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雯：在愛與痛的邊緣

張明萌

圖/本刊記者 大食

天才少女的遺憾

2024年2月25日，第57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以下簡稱“世乒賽”）男子團體決賽結束。頒獎儀式上，劉詩雯身著黑色貼身新中式上衣、灰色裙裝出場，以國際乒聯運動員委員會主席的身份為季軍韓國隊頒發吉祥物。很多人不知道，2022年12月劉詩雯就當選了國際乒聯運動員委員會主席。

頒獎后，她與站在冠軍領獎臺上的中國乒乓球男隊一一擊掌，慶祝他們實現世乒賽中國男團11連冠。臺上站著的，有曾經的前輩、現任男隊主教練王皓，和她同一時期進入國家隊、現年35歲的男隊隊長馬龍，還有樊振東、王楚欽、林高遠、梁靖崑。他們見證了眼前這位曾經的隊友在乒乓球路上的巔峰與低潮，也或多或少經歷了跟她一樣的榮耀和痛苦。當她一改訓練時素面朝天的形象、以新身份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的眼神里都有欣喜和感動。

東京奧運會周期結束后，劉詩雯離開了國家隊，告別國際賽場，把工作重心放在國際乒聯的工作中。不過她仍在廣東省隊訓練，以備戰2025年在大灣區舉辦的全運會。盡管不再在國際賽場上露面，她的舉動依然為球迷所關注。在2024年春節前，一條她練普拉提的微博還上了熱搜。2月27日，她從釜山飛回廣州，一落地就有球迷像往常一樣接機，他們拿著手機一路跟拍，從旅客出口拍到她上車。

從出道開始，劉詩雯就是備受關注的球員之一。她臉小，身高1米6，五官精致，有一雙小鹿眼，水靈、有神。在一檔談話節目中，她難得放了半天假，和主持人一起做咖啡，笑容在臉上掛了大半天，八顆牙齒露出，蹦蹦跳跳。她常被隊友和球迷叫“小棗”—— 11 歲那年，隊友郭焱為她起了這個外號。這個名字似乎暗示了劉詩雯的性格：外表軟糯清甜，但內核堅硬。

一到球場，她的氣質立即轉換，眼神變得凌厲。啟蒙教練張晶清說她“從小就有想贏的勁兒”。剛出道時，她被稱為“小鄧亞萍”。她打法靈巧，變線速度快，落點刁鉆，擊球節奏快，進攻意識強，近臺快攻多，常搞得對手左支右絀。這是張晶清為她量身定制的戰術。劉詩雯5歲開始跟著張晶清學球，張晶清看她個子矮，讓她堅持近臺快攻，在臺前護住球，出手一定要快。每次訓練教練都跟劉詩雯強調這一點，告訴她一旦退臺就不好打。多年堅持下來，劉詩雯終于將這一打法變成了下意識，此后無論她的技戰術如何調整，這一核心打法一直未變。

2024年2月25日，國際乒聯運動員委員會主席劉詩雯 （左） 為季軍韓國隊頒發吉祥物。當日，在韓國釜山進行的2024年國際乒聯釜山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男子團體決賽中，中國隊3比0戰勝法國隊，奪得冠軍。圖/新華社

2009年10月12日，廣州，劉詩雯 （右） 在女子乒乓球世界杯決賽中以4比3戰勝郭躍，奪得冠軍。圖/視覺中國

2005年，劉詩雯成為了國家一隊隊員，入隊不久，便在隊內大循環中獲得第一。那年她剛滿14歲，成為國家乒乓球隊若干個“天才少女”之一。消息很快傳到全國各地，她日后的好閨蜜車曉曦——僅小她兩歲、當時還在黑龍江省隊訓練——大為震驚。“（這樣的成績）在她之前沒有，到現在為止也沒有。”車曉曦說。

四年后，劉詩雯在女子世界杯單打比賽中拿下金牌，收獲第一個世界冠軍，她剛滿18歲。2010年，她的世界排名已經到了第一。圍繞在她身邊的評價多是“快”、“有沖勁”、“技術先進”、“兼具天賦與努力”等褒揚。在王楠、張怡寧兩代女乒領軍人物相繼退役的后北京奧運會時期，她被視為最有可能接班的隊員。

