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子雄
(南京財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南京 210023)
在二十世紀,馬克思主義總是以一種歷史理論的形象示人,西方馬克思主義流派和所謂的正統馬克思主義流派都承襲了馬克思這一特點,極其善于用時間維度考察事件進程與發展,對于空間維度的分析則擱置一旁。在眾多西方學者的視野中,階級社會產生和消亡的問題是馬克思、恩格斯關注的焦點,因此在他們的著作中“歷史”具有優先性,也就是更多關注時間,實際上空間這一范疇始終貫穿于馬克思對于資本發展的研究進程,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勞動時間在生產的物理環境中并列和擴張的可能性始終由空間承擔,空間向來是資本主義生產可能性實現的前置條件,“時間的原子就是利潤的要素”[1],而“空間是一切生產和一切人類活動的要素”[2]。二是資本主義通過地理大發現以及侵占殖民地等原始積累改變了人類文明的空間結構,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演進和資本積累不斷擴張對空間進行的結構重塑。
伴隨著新一輪的產業與科技革命,人類進入了一個高度融合與互動的全球化時代,地理、景觀等核心概念一躍成為人們關注與思考的焦點,面對這樣的歷史轉折點,思想家們開始重新審視空間問題,并運用空間向一貫處于優先地位的時間發起挑戰,這一時期也被稱為空間轉向時期。大衛·哈維(1)大衛·哈維(1935年10月31日—),美國紐約市立大學(CUNY)研究院人類學和地理學特聘教授,國際前沿社會理論家,他是世界上被引頻次最多的地理學者,其著作有《新自由主義簡史》《馬克思與〈資本論〉》等。(以下簡稱哈維)無疑是這種理論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憑借地理和空間搭建了自己地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在窺探資本在空間中運轉機制的同時,他的理論更呈現出廣泛的包容性。哈維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論中只是沒有充分彰顯空間,而并不是他們對于空間漠不關心,畢竟馬克思與恩格斯處于資本主義工業化初開時期,空間生產隱秘而不凸顯。
哈維對空間維度的審視和深入研究源于資本主義制度在當今出現的一系列全新變化,它們共同構成哈維哲學的空間性轉向的契機,并內化于他所建構理論的激進訴求當中。
首先,資本主義制度在當今社會的延續,似乎超出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認為其必然崩解于不可調和內在矛盾的預期。當代資本的形成與交換不單純存在于“物”的范疇,而是躍遷到空間的層面,并將自身演化為對抽象空間的重構與再生產,尤其是隨著資本主義全球市場的開辟,資本生產空間擴張到全球,“資本積累更順暢了,資本主義的生存獲得了更多的養料和資料,因為借助資本主義的新變化,與資本主義息息相關的要素和機制……變得更靈活、更具有彈性了”[3]。這里就不得不說明哈維視野中的空間概念,“空間和時間實踐在社會事務中從來都不是中立的,它們始終都表現了某種階級的或者其他的社會內容,并且往往成為劇烈的社會斗爭的焦點”[4]。可以看出,哈維認為空間與時間皆具社會屬性,特定的社會關系便是由空間與時間來共同承載,并且直接參與特定社會關系的構建。這種空間主要是一種社會空間,建立在自然空間的基礎上為人們的生產和活動提供人化場域,進而容納人的對象化活動及其產物。空間所具有的社會屬性或者意蘊是其能夠被生產的前提,那么構建和維持特定社會關系的最好方式自然是空間再生產。“這種生產是一種總體性生產,既能涵蓋宏觀的全球化和微觀的個人感知空間,又能呈現為中觀的國家的空間生產。”[5]于是,資本對個體的鉗制就轉變為由資本掌握的異化空間對日常生活的全面曲解與壓制,原先以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為出發點的宏觀政治革命,必須在微觀層面轉向對抽象空間的批判,后者也是以實現人的全面性發展為目的、瓦解新型資本生產場域的總體性革命。
