為一的歷史潛流與內在動力。

（四）共同創造的中華文化

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同樣來源于各民族在五千多年文明史中共同創造的燦爛中華文化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共同體。從本質上看，文化既是對政治、經濟等一切人類活動的能動反映和呈現，同時也是人類社會歷史實踐的一種凝結物。原生論認為，特殊的文化和歷史傳統，是世界不同民族賴以形成確立和用以相互區分的關鍵因素，換言之，我們具體所見的歷史和現實中的各類“民族”群體，即是特定的文化與精神傳統在社會層面的擬人化表達。雖然這一觀點過分強調了文化的先定性和絕對性，而忽略了文化內在蘊含的實踐性與變動性，但它對于文化濡化與民族生成之間關系的描述卻依然深具洞見。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實在的”而非“虛構的”文化概念，之所以能夠形成一個“公共的”的而非“獨有的”精神空間，之所以能夠獲得一種“有機的”而非“拼接的”內容質地，對各民族共有、共享的文化資源的持續生成與充分供給是其基礎，而這一文化資源，就來源于各民族共同創造的燦爛中華文化。

從中華文化的結構與內容上看，它并非是一個憑空自生的概念，而是中華各民族文化在長期歷史實踐中交融匯聚的結果。“中華文化是主干，各民族文化是枝葉，根深干壯才能枝繁葉茂。”[16]各民族文化產生于特定的地域、人群之間，在語言文字、風俗習慣等方面有著特定的地域性和民族性。但這不意味著各民族文化獨立于中華文化而存在，相反，各民族文化與中華文化之間總是相互交錯、相互借鑒、相互吸收而不斷融為一體。[17]123中華文化在內容上的豐富多彩與內涵上的博大精深，即是來源于對中華各民族燦爛文化的兼收并蓄與整體吸取。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中華各民族通過自身的勤勞與實踐，對其所身處的地理與自然環境加以充分利用和改造，并在此基礎上創造出了獨具特色的語言文字、民居建筑、飲食服飾、風俗傳統以及生活方式；與此同時，各民族還根據自身的歷史遭遇、群體記憶和審美志趣，貢獻出了神話傳說、史料記述、英雄史詩、詩詞歌謠等寶貴精神財富，這些均為中華文化的進一步匯聚與吸納，提供了廣泛而豐富的內容素材。而在中華各民族的漫長交流交往交融過程中，這些文化內容也開始相互碰撞和發生作用，并在長期的相互映照中實現了彼此之間文化基因的互鑒吸收與自覺融合，最終積淀形成了具有獨特內容氣質和深厚內涵底蘊的中華文化。

正是通過中華文化的這一機制、構造與聯系，使得各民族在交融匯聚成為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同時，也推動著各民族在精神世界深度交流貫通并形成一個面向中華民族全體成員普遍開放的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從文化的機制和發生過程來看，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構筑，來源于以下兩個層面的交互助推。一是整體層面之中華文化的聚合與濡化。中華文化通過其價值觀念、審美志趣與內容要素，賦予各民族以共同性的文化感知與精神內核，中華民族得以在精神層面深度團結和凝聚起來。同時，中華文化這一紐帶也把不同的歷史時代貫穿起來，使得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能夠構筑于古并作用于今，保持了其在大歷史視域下的穩定性和延續性。二是各民族共同創造中華文化的過程，本身就構成了一種集體的歷史實踐與歷史記憶，這些均是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得以構筑的歷史基礎。具而言之，各民族共同創造中華文化，并非是一個一蹴而就的過程，更非是對各民族文化的簡單相加，它需要經歷長期復雜的文化碰撞與調適，最終在“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相互吸收汲取中融合重塑成為一個新的文化生命體。在此過程中，各民族的精神生活、思維意識與文化感知不斷貼近，共識性內容日益增長，直至形成一個各民族沉浸于其間并彼此相通的精神世界。由此觀之，各民族在五千多年文明史中對中華文化的共同創造過程，也即是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從無到有、漸次生成的不斷構筑過程。

（五）共同培育的民族精神

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最后也包括各民族在五千多年文明史中共同培育的民族精神。民族從某種意義上其實也可被理解為是人們追求情感歸屬的產物[18]12，因此中華民族的生成發展，也可看作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民族精神數千年來熏陶激勵的結果。新時代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其實質就是找尋那些真正能夠代表和凝聚中華民族的精神內容并予以傳承和弘揚，從古代資源的角度看，各民族在數千〖JP+1〗年歷史中共同培育的民族精神，對當今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仍具有關鍵意義的內容成分，應首推自強不息和愛國主義。