可挫敗像成名一樣來得突然。2010年莫斯科世乒賽女團比賽，劉詩雯從第三單打打到第二單打，再打到第一單打。決賽對陣新加坡隊，她獨上兩局，卻接連輸給老將王越古和新加坡隊第一單打馮天薇。加上首局隊友落敗，中國隊以1：3輸掉比賽，無緣九連冠。

這次失利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劉詩雯的乒乓生涯，她不可避免地陷入要在大賽中自證的漩渦。哪怕在此后的10年里，她又拿下了19個世界冠軍，還創造了史無前例的世界杯五連冠，但痛苦與焦慮依然如影隨形。

從這個角度來看，劉詩雯的運動員生涯可以分為莫斯科世乒賽前和莫斯科世乒賽后。在這之前，她是意氣風發的天才少女，在甜美笑容與凌厲眼神中順風順水，備受期待。之后復雜的心緒、壓力與包袱進入她的生活，讓她走上了大器晚成之路。

2019年4月26日，匈牙利布達佩斯，許昕 （左） 和劉詩雯在世乒賽混雙決賽中以4比1戰勝上屆混雙冠軍石川佳純和吉村真晴，奪得冠軍。圖/視覺中國

在中國乒乓球隊，天才少女、世界冠軍都不是稀奇事，大滿貫（一般是指拿下奧運會、世乒賽以及世界杯單打冠軍）才是檢驗一位乒乓球運動員成色的標準。所以，獲得世界杯女單冠軍后，世乒賽女單冠軍和奧運會女單金牌一直是劉詩雯追求的目標。

然而，她在這兩條路上都極盡曲折。6屆世乒賽，3屆奧運會，她不斷錯過，不斷重來。持續的打擊引發自我懷疑，繼而焦慮，下次比賽又是一樣的重復，如此惡性循環。世乒賽兩年一屆，劉詩雯的運動生涯也被切成一個又一個兩年……每個兩年都是一次痛苦的循環，在這些痛苦中，她跟自己較勁，跟乒乓球較勁，她想贏一次。

至于奧運會，則是無法彌補的遺憾，2012年倫敦、2016年里約、2020年東京，她都錯失了女單參賽的名額。她從不避諱展露自己的野心和決心，在2019年的一次采訪中，她對著鏡頭說東京奧運會只要讓自己贏球就行，“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甚至比生命還重要。”

在勝者為王的世界里，劉詩雯很早就觸碰到了王冠與權杖。只是握緊它需要比觸碰它花費更多的力氣，有時這不僅需要力氣，還需要天時地利人和與一些運氣。劉詩雯總是差那么一點。哪怕她擁有20個世界冠軍，哪怕她排名世界第一長達33個月。

張晶清為其嘆惋：“她絕對不缺實力，技術也一直處于世界最先進的水平。那么多技改、規則調整都沒有難倒她，但總有那么多陰差陽錯，串起來就成了她永遠的遺憾。”

2019年，劉詩雯參加了自己的最后一屆世乒賽。2021年，她參加了自己的最后一屆奧運會。她早早將這兩次大賽視為自己運動生命最后的“放手一搏”。二十余年的乒乓閱歷在這兩次比賽中悉數釋出。她拼盡全力，表現優異，可陰差陽錯依然沒有放過她。比賽結果笑容與淚水交雜，驚喜和遺憾并存，一如她的乒乓生涯。

經歷了這兩遭，她最終得以從自證中解脫，重新審視輸贏、自我與乒乓球本身。帶著迥然的認知，劉詩雯繼續踏上屬于自己的乒乓之路。

自我救贖之路

劉詩雯從沒想過有握不住拍子的那一天。2020年6月，做完手肘手術后，她不僅握不住拍子，還拿不動筷子、牙刷、衛生紙，甚至無法抬起手來。長達3個月的時間里，她仿佛一個呱呱墜地的嬰兒（甚至還不如他們），重新學習抬手、握拳、比劃手指。同樣從她手中丟掉的，還有東京奧運會乒乓球女子單打的參賽資格，這是她打乒乓球最初和最后的夢。