其次,對商品生產場域的控制與再生產,是當代資本主義為保全自身合法性而被迫實施的空間性策略。“空間關系的生產和重新配置即使沒有為資本主義危機提供一種潛在的解決方法的話,至少也推遲了危機的產生”[6]73,在緩解固有矛盾的同時,將異化的社會關系泛化到抽象的空間維度,進而削弱乃至顛倒生產力對生產關系的決定作用,于是,資本在空間中的周轉與增殖,可視為閹割并剝離生產力自身的批判性之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自發的再生產過程。
最后,城市作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得以再生產的主要場域,其空間格局和相應的文化內涵不約而同地完成了后現代意義上的重構。“然而,伴隨著選擇標準的失范與多元價值的爭端,一方面,被過分渲染的各種城市亞文化,通過修飾不同街區的空間景觀,以尊重差異性的面孔雜糅并模糊了城市內難以消除的階層壁壘;另一方面,被極度夸張的諸多激進思潮,借助邊緣群體的集體無意識,以挑戰權威性的姿態扭曲并屏蔽了社會中真實存在的勞資矛盾。”[7]也就是說資本主義把自身固有的剝削性質,轉化為它所推行的后現代城市與街區文化對個體日常生活空間的異化。后者以超現實的形式模糊了原本清晰的批判標的,并營造出看似能夠批判當前不合理制度的虛假氛圍,從而使批判失去效力并沉溺于資本主義制造的幻想當中。
哈維發現了空間的重要性,把空間批判接洽到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中,這是對馬克思主義的一種完美補缺,他融匯了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與自身的地理學識,提出獨特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為的就是讓空間、環境、位置等基本地理概念重回歷史唯物主義者的視野,取得歷史唯物主義者的關注。哈維一改以往學者們對空間的刻板印象:僵死、靜止、固定,而是讓他們理解到空間也是豐富、多產且有生命力的。與此同時,哈維植根于他對于地理的深刻把握,從地理—歷史唯物主義出發,揭示了當代資本主義彈性生產得以形成與擴張至全球的秘密,以及當前資本主義全球化布局與這種彈性生產方式的內在邏輯關聯,伴隨著資本全球化布局的敲定,資本邏輯強盜般取代了原本的地域性差異。哈維以空間視角闡釋了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以及與之相對應的矛盾問題,而不僅僅強調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方面進而忽視馬克思對經濟學的卓越貢獻,這都得益于他對于《資本論》的長久閱讀與體悟,也是他完成對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重建的關鍵。
資本積累總是由那種以貨幣增殖為目的的商品生產演變而來的,并且以物作為自身的衡量標準。然而,單純的物并不是資本的性質,資本是隸屬于一定歷史與社會形態的生產關系,這一生產關系用物來反映自身,并給予這個物以某一獨特的社會性質。研究資本及其生產,必須透過物的外殼發掘出內里蘊藏的社會關系,資本的本質是勞動,因而和勞動一樣都是歷史的社會實踐活動,其空間必然能夠容納各種產品。因此,資本主義的社會實踐,正是資本主義空間形成的發端,憑借前所未有的物質生產力,后者不但顛覆并突破了原本狹隘的地域性限制,而且構建財產私人占有和價值剝削的空間秩序。