自強不息代表了中華民族一種不甘沉淪、不忍墮落的骨氣與志氣，能夠在歷史浮沉中凝聚起一個民族的自尊與驕傲。縱觀歷史，正如物競天擇、優勝劣汰是自然界發展的客觀規律，時代之潮、浩浩蕩蕩，順應則昌、逆反則亡，也是人類文明發展的規律。在歷史不斷向前演進的過程中，既有一部分民族由邊緣走向中心、由落后走向興盛，也有一部分民族由中心退居邊緣、由興盛走向衰落。人類文明中許多曾經創造出輝煌文明與燦爛文化的偉大民族，現在均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之中。這也可視作為一種歷史發展的“公平”。因此，并非所有文明在經歷衰微之后都能實現重振，也并非所有民族在經歷沉淪之后都能實現復興。因為想要實現文明重振與民族復興，不僅需付出極其艱苦卓絕的實踐和努力，而且需有充分的歷史智慧來提供正確指引，同時還必須要有全民族成員齊心協力、排除萬難的堅定決心和甘于奉獻、不畏犧牲的精神品質作為其內在依托，只有具備以上這些條件和稟賦，才有可能在世界各民族奮發向上和競相爭先的時代浪潮中，實現文明重振與民族復興。這也是一個民族為何需具備自強不息民族精神、以及當今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為何要著重繼承發揚這一精神資源的內在緣由。

愛國主義強調的則是個體與國家、民族這一宏大共同體之間同興衰、共榮辱的共生關系，以及個體命運與國家、民族命運的同一性。無數史實已經證明，中華民族具有深厚且堅定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家國情懷。回溯歷史，每當統一多國家遭遇困難和威脅、中華民族處于水深火熱之厄境時，各民族均會自發組織起來，踴躍擔責、奮勇爭先，以一種同胞骨肉般的兄弟之情共赴國難和抵御外侮。這種中華全體成員對于家國情懷的共同抱持以及對于國家民族的高度責任心與使命感，不僅支撐著中華民族總能在困境中開辟新局、在苦難中重鑄輝煌，而且也使中華民族自覺凝聚為一個心脈相連和命運相通的精神共同體，對這一精神共同體資源展開充分發掘，對當今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同樣具有重要價值。

三、發掘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現代價值

發掘古代資源，歸根結底是為了服務于新時代宏觀之所需。概而言之，發掘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有利于在夯實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中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利于在追溯各民族的共同性歷史實踐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利于在對中華民族共有之過去、現在、未來的歷史與文明貫連中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

（一）有利于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古代資源作為五千多年中華文明史的創造與凝結之物，從廣義上看也可歸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之列。中國人民的價值觀和精神世界，始終深深植根于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沃土之中。[19]新時代對其予以充分發掘與激活，并運用于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之實踐，本身即是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一種具體傳承與發展。從內容上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來源于中華各民族在歷史上的共同性實踐，凝結于在這一實踐過程中不斷被激活深化的共有性價值追求與意識自覺。從價值作用上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僅是中國人民集體身份的標志和團結凝聚的象征，也是中華兒女歷史記憶的聯結紐帶和情感認同的現實載體；不僅是中華民族和中國人民的文化之根，而且也可為一代又一代中華各族兒女提供賴以生存的精神力量與文化資源。以上二者，均是發掘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邏輯起點和題中之義。而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概而言之，即是要充分發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推進中華文明發展與進步中的關鍵作用，即是要深入發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一切有益于維護國家統一、民族團結和中華文化認同的內容積淀與歷史經驗，即是要為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的新時代實踐提供最根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內生動力。這些內涵所涉與目標所指，本就與發掘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研究初衷不謀而合。

（二）有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發掘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也有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從廣義上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價值信念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承襲自民族的歷史根脈，一個創生于民族的當下所需。承襲的部分是中華文明生發、因襲與演進歷程中沉淀下來的生存智慧與歷史記憶，是各族人民互通往來的共同精神遺產。[20]必須從“各民族共同書寫”的中國歷史中去發掘、提煉屬于“各民族共有精神”的價值觀，各民族“共有”的精神財富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營養基”。[21]從其本義來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內涵特質其實就是“共同性”，是對家園共同體、利益共同體、發展共同體、價值共同體所形成的觀點和看法。[22]1因此其也是國家統一之基、民族團結之本、精神力量之魂。而五千多年中華文明，來源于中華各民族在歷史上的共同性實踐，凝結于在這一實踐過程中不斷被激活深化的共有性價值追求與意識自覺，不僅是中國人民集體身份的標志和團結凝聚的象征，也是中華兒女歷史記憶的聯結紐帶和情感認同的現實載體。因此，發掘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既是中華民族共同體得以不斷夯實和鞏固的重要支撐，也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持續深化與鑄牢提供了現實契機。