2019年，她終于獲得了職業生涯第一個世乒賽女單金牌，這是一場十分關鍵的比賽。在中國乒乓球歷史上，奧運會前一年的世乒賽女單冠軍幾乎可以鎖定一張奧運會單打門票。原本考慮退役的劉詩雯因此重燃斗志，她狀態尚佳，有了新的主管教練，進行了技術調整，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前進。同年，她還第五次拿到了世界杯女單冠軍，創造了歷史。繼2012年倫敦奧運會、2016年里約奧運會與女子單打比賽失之交臂后，她終于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職業生涯的最高目標——大滿貫開始向她揮手。

2020年年初，她的手肘越來越痛。臨近奧運會，她沒敢休息，一直拖著。“想咬咬牙，頂過去。”劉詩雯說。2020年3月24日，國際奧委會與東京奧組委發表聯合聲明，正式確認東京奧運會推遲至2021年舉行。

訓練中，劉詩雯的手肘打了一針封閉也沒有好轉，她意識到這次受傷不像從前拉傷，歇一段時間就能恢復。訓練和比賽不會因她的傷病停止，她只有保持競技狀態，通過教練組的評估，才能順利參加接下來的比賽。“我想堅持，但打了封閉又很疼，每天咬著牙邊哭邊練。我想保持狀態參加奧運會（單打），當時我覺得哪怕讓我斷半只手，我都咬牙上。”劉詩雯說。

專家確診，跟腱斷裂，保守治療已經無法解決問題，需要手術。術后恢復期至少要三個月。 “（跟腱斷裂）對我是毀滅性的打擊。”劉詩雯說，她已經預料到了奧運會單打機會將再次與自己失之交臂。哪怕術后恢復順利，也沒有時間參加足夠多的比賽證明狀態仍處在巔峰期。可是如果不做手術，她連球都打不了。當時她和許昕已經取得了東京奧運會混雙的參賽資格，她決定做手術。“我還抱著參加混雙的念想，決定把手術做了。”

三個月的恢復期比她想象中漫長，她躺在病床上等時間過去，等力氣恢復。每天都哭，很怕以后再也不能打球。“如果再讓我拿起球拍，我一定要珍惜享受每一秒鐘。”

出院后，她的手不如從前靈活，時間的流逝帶來成倍的焦慮。車曉曦回憶，那段時間劉詩雯幾乎每天都在崩潰，晚上睡不著覺，呼吸不暢，胸悶、打嗝，陳年累積的傷病也三三兩兩暴發，她的胸椎、腰椎都不太好。車曉曦每天都陪著她，說些鼓勵的話讓她堅持下去。

劉詩雯的母親王麗鳳至今還記得女兒在2020年某日凌晨兩點打來的電話，“她說她在醫院，我們非常著急。如果她自己能行，一定不會在這個點打電話給我們。”劉詩雯的父親決定搭第二天最早一班飛機去北京陪她，王麗鳳則暫時留在廣州操持家中事務。父親傳來消息，女兒急于恢復訓練，加大了力量，打亂了身體機能，很多毛病因此顯現，沒那么快好。她白天還要訓練，晚上又睡不好，渾身不舒服。

王麗鳳帶上詩雯最愛的寵物小狗，開了兩天車，從廣州到了北京。劉詩雯4歲開始練球，7歲離開老家遼寧撫順到了廣州偉倫體校學球，幾乎沒玩過毛絨玩具，也沒有同齡孩子那般的童年生活。長大以后她告訴王麗鳳想養一只小狗，她不在家的日子，王麗鳳承擔起撫養小狗的任務。一有機會，王麗鳳就帶著小狗去劉詩雯比賽的酒店看她，她抱著小狗玩，特別開心。“抱著狗狗玩她就可以很開心，不像打球，平時那么辛苦，只有拿到冠軍那一刻才會開心。”

