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敦煌莫高窟中的獅子形象,其歷史可追溯至北涼北魏時期,以塑像與圖像兩種形式展現,不僅技藝精湛且富含深厚的文化內涵。獅子形象主要通過外國進貢和佛教傳播兩條路徑進入中國,成為中外文化交流的見證。在北涼北魏時期,獅子被賦予“神靈”與坐騎的雙重角色,成為信仰與崇拜的象征。而在獅子形象的塑造上,創作者往往依托老虎作為基本樣式,再依據文本添加上獅子的特征。這一現象也符合當時多數人并未見過獅子這一事實。
關鍵詞:敦煌莫高窟;獅子;老虎
一、獅子與獅子形象的傳入
在我國豐富的文獻記載中,獅子的身影頻繁出現。然而,從物種分布的角度來看,中原地區并非獅子的自然棲息地。獅子或其形象的傳入,主要基于兩種較為可靠的依據。
其一,眾多學者已對獅子傳入中國的歷程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例如,李仲元在《中國獅子造型源流初探》一文中,詳盡探討了獅子傳入中國的時間脈絡及其背后的歷史背景。文章明確指出,獅子并非中國本土物種,而是源自外部的傳入。通過引證《漢書》等歷史文獻,文章認為獅子是在漢武帝時期,特別是張騫通西域之后,沿著絲綢之路進入中國的。文章還進一步分析了獅子傳入中國的歷史條件,指出非洲、中亞、西亞等地作為獅子的主要棲息地,與西漢時期開辟的絲綢之路緊密相連,為獅子的傳入提供了可能。盡管在最早記錄西域開通的《史記》中并未提及獅子傳入中國的記錄,但文章推測這可能是由于當時東西方交通初通,交往尚帶試探性質,且獅子作為猛獸長途跋涉入貢的難度較大。文章綜合多方證據,推斷出獅子傳入中國的時間范圍,最早不超過漢武帝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最晚不應晚于《漢書》所記的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這一結論得到了《漢書》中關于西域諸國向中原王朝進貢獅子的記錄,以及《史記》中未記載獅子傳入事實的佐證。此外,文章還引用了東漢時期《后漢書》的相關記錄,進一步證實了獅子在中國歷史上的存在及其重要影響。這些記錄表明,獅子作為珍稀動物,在東西方交流中占據了重要地位,并伴隨著一種政治屬性。[1]與此觀點相近的著作還有林移剛的《獅子入華考》[2]等。
其二,隨著佛教的東傳,獅子這一威嚴形象也進入中原地區。獅子與佛教的深厚淵源可追溯到印度孔雀王朝時期。孔雀王朝旃陀羅笈多之孫阿育王在弘揚佛法方面用力最著。[3]至遲在孔雀王朝時期,獅子形象或其象征意義已在印度具象化。據《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魚豢《魏略·西戎傳》記載,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博士弟子景盧曾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4]。這一歷史事件標志著佛教正式傳入中國。而獅子形象作為佛教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極有可能通過經文、粉本等形式,在中原地區廣泛傳播。
二、敦煌莫高窟中北涼、北魏時期獅子表現形式
印度佛教在其發展過程中,經歷了一個重要的轉變,即從最初的“佛無相”理念中解放出來,開始了對佛陀形象進行擬人化塑造的階段。這一轉變也為佛教在中國的傳播提供了一個更為直觀且具體的載體。[5]此外,佛教本身與獅子之間存在著深厚的聯系。在印度佛教文化中,獅子象征著智慧和力量,它與佛陀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種聯系在佛教造像藝術的具體化過程中,進一步促進了獅子座的形成和發展。
在敦煌石窟中,可以找到早期獅子形象的蹤跡。特別是在北涼、北魏時期,獅子形象開始在石窟中出現。例如,在莫高窟的第272窟和第275窟中,獅子以雙獅座的形式呈現;而在北魏時期的莫高窟第257窟北壁須摩提女請佛因緣中,阿那律更是騎著獅子坐騎出現。總的來看,敦煌莫高窟北涼、北魏時期的獅子圖像主有以下兩種類型:
(一)雙獅座
(1)側身相背式
根據目前所公開的圖像資料,北涼莫高窟第272窟南壁佛說法圖(圖1)中的獅子形象,是敦煌莫高窟中可追溯到的最早的獅子形象。在這幅圖像中,佛像臺座下方左右兩側各有一只獅子,它們均以紅色平涂,形象鮮明。獅子呈現背向半伏的姿態,頭部平坦,嘴巴微張,但未見吐舌之態。其下頜處有一簇清晰的白色胡須,整體形象略顯呆滯,缺乏自然界中獅子的威猛與靈動。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姿態在大型貓科動物中雖較為常見,但畫工在繪制時并未完全客觀再現獅子的真實形態,而是受限于自身對未曾親眼見過的獅子的想象與描繪。因此,這些獅子形象在保留了一定程度上的真實性的同時,也融入了畫工的主觀創作。