（三）有利于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

發掘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從大歷史視角思索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之構筑，也有助于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究而言之，文明生成是長期積累的歷史過程，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處于成長和發展過程中的文明，是基于中華民族傳統文明而生成的文明。[23]而歷史文明雖然在文明發展的歷史中成為“過去”，但在過往的“歷史”文明中也積淀著種種“現代”文明的元素，現代文明必然會使之發揚光大。[24]從歷史經驗來看，一個國家的現代文明建設不可能建立在空中樓閣上，必須在歷史傳統的基礎上創造和發展。世界上大量史實表明，歷史傳統是世界各國現代化的基礎，是大多數國家成功推進現代化的保障。歷史上成功推進現代化建設的國家大多都經歷過一個雙向運動過程，即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相輔相成，這是因為：一是能夠克服傳統文明對現代文明的排斥，二是能夠使傳統文明轉換成現代文明。[25]因此，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歷史邏輯必然包括中國傳統文化的自我發展和傳統文化現代化的時代發展兩方面。[26]充分發掘古代資源，并通過精神家園這一載體，將中華民族共有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從歷史和文明的意義上有機貫連起來，本身即意味著對中華民族共有的歷史資源、文明資源以及精神文化資源的深入發掘與再激活，這對于實現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內在接續、推進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具有重要現實意義。

四、激活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現實邏輯與路徑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必須順應中華民族從歷史走向未來、從傳統走向現代、從多元凝聚為一體的發展大趨勢，深刻理解把握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在新的歷史起點上不斷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奠定堅實的精神和文化基礎。[27]6這也啟示我們，激活古代資源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必須要順應中華民族從歷史走向未來，實現古代資源的古今接續與汲古潤今；順應中華民族從傳統走向現代，推動古代資源的現代性轉化與發展；順應中華民族從多元凝聚為一體，充分發掘古代資源蘊含的中華民族共同性內容與特質。

（一）順應從歷史走向未來：實現古代資源的古今接續與汲古潤今

歷史是進步的，時代是發展的，所謂世殊事異，也意味著需根據時空的轉移做相應與時俱進的調整。上文提及的古代資源，如果只是將其歸為歷史的一部分，那它永遠會處于沉睡狀態，而難以對當下的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實踐產生有現實意義的助力和支撐，因此需對其予以喚醒和激活。概而言之，就是要順應中華民族從歷史走向未來的發展大趨勢，將這些古代資源與新時代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內容要求、現實任務有機結合起來，以實現其古今接續，并圍繞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未來面向與需求展開新的具有前瞻性的理論闡發。

具體來說，歷史上各民族對祖國遼闊疆域的共同開拓，代表了各民族對中國遼闊地理空間的丈量和開發，它需與主權國家時代各民族對國家疆域、領土和邊界的現代性體認相互結合。歷史上各民族對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共同締造，體現了各民族對國家統一的自覺追求與普遍認同，新時代要將之進一步轉化為建設、鞏固社會主義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內生動力。歷史上各民族對輝煌中國歷史的共同書寫，揭示了中國歷史是中華民族整體的歷史、而非是某一民族單一的歷史，揭示了中國歷史是各民族共同參與的歷史，任何民族都不能將自身的歷史特殊化和自外于這一共同性之外，我們應立足于這一事實，積極引導各民族樹立正確的歷史觀，并有力回擊西方反華勢力炮制的各類錯誤史觀。歷史上各民族對燦爛中華文化的共同創造，證明了“中華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28]，中華文化的兼收并蓄與博大精深也正來源于此，新時代應對此予以著重闡發，不斷增進各民族的中華文化認同。歷史上各民族對偉大民族精神的共同培育，反映了民族精神作為一種共有精神稟賦對整個民族氣質的深刻熏陶與塑造，新時代應實現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的有機貫通，通過對民族精神與時代精神的大力弘揚，不斷夯實中華民族的精神根基、砥勵中華民族的精神品格、豐富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