王麗鳳和老伴在北京陪了劉詩雯半個多月，每天晚上牽著狗，陪著女兒在國家隊駐地遛彎。

手術恢復期一段時間內，劉詩雯負面情緒越來越重，生理心理都處在不健康的狀態，有幾天幾乎起不來床。“發作的時候非常嚴重，甚至在想打球和生命哪個更重要？”她被確診患上了焦慮癥。

心理醫生疏導后，認為她不需要吃藥。“醫生說我的根還在打球上，鼓勵我拿起球拍，做我最擅長的事。”劉詩雯聽從了這個建議，試著重新投入訓練。她發現，拿起球拍的時候，就是她開心、忘我的時候。每天多拿了半個小時，每次多拉了幾個球，成就感都會從心底升起。

在車曉曦印象中，從劉詩雯拿起球拍開始，她狀態就開始好轉。“我們再怎么鼓勵她，最終還是要靠她自己。她打球的時候最快樂，是乒乓球治愈了她。”

這段日子劉詩雯從未對外講過，外界至今只能看到她在2020年8月29日發的一條微博，配圖是她恢復訓練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訓練館的掛牌，上面寫著“奇跡在這里發生”。她太需要一個奇跡了。

2012年倫敦奧運會，劉詩雯獲得P卡（P卡始自北京奧運會，根據規定P卡隊員可在正式隊員因傷無法比賽時替換出賽。一旦P卡隊員出戰，被替補隊員的所有權利將被收回，不再具備參加任何比賽的資格），以替補隊員身份跟著隊伍去了倫敦。P卡隊員進不了主賽場，只能在觀眾席或者去訓練場看小電視直播。她的任務是陪練，依次陪完三位隊員，再挨個送她們進場。中國隊贏了，她在場外，很開心，但也哭了。“我覺得我有參加奧運會的能力，（很遺憾）差一點沒有競爭上。我身邊的隊友能走向那個場地，能掛金牌、升國旗，我也付出了這么多，為什么我不行呢？”

正式參賽的人運動員卡上有刀叉標志，可以進食堂吃飯，P卡隊員的卡沒有，要拿特定的飯票才能進去。有時候忘了帶飯票，她會被攔在食堂外。“我想參加奧運會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強烈。”劉詩雯說。倫敦奧運會結束后，她將自己的P卡拍了張照放手機里當屏保每天看，卡掛在床頭，以此激勵自己，以后也要擁有正式的奧運會參賽卡。

2016年里約奧運會前，劉詩雯世界排名第一，卻在奧運會預選賽中輸給了香港選手杜凱琹。張晶清聊到這次比賽，恨鐵不成鋼。“她這一路走來，水平始終是在上面，但也有一些‘千差萬錯的失誤。杜凱琹以前也是我的隊員，每個星期五就來咱們這訓練，完了星期天就回去。沒有可能輸給她啊，但是劉詩雯恰恰就輸了，還是在最關鍵的奧運會選拔賽輸掉。”最終，劉詩雯只參加了奧運會女團比賽。

2021年5月16日，中國乒乓球協會公布了東京奧運會參賽名單，女子單打為陳夢、孫穎莎，許昕/劉詩雯出戰混合雙打。

兩個月后，她終于如愿登上了東京奧運會的舞臺。這是她經歷的三屆奧運會中唯一的單項比賽。她和許昕是世界排名第一的混雙組合，也是那屆奧運會的頭號種子。在決賽中，他們對陣日本選手、2號種子伊藤美誠/水谷隼。劉詩雯/許昕迅速進入狀態，以11：5、11：7先下兩城。隨后，日本組合開始搏殺，將大比分逆轉至3-2。劉詩雯/許昕調整狀態，將大比分扳為3-3平。在決勝局的較量中，水谷隼和伊藤美誠連續命中，日本隊連得8分，以8：0領先。最后一球，許昕接發球下網，中國組合以6：11落敗，總比分3-4不敵對手獲得銀牌。

接受央視采訪時，劉詩雯在鏡頭前落淚：“我對不起我們團隊，整個團隊為了我們混雙付出了很多，很想在這次比賽中能完成這個任務。比賽過程中，到后面沒有完全釋放出來，一些球沒有足夠有力量，首先覺得很對不起大家……”