此外,這幅圖像中的雙獅相背圖式,是能夠收集到的最早從佛臺座上走下來的雙獅形象。這一圖式的形成,受到了秣菟羅的影響,它標志著中國佛教雙獅座的形成與演變。[6]這種獨特的獅子形象與排列方式,不僅豐富了佛教藝術的內涵,也為后世佛教造像藝術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與借鑒。總而言之,北涼莫高窟第272窟南壁佛說法圖中的側身相背式獅子形象,是敦煌莫高窟中可追溯到的最早的獅子形象之一。
(2)正面站立式
莫高窟第275窟西壁,交腳菩薩(即彌勒菩薩)的莊嚴法相旁,巧妙地塑造了一對雙獅座塑像(圖2)。這一場景寓意深遠,象征著彌勒菩薩自兜率天宮降臨人間,以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左右兩側挺立的獅子塑像,昂首正視,威嚴中透露出一絲祥和,這是典型的犍陀羅風格在中國雙獅座形象中的體現。仔細觀察,這兩只獅子的形態與東京國立博物館所藏的兜率天彌勒菩薩身旁的左右雙獅,以及塔克西拉博物館中兜率天彌勒與釋迦涅槃場景中的雙獅造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與莫高窟第272窟的雙獅形象相比,第275窟的雙獅座塑像呈現出更為鮮明的特點。這里的雙獅采用了正面抬頭仰視的角度,使得它們的結構與輪廓更加清晰明快,給人一種直視蒼穹、氣勢磅礴之感。這兩只獅子并未繪制長胡須,但其整體形象的塑造卻更為精細,無論是肌肉的紋理還是眼神的刻畫,都較第272窟更為生動傳神,展現了更高的藝術造詣與細節處理能力。
(二)坐騎型
在佛教的意象世界中,獅子被賦予了神圣坐騎的崇高地位,象征著無盡的莊嚴與神圣。然而,當我們回溯至北涼與北魏時期,據可考的珍貴歷史資料記載,在敦煌莫高窟這一藝術寶庫中,僅有第257窟北壁生動再現了阿那律騎獅的場景。這一圖像細膩地描繪了阿那律端坐于五百頭青色獅子之上飛馳而來的壯觀畫面,將佛教故事中的神圣與莊嚴展現得淋漓盡致。在佛教的意象中,獅子作為神圣坐騎的象征地位無可撼動。然而,在北涼與北魏時期的敦煌莫高窟中,據所刊圖像,僅有莫高窟第257窟北壁的阿那律騎獅情節。這一圖像所描繪的,正是《須摩提女經》中記載的須摩提女請佛因緣故事。
經中詳細記載了佛祖及其眷屬出行的宏大場面。須摩提女,一位虔誠的佛教信徒,因在婚宴上堅守信仰,拒絕向外道施禮而身患重病。于是,她虔誠地焚香祈愿,祈求佛祖降臨。佛陀及其弟子們感念其誠心,前來赴會,并在眾人面前宣講佛法。經文中生動描述了這一場景:“是時,尊者阿那律,化作五百師子,極為勇猛,在上坐往詣彼城。是時長者見已,以偈問女曰:此五百師子,勇猛甚可畏,在上而坐者,……佛弟阿那律?”[7]
在這場盛大的法會中,佛陀的弟子們各展神通,紛紛化身獅、虎、雁、孔雀、金翅鳥、馬、牛等瑞獸,每種瑞獸均有五百之數,各自騎乘而來,用前后繪制的方式制造出五百頭的效果,場面蔚為壯觀。
三、敦煌莫高窟中北涼、北魏時期老虎與獅子形象的比較
在北涼和北魏時期的敦煌莫高窟中,獅子形象已經頻繁出現。但是,倘若沒有故事文本以及題榜作依據,很難從形象上辨別出老虎和獅子的區別。從這一時期的壁畫來看,此時期的動物圖像,雖以寫實的手法表現,但還未脫離“紋樣時代”的特征。例如,敦煌莫高窟第254窟薩埵太子本生故事畫中的“老虎”形象(圖3),可以看出此時畫工已具有相當成熟的繪畫技法和造型能力。
在北涼、北魏前的漢畫像石中,獅子刻畫主要以線條為主,對獅子造型進行了夸張處理,身體的比例被拉長。有些南陽畫像石的意味。在河南出土的漢畫磚中,老虎和獅子形象有著明顯的區分。老虎頭部和身體上的條紋特征得到肯定,相對于獅子而言,較敦煌莫高窟北涼、北魏時期明顯。鬃毛的特征明顯,尾部也有體現獅子形象的特征。
敦煌莫高窟第254窟中薩埵太子本生圖中,老虎的繪制也符合文本中“即將餓死”的狀態,如經文這樣寫道:“其王三子共游林間,見有一虎適乳二子,饑餓逼切,欲還食之。其王小子語二兄曰:‘今此虎者酸苦極理,羸瘦垂死,加復初乳,我觀其志欲自啖子。’……作是語已,疾從本徑至于虎所,投身虎前。餓虎口噤,不能得食。爾時太子自取利木,刺身出血,虎得舐之,其口乃開,即啖身肉。”[8]可見,圖像中老虎修長的身軀是為了表現長期未進食瘦骨嶙峋的獅子,表現已經具有了寫實傾向。盡管長時間的氧化導致老虎身上的顏色并不清晰了然,但虎身上的筆觸似乎已有了老虎條形斑紋的痕跡。在莫高窟第275窟中,獅子(圖4)是彩塑的形式表現。即使是雕塑的形式,側身的輪廓形象和在莫高窟第272窟南壁(圖1)中的獅子極為相似。