（二）順應從傳統走向現代：推動古代資源的現代性轉化與發展

古代資源之所以是“古代的”而非“現代的”資源，歸根結底即是因為它是生成于古代社會這一歷史土壤，它的生產力基礎是農業和手工業，文明基礎是農業文明，生產關系基礎是奴隸制與封建制，與之相對應，建立在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基礎之上的政治、社會、文化、意識形態等上層建筑也是古典形態的。這就導致，古代資源的內容構成、屬性特質以及呈現形式均是前現代性的，盡管它對歷史上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凝成產生過深刻影響，但這只作用于古代社會，它很難超越這一歷史時空的約束。因此，想要使古代資源切實服務于新時代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之現實需求，就必須順應中華民族從傳統走向現代的發展大趨勢，對其予以現代性轉化與發展。

具體來說，要對古代資源中不符合現代社會發展需求的成分予以摒除或揚棄，實現古為今用、去粗取精。同時，要根據新時代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具體任務與情境，對古代資源中富有文明史意義的成分予以充分發掘，賦予其新時代內涵，并改造其舊有表現形式，使其既“改頭換面”又“脫胎換骨”，實現與現代文明形態的同頻共振與有效銜接。此外，還要立足時代大勢與宏觀大局，著眼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的歷史新征程，以面向未來的前瞻性，對古代資源的既有內容、內涵予以現代性激活與改造，從而一方面為中華民族共同體之現代性的激發與再生產提供知識供給，另一方面也為現代文明對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持續注入提供更多選擇與可能性。

（三）順應從多元凝聚為一體：充分發掘古代資源蘊含的中華民族共同性內容與特質

中華民族從歷史深處走來，本就是一個涓涓細流匯聚成海的過程。“一部中國史，就是一部各民族交融匯聚成多元一體中華民族的歷史。”[29]在這個過程中，既有對各民族差異性的包容，也有對中華民族共同性的彰顯，差異性與共同性長期共存于中華民族之內，既對立統一、又相互依存，這也構成了型塑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歷史源動力。古代資源作為對中華民族形成發展之歷史經驗事實的的客觀記錄與呈現，作為對各民族歷史實踐的內容積淀與濃縮，必然既具有差異性的成分，也具有共同性的成分。而步入現代社會，隨著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陸續被確立為新時代黨的民族工作的主線和民族地區各項工作的主線，歷史已向我們指明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的命脈和民族工作的方向——這即是增進共同性。因此，古代資源想要為新時代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提供切實的助力與支撐，還必須順應中華民族從多元凝聚為一體的發展大趨勢，不斷增進共同性。

具體來說，要以增進共同性為核心，充分發掘古代資源內在蘊含的中華民族共同性內容與特質。圍繞各民族共同開拓的遼闊疆域這一資源，要突出各民族在其歷史開發和建設過程中的共同性參與，而不能將某一區域視作為特定民族單獨開發建設的產物或是特定民族的專屬之地。圍繞各民族共同締造的統一多民族國家這一資源，要突出各民族在推進國家統一進程中所做出的歷史貢獻，著重強調各民族致力于建立一個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共同意志與愿景。圍繞各民族共同書寫的中國歷史這一資源，要加強對中華民族史的整體性敘事，更加凸顯中華民族交流交往交融史的史料與史學價值。圍繞各民族共同創造的中華文化，要突出中華文化對各民族文化的海納百川與兼收并蓄，并對各民族文化從中華文化母體中不斷汲取營養以豐富、發展自身的歷史過程加以著重闡發。圍繞各民族共同培育的民族精神這一資源，要梳理民族精神的發展脈絡，找尋民族精神在不同歷史場景、民族實踐以及神話傳說中的具體體現與表征，并對各民族基于民族精神熏陶感染而共御外侮、同赴國難的光輝事跡與歷史典故加以系統整理，不斷充實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內容根基。

五、結語

本文基于五千多年中華文明史以及中華民族共同體等歷史與理論資源，重點探究了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及其現代價值，并對這些古代資源的現代性激活予以了延伸探討。歷史是現實的基礎，新時代對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諸多理論與政策觀照，或多或少都可從歷史中找到源頭和獲得支撐，發掘古代資源，也是為了更好地實現對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今接續與汲古潤今。從更深層次來說，發掘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的古代資源，其實也是探究各民族對五千多年文明歷史中所建構出的中華文明內容與秩序的認同、以及在這個文明秩序中個體精神與心靈的安放，因此它涉及的也是一個對中華民族之歷史根基與文明根基予以現代性審視的問題。概而言之，雖然“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是一個現代概念和話語，但它也是一個從中華文明和中國歷史的根系深處逐漸長出的本土之物、原生之物，從這個視角來看，對其古代資源予以充分發掘，并實現現代性激活與轉化，也是使其煥發新生的應有之義和必然取徑。

注釋：

①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兒寬為左內史，主持開鑿六輔渠。六輔渠南岸，灌溉鄭國渠所不能灌到的地勢較高的田地。