奧運會結束后，劉詩雯沒有在任何公開場合提過東京奧運會的經歷。事情已經過去近三年，她現在回想，能拿起球拍、參加奧運會，她已拼盡全力。“我當時哭，只是感覺沒給這么多幫助我的人一個完美的結果，但能參賽我已經非常滿足。我現在告訴大家我內心的掙扎和從困難中走過來的經歷，是因為大家都在面對成長，我的故事也許可以傳遞一些正向的能量。”

“我生理、心理都受到過傷病的困擾，但是通過打球又逐漸回到正軌，是打球讓我完成了自我救贖，讓我對打球、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劉詩雯說，“我十幾歲的時候說，我的人生只有乒乓球。當時別人告訴我，乒乓球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到受傷的階段，我可能打不了球了，才開始說服自己，乒乓球確實只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在手術完康復階段，我想清楚了，乒乓球的確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它又是可以陪伴我一生的部分。”

2021年7月26日，東京奧運會乒乓球混雙決賽，許昕 （左） 和劉詩雯以3比4不敵日本選手水谷隼和伊藤美誠，遺憾摘銀。圖/視覺中國

贏是什么

在2017年世乒賽上，劉詩雯被擋在決賽外，獲得季軍。回國后，隊內進行調整，她進入了沒有主管教練的真空期。隨著年歲漸長、傷病加重，她在訓練中的狀態開始下滑。“內憂外患”之下，劉詩雯第一次想到了退役。

那會離2020年東京奧運會還太遙遠，到時候她已經快30歲。中國乒乓球歷史上，到那個年紀還能參加奧運會的只有當時已經獲得大滿貫的王楠。“我還要堅持嗎？如果看不到未來，沒有機會拿世乒賽冠軍，參加不了奧運會，再打下去的意義在哪兒？”練球的間隙，這些念頭常在劉詩雯腦袋里閃過。

乒乓球隊封閉訓練期間，和劉詩雯是室友的車曉曦明顯感受到這一時期她的迷茫。深夜，有時睡著的劉詩雯會突然坐起來，心情低落，車曉曦一直安慰她。閑暇時候，劉詩雯會拽著車曉曦一起玩游戲，“訓練完就跟我說，走走，咱們‘吃雞。”車曉曦說兩人認識這么多年，此前劉詩雯幾乎沒有找她玩過游戲，而是訓練、加練、再加練。“她需要一些發泄的渠道，我能做的只有陪伴。”

她跟劉詩雯說得最多的是“再堅持一下”，“她還有能力，直到現在我都覺得她能力挺強的，她打球的靈性一般人比不了。”車曉曦分析，劉詩雯在場上能迅速抓到對手的弱點，分析場上的局面，果斷變化，猛攻對手的薄弱環節。“這是一種天賦，我就不太有這樣的能力，我很羨慕她。”

這項能力也是張晶清大力培養劉詩雯的原因之一。1996年，王麗鳳帶著不到5歲的劉詩雯到撫順來找她。張晶清讓劉詩雯展示一下才藝，唱歌、跳舞都可以。劉詩雯說自己都不會。張晶清讓她練好了才藝再來，起身要走。劉詩雯一把拽住，“我可以走模特步”，說完就走起來。張晶清一看，動作雖然稚嫩，但光看電視就能學得像模像樣，走得還挺專業——聰明，學東西快。這孩子不怯場，敢于展現自己——心理素質好。“我們選材，一是選心理素質，一是選智商。運動技能都可以開發出來。”張晶清說。她另一個學生的成功已經證明了她的眼光，那位學生叫王楠。

在訓練和比賽中，劉詩雯的特質逐漸顯現。她是張晶清最小的學生，從小就跟比自己年齡大的選手打。雖然體格、力量都弱于對方，但她最后都能贏，全靠手上的調整和頭腦的思考。張晶清一直強調為劉詩雯定制的打法：“基本戰術就是大個打中間，小個打兩邊。我說你出手要快，反應也要快，但你節奏要慢，這樣才能找到擊球最好的時間點。她能聽懂然后打出來，對球的理解很好。對乒乓球理解的深淺就是水平的高低，對乒乓球你不夠理解，基本上打不出來高水平。”張晶清說劉詩雯“特別聰明，始終在她們這一茬小孩最前邊”。