在北魏時期莫高窟第257窟北壁須摩提女請佛因緣故事畫中,依據文本來看并無老虎或者獅子的具體形象描繪,而是只提到了乘虎或獅飛來,此時的老虎或者獅子圖像就需要創作者依據自身的經驗繪制。離越乘五百虎飛來(圖5),虎身顏色以土黃色為主,眼睛、牙齒、胡須和腹部用淡黃色描繪,和南陽漢畫像石中出現的老虎形象一樣,頭頂也有一簇胡須的表現,虎的爪部做了夸張處理。阿那律乘五百獅飛來(圖6),與第275窟的獅子彩塑形象頭部外形一樣表現為一個呆滯圓頭猛獸,五百青獅的繪制并沒有用相同的顏色描繪,而是用黃色青色相間的方式表現五百獅,其中最前面的一只作回顧狀,獅子上唇有了胡須的表現,用淡黃色表現了耳朵,尾部也出現了一簇長毛。
畫面中,獅子與老虎的描繪手法如出一轍,均采用重色平涂技法。二者在不同結構處以不同色彩巧妙區分,諸如胡須的細膩、耳部的柔美、尾部的靈動以及神態的各異,均通過微妙的差異得以精準展現。這一描繪特征,與《東觀漢記》中的記載不謀而合,書中描述道:“師子形似虎,毛色正黃,配有髯耏,尾端茸毛蓬松,大如斗。”[9]類似記載亦見于孟康所注的《漢書·西域傳》。古時,進貢的獅子常被安置于皇家園林之中,僅供帝王與貴族賞玩[10]。隨著佛教的傳播,粉本繪制在流傳過程中難免會有所變化,這也在情理之中。
由此可見,整體的造型來看,敦煌莫高窟北涼、北魏時期的獅子形象是依托老虎作為基本樣式再依據文本添加上獅子的特征,這也符合前文中提到的多數人并未見過獅子這一事實。
結語
在北涼與北魏時期,敦煌莫高窟中獅子形象的表現采用彩塑與壁畫的雙重形式。具體而言,獅子形象以雙獅座的形式展現,分為側身相背式和正面直立式兩大類。它們或在佛前守護,彰顯佛性的莊嚴;或作為世俗動物的象征。這兩種角色,一者是以獅子座的形式出現,伴隨著佛陀的臺座,盡管后期獅子座下獅子的數量有所增加,但最初的定義中,它總是與佛的莊嚴座位緊密相連。隨著佛教文化在中國的傳播,獅子逐漸從座椅的扶手走下,與中國文化相融合,使得獅子座與獅子坐騎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另一者,則是以純粹的動物形象示人,作為交通工具,與其他世俗動物無異,展現了佛教藝術中獅子角色的雙重性。
值得注意的是,北魏與北涼時期的敦煌莫高窟獅子圖像,并非簡單復制自然中的獅子形象,而是畫工們基于主觀想象與再創造的藝術結晶。在細節刻畫上,盡管獅子的頭部胡須、顏色、爪部、尾部等存在細微差異,但其整體形態與動態卻與虎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無疑揭示了畫工們在創作過程中,可能更多地參考了老虎的形象,而非真正見過獅子。
注釋
[1]李仲元,《中國獅子造型源流初探》,《社會科學輯刊》,1980年第1期,第108—117頁。
[2]林移剛,《獅子入華考》,《民俗研究》,2014年第1期,第68—74頁。
[3]揚之水,《桑奇三塔:西天佛國的世俗情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
[4]“昔漢哀帝元壽元年(公元前2年),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經》,曰復立者,其人也。”[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 卷三十》,中華書局,1959,第859頁。
[5][6]方倩,《印度早期佛教造像“獅子座”圖像及其中國化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9年。
[7][吳]支謙譯,《須摩提女經》,載大正藏冊二,1934年,第841頁。
[8]慧覺譯,《摩訶薩以身施虎品》,載大正藏冊四,1934年,第202頁。
[9][東漢]劉珍等撰,吳樹平校注,《東觀漢記校注》卷三《敬宗孝順皇帝紀》,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3頁。
[10]關于獅子圈養于宮苑的記載在諸多古代文獻中屢見不鮮。如《漢書·西域傳》中載:“飛象,獅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奇華殿,在建章宮旁,四海夷狄器服珍寶,火浣布、切玉刀,巨象、大雀、師子、宮馬,充塞其中。”陳直校證:《三輔黃圖校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