②武帝元朔年間（公元前128-123年），由莊熊黑主持，引洛水溉民田。水渠在經過商顏山時于地質情況復雜，決定開鑿地下暗渠，穿山而過，采用并渠法，即從商顏山頂部鑿井，不遠一井，井井相通，連接成暗渠。鑿渠過程中遇到恐龍骨，因此稱為龍首渠。

③漢武帝時，西北屯田分布地域很廣。《漢書·溝洫志》載：“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張騫通西域后，曾在輪臺、渠犁置屯田校尉。西漢昭帝時，屯田擴大到伊循（新疆若羌）、車師（吐魯番）、樓蘭（新疆鄯善東南），屯田區都有水利興修。《水經注·河水》記載，漢昭帝時敦煌人索勵率士兵至伊循屯田，將發源于昆侖山的注濱河巨流橫斷，據渠分水，灌溉農田，許多瘠土變為沃壤，經過三年，便積粟萬擔。

④西漢時鑿井技術傳至新疆。《史記·大宛列傳》載：“聞宛城中新得泰人，知穿井，而其食尚多。”漢宣帝時將軍辛武賢將龍首渠的井渠技術傳入新疆，新疆稱其為坎兒井。

⑤《漢書》卷五一《賈山傳》中曾說到秦馳道的建設：“（秦）為馳道于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瀕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厚筑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為馳道之麗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徑而托足焉。”

⑥李大龍教授將1689年清朝和俄羅斯簽訂的《尼布楚條約》視為中國疆域從傳統王朝國家開始向主權國家轉變的開端，進而提出了用“自然凝聚，碰撞底定”來概括中國疆域形成與發展的認識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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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08-17責任編輯：吳定勇

Ancient Resources and Their Contemporary Significance in Building a Shared Spiritual Home for the Chinese Nation

Wu Peng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JOURNAL OF ETHNOLOGY， VOL. 15， NO.11， 22-32， 2024 （CN51-1731/C， in Chinese）

DOI：10.3969/j.issn.1674-9391.2024.11.003

Abstract： To this day， building a shared spiritual home for the Chinese nation has risen from a specific practical exploration of constructing a common spiritual and cultural space for the Chinese nation to a comprehensive proposition of the new era of China that fully recognizes and passes on its history and civilization. Against this background， it is considered necessary to start from the history and civiliz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as well as the shared spiritual and cultural roots of the Chinese nation to further examine ancient resources and establish connections between the past and the present. The necessity of exploring ancient resources lies in the following： Firstly， without understanding the past， one cannot fathom the present; secondly， a common spiritual homeland of the Chinese nation has gradually grown out of more than 5，000 year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thirdly， the richness and depth of the ancient resources themselves attest that they cannot be ignor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the ancient resources for building a common spiritual homeland for the Chinese nation mainly include： The vast territory jointly explored by diverse ethnic groups， as well as the production technologies， infrastructure projects， and border governance systems that were constantly explored and formed for the better development， construction， and consolidation of this extensive territory; the unified multiethnic state that was built by the joint endeavors of various ethnic groups， as well as the political structure of the “great unification” and the associated political ideology; the Chinese history written by the members of all ethnic groups， together with the spirit and mind of the Chinese nation shaped jointly by the people in the course of history; the Chinese culture jointly created by all ethnic peoples as well as the cultural community formed as a result of it; the national spirit cultivated by the people of all ethnic groups together， and a spiritual cultural community based on the great national spirit of selfimprovement and patriotism. These ancient resources are integrated into the overall chronicle of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nation as well as in its unity and cohesion.

In general， history is the foundation of reality. Consequently， various theories and policies for building a shared spiritual homeland for the Chinese nation in the new era can， more or less， find their source and obtain support from history. The purpose of exploring ancient resources is to better realize the continuity and connection of the ancient and modern aspects of the shared homeland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o learn from the past to nourish the present. At a deeper level， the investigation of ancient resources is also an inquiry into the identity of various ethnic groups within the content and order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constructed over the course of more than 5，000 years of history， as well as the positioning of the individual spirit and mind within this civilization. Therefore， it involves a modern examination of the historical and civilizational foundations of the Chinese nation. In a nutshell， although “a common spiritual homeland for the Chinese nation” is a modern expression， it is also a local and original concept that sprouts from the root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history. From this perspective， fully exploring its ancient resources and realizing its modern implement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possess proper significance and represent an inevitable path for its rejuvenation.

Key Words： building a common spiritual homeland for the Chinese nation; ancient resources; history of Chinese civil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