幾年后，劉詩雯進入廣東省隊，王麗鳳辭職到廣州陪劉詩雯。周一至周五劉詩雯在省隊訓練，周六日王麗鳳將她接出來，送到張晶清所在的廣州偉倫體校處加練。在張晶清印象中，劉詩雯就沒有休息過。“有的人有天賦，有的人很努力，像王楠、劉詩雯這樣的球員，就是又有天賦又努力。”

王麗鳳也曾是一名乒乓球運動員，劉詩雯上幼兒園前，丈夫和她打賭，她教女兒一個月，如果能接10拍以上，以后家務他全包了。為此，他們在家里搭了一個乒乓球臺，打了一塊木臺墊腳，好讓劉詩雯腦袋能出臺。練了不到一周，劉詩雯已經能夠用正手接二三十個球。一個月過去，她能跟王麗鳳對打一百多個球。

這堅定了王麗鳳培養劉詩雯的信心，也開啟了送她去體校專業學球的序幕。兩邊的老人一度反對，劉詩雯是孫輩中唯一的女孩子，老人希望她能好好讀書。奶奶贊她聰明，教她的唐詩，起個頭就能背出來。劉詩雯訓練完回家，頭上冒著熱氣。姥姥還以為她剛洗完澡，問了才知道是剛練完球。她問劉詩雯：“你愿意打球嗎？”劉詩雯說：“不愿意。”“不愿為什么還要打？”“我媽非要我打。”

張晶清從撫順南下至廣州偉倫體校執教，王麗鳳將7歲的劉詩雯送去學球。初期，劉詩雯非常想家，求著張晶清讓她回去一次。張晶清告訴她：你好好打，從廣州打到北京，打進國家隊，離家近了，你媽就能老去看你。劉詩雯一聽，就拼命練球。

劉詩雯（ 左） 和王楠。圖/受訪者提供

球館有一個公共電話，每當電話響起，劉詩雯就放下球拍沖過去。她以為是王麗鳳打來的電話，接起來發現不是，很失落。王麗鳳知道這件事后，決定從此再也不給劉詩雯打電話，以斷掉她的念想，專心練球。有時劉詩雯偷偷打電話回家哭訴，王麗鳳在電話里告訴她：“你要是再打、再哭，以后你的電話我不接。”劉詩雯哭著說：“你別撂電話，再打我不姓劉。”此后，通話固定為一周一次。

現在，王麗鳳心底有時會生出對劉詩雯的愧欠，“以前我媽跟我說詩雯不愿意打球，我聽了又好笑又心疼。如果再來一次，我絕對讓女兒自己選擇，你喜歡什么就做什么。媽媽絕不會像以前，覺得你沒事做，你就得打球，你還得打好。”但在當時，她一心想讓女兒在乒乓球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一點。畢竟從劉詩雯學球以來，無論是比賽成績還是訓練表現都是正反饋居多。2009年，她還與劉詩雯父親一起在廣州見證了劉詩雯第一次獲得世界冠軍。最后一個球落地，劉詩雯都不太激動。她還問過王麗鳳，為什么有的運動員拿了冠軍能哭出來，她就哭不出來。

2010年，痛苦劈頭蓋臉而來。莫斯科世乒賽女團決賽結束后，獨失兩分的劉詩雯背著球包走進運動員通道，不知該去哪兒。身后一個人都沒有。她找了個廁所，蹲在里面拿出手機，想給王麗鳳打個電話。距離比賽結束不過10分鐘，她的手機屏擠滿短信和未接來電。打開第一條短信，她的淚水就飆出來。

莫斯科輸球半年內，乒乓球隊訓練館里很少聽見笑聲。四周墻壁上掛滿了新加坡隊奪冠的照片，最醒目的一張是新加坡女隊興奮地舉起考比倫杯。中國隊的照片只有一張，世乒賽女團決賽結束時，劉詩雯本能地上前想握個手，卻被沖上來慶祝的新加坡隊員擠到一邊，直到馮天薇發現她。這一幕被現場的攝影記者拍了下來。

那張照片掛在劉詩雯平常坐的位置上，她一進球館，看著那張照片就流汗，再也沒坐過那個位置。訓練館的主力隊員儲物柜上方也貼著新加坡隊隊員的照片，不斷刺激她們。

接下來舉辦的廣州亞運會上，劉詩雯失去了在女團決賽上場的機會。她意識到，如果自己不能迅速走出來，機會將越來越少。

“2010年輸團體以后，我不斷感覺對比賽的恐懼，怕輸，怕比賽的成績不能像自己理想中的一樣。整個人陷入到低落和懷疑的階段，要不斷地掙脫低谷和黑暗，很痛苦。現在回想，我當時還遠遠不具備能夠承擔一號的能力。”劉詩雯說，2010年世乒賽的失利讓她背上了巨大的壓力，“我當時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我只有在大賽中贏、只有不斷地贏才能夠證明自己。給自己的壓力非常大。”

那次比賽的錄像，她后來看過很多次。每一次團體賽的時候，或在自己狀態好的時候，她都會拿出來復盤一下，不停敲打自己。

2016年里約奧運會乒乓球女團決賽，中國隊對陣德國隊，第一場，李曉霞以3-0戰勝韓瑩；第二場，劉詩雯以3-0（11：3/11：5/11：4）擊敗索爾加；第三場，劉詩雯/丁寧以3-1（11：6/11：5/9：11/11：7）擊敗單曉娜/索爾加，中國隊獲得金牌。盡管沒有參加單打比賽，但劉詩雯終于在團體賽中為自己正名，將莫斯科的陰影徹底洗刷。

2016年8月16日，巴西里約熱內盧，奧運會乒乓球女團決賽，中國女團奪得冠軍，劉詩雯（ 右）、李曉霞（ 中） 和丁寧手舉金牌自拍合影。圖/視覺中國

放下球拍？

在世乒賽賽場上，劉詩雯始終沒實現突破。2009年至2017年，她連續五屆世乒賽打進四強，兩次獲得亞軍。每一個兩年的沖擊失敗，都讓她更絕望，隨即又鼓起勇氣，下一個兩年再來。

“我對自己不夠滿意，感覺到內心的猶豫，導致了發揮沒有達到自己的理想狀態。我具備這種能力，但是在賽場上，出現一些臨場問題的時候，內心會有一絲動搖。每次下來都是在自我埋怨，其實可以做得更好，這口氣總是感覺咽不下去。”劉詩雯說。

張晶清分析，在一些大賽中，劉詩雯沒有做好足夠的面對困難的準備。在她印象中，有一屆世乒賽決賽，比賽打得很焦灼，劉詩雯帶的水都喝完了。“說明她就沒想到會出現這種（困難的局面），（如果）想到了會打這么久，至少水會帶夠。”劉詩雯進入國家隊后，張晶清很少指導她打球，但會看她的比賽，感覺“她有了思想意識以后，沒有小時候那么猛”。

當面臨是否退役的糾結時，馬琳成為劉詩雯的新任主管教練，對她進行針對性訓練和技戰術調整。隊友、好友一直鼓勵她，告訴她“還有潛力”。她覺得這么退了也確實不甘心，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學球很漫長，壓力鋪天蓋地，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可當退役想法冒出來，她才意識到運動生涯已經進入了后半段。時間變得飛快，她決定在2019年的世乒賽上為自己拼一次。“我每天都很珍惜，想挖掘出自己的所有潛力，我很享受每一天的訓練。我開始真的熱愛乒乓球。”

世乒賽前的封閉訓練中，車曉曦照例和劉詩雯同住，但那一個月她幾乎沒有見到劉詩雯的人影。車曉曦每天7點起，練到晚上11點左右睡覺。但她起床時劉詩雯已經出門了，睡覺時還沒回來。以前劉詩雯壓力大了會哭，但這次連哭的空隙都沒有，“她等于是歇斯底里地最后給自己一次機會。”

2019年布達佩斯世乒賽女單比賽，劉詩雯一路打進四強。半決賽她一度大比分0-2落后。對方是老對手丁寧，二人此前在世乒賽相遇，都以丁寧勝利告終。劉詩雯想：“我這么打還是會輸，輸了甘心嗎？”局間休息的一分鐘里，她決定把一切都放下，跳出平常的自己，將這場球當作自己在世乒賽的最后一場比賽，“心里很干凈”。隨后，劉詩雯連續拿下四局逆轉取勝，第五局甚至打出一個11：0。成功進入決賽。

決賽中，劉詩雯對戰陳夢。在陳夢將比分扳成2-2的情況下，劉詩雯在第五局又打了對手一個11：0，隨后再以11：9拿下決勝局，大比分4-2戰勝陳夢，收獲了自己的第一個世乒賽冠軍。“我最堅定最自信的就是我當時沒有任何私心雜念了，這是我讓自己驕傲的一個地方。”

奪冠后，劉詩雯坐在地上哭了一分鐘。那是她無數次夢想出現過的場景，她不再是第一次懵懂站上世界冠軍領獎臺的小女孩，而是經歷了千錘萬擊、至暗時刻后，一拍拍打到冠軍領獎臺的“小棗”。淚水涌出，原來拿了世乒賽單打冠軍真的會哭。“我覺得那一分鐘屬于自己，我想在那一分鐘擁抱一下自己。”在領獎臺上，劉詩雯說：“我值得這個冠軍，只是它來得晚了些。”這是劉詩雯乒乓球生涯最高光的時刻，她突破了自我，發揮到忘我的狀態，享受了比賽。

劉詩雯和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圖/受訪者提供

2019年4月27日，匈牙利布達佩斯，世乒賽女單決賽，劉詩雯以4比2戰勝隊友陳夢，奪得冠軍。圖/視覺中國

2022年底，面臨轉型的劉詩雯退出國家隊。

退出國家隊后，在乒乓球上獲得快樂似乎變得更容易。在廣東省隊訓練，打一場比賽也覺得開心。小時候快樂很難，節假日少，童年記憶永遠是乒乓球彈跳的聲音；有了點成績，在同齡人里拔尖，成就感帶來一些快樂，但打球似乎和快樂沒關系。訓練煩了，她無數次想象過退下來的生活，長長的列表都是要做的事兒：上大學，享受校園生活；學語言，出國看看……

可真正有了機會，她卻發現自己已離不開乒乓球。

“我是想得比較多，剖析得很深。如果輸了球，有些人可能說我運氣不行，但我會把全部的責任歸結于自己。我是一個很敏感的運動員，需要平常建立很強大的內心，不被任何事情所干擾。所以我的路走得沒有那么順暢。但這也是我覺得有意義的地方，我挺享受這種自我較量。我后來想，就算拿了奧運冠軍，只要不到放下球拍的那一刻，還是不斷地要面對輸贏，這是運動員一直要面對的課題。”劉詩雯說。

“以前覺得打球是青春飯，我的成敗都決定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或者某一次比賽，看得非常窄，一直在努力沖擊奧運會單打冠軍或大滿貫。這是一個美好的愿望，但不是束縛的枷鎖。我成就大滿貫的愿望沒有實現，確實很痛苦，但是我必須去接受這個事實。我從小（耳邊）就是奧運會、世界冠軍、大滿貫，是外界對運動員的一些概念，但這是我發自內心想要的嗎？”劉詩雯說現在自己的想法改變了不少。“現在沒有了奧運會的壓力和束縛，反而讓我打球更快樂，更能夠真正投入到乒乓球運動中。以往的歷練是我人生路上最寶貴的經驗，讓我更好地向前。也希望我的經驗能夠帶給同樣遇到困難的朋友正向的引導——挫折就是為了更好的面對生活的挑戰。”

東京奧運會后，她斬釘截鐵地說2021年全運會是自己最后一屆全運會，計劃開始全新的生活。當廣東省隊邀請她參加 2025 年在大灣區舉辦的全運會時，她冷靜地想了想，不久后又出現在廣東省體育館的乒乓球訓練館中。

你看，她又拿起了球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