第一,資本主義空間的構建以及隨之而來的資本生產與再生產意味著其對自然空間的無情占用,自然空間急速磨滅,隨之而來的就是傳統交往方式被商品拜物教不斷侵蝕,這表明,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系都被迫屈從于資本邏輯的運行機制。一方面,屈從于對高額利潤的追求,資本運用創造性的社會生產力,強征自然力服務于人的需求,于是,自然空間就退化為一種消極場域,為了實現資本的持續增殖而過量生產的消極場域,“雖然仍是社會過程的起源,但現在已經被降貶為社會的生產力在其上操縱的物質了”[8]。資本空間搶占自然空間的領土,使得單一的抽象商品生產取代了人們原本多樣化的社會實踐。另一方面,完成了對空間重構的資本,以自身的合理性機制壓迫原先的人際交往范式,其自身的合理機制本質上是追捧商品拜物教的異化機制,因此資本生產和再生產在將自然物變更成為商品的同時,用拜物教的手段把這一商品洗禮成取締現實的超現實,并清洗了其內部原本蘊含的勞動印記。這就在勞動空間愈發抽離社會空間且獲得自身獨立性的情況下,為資本邏輯將人定性為抽象工具并進行編碼提供了可能性。
第二,從本質上來說,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抽象勞動使得資本的空間生產以抽象空間生產的形式與具體勞動生產相對立。“隨著勞動產品的有用性質的消失,體現在勞動產品中的各種勞動的有用性質也消失了,因而這些勞動的各種具體形式也消失了。各種勞動不再有什么差別,全部化為相同的人類勞動,抽象人類勞動。”[9]顯而易見的是交換商品與資本增殖的過程體現著資本生產的單一同質化,通過交換產品以及抹殺產品生產的具體環節,資本生產掩蓋了不同個體所從事具體勞動的內容,將各種生產勞動統稱為一般性社會勞動,并標簽這種一般性社會勞動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產品交換,在抽象的物的層面,賦予作為生產場域的空間以抽象的性質。因此,抽象空間由抽象勞動生發,發揮著否定性的作用,并且只能用一種拜物教的異化方式來界定。
在資本空間的場域內部,勞動產品衍生為無差別勞動的凝結物,抽象的交換行為代替了原本多種多樣的實踐體驗,這就使得單一的商品生產活動掩蓋了日常生活領域(日常生活領域作為勞動產品的發端與終點)。該現象表明日常生活為生產生活所壓倒,原本二者平衡關系的顛覆使得人類在無限擴張的商品消費需求的欺壓下成為單向度的人,喪失了自身自由全面發展的全面性需要。眾所周知,人區別于其他一切動物的關鍵便是其自身的無限性與廣泛性需要,但這一區別的實現根植于涵蓋廣泛內容的日常生活空間,然而商品生產總是處在資本抽象空間當中,只涉及一種狹隘的物的關系,那就是產品生產者和剩余價值之間的關系,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矮化全面且多樣化的日常生活,并將其粉飾為作為無關緊要的抽象物予以摒棄,這樣一來單一的商品消費就取締了個體的全面性需要。抽象空間把日常生活縮減為自身的分支,貶低后者為縮減的、抽象化的不透明系統,并在之后將其徹底吞沒。
如此一來,物質生產便以排他性的姿態頂替了日常生活,加之資本抽象空間本身的過度生產與再生產,日常生活領域遭受迄今為止最大的沖擊而土崩瓦解,加上個體全面發展需要的喪失,日常生活的深刻危機最終爆發出來。
不平衡地理發展被哈維賦予了極大的理論張力,畢竟“資本積累向來就是一個深刻的地理事件”[10],自此,不平衡地理發展成為其以空間視角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生產的關鍵一環,進而能在不同的空間樣態中轉換。不平衡地理發展作為一種極為突顯與復雜的政治特征,其實是當今世界資本積累空間布局的必然結果,正是依靠著復合的地理擴張、不平衡的地理發展和空間重構,資本主義才能接續發揮其自身的政治經濟系統功能,它正是靠著空間重組不斷生產進而創造出當代資本積累的全球歷史地理學。
首先,地理不平衡發展表現為對城市空間的反復惡性改造,體現在資本主義城市化進程中。城市之所以首當其沖,是因為城市向來作為積累的搖籃、歷史的主體、歷史性空間的中心,汲取了一切生產資料和社會財富,并創造出符合自身發展且日臻完善的城市金融體系,于是以新興城市為節點的空間網絡覆蓋了前資本主義時代由于城鄉區分不甚所導致的平面化地理景觀。馬克思本就關注著這一現象的內在沖突與危機,他的資本循環理論始終著重于資本流通的生產領域變化,但資本不斷投入次一級的循環,即投入固定資產和消費基金(包含城市建筑和環境),完美轉移了原先過量生產與過度積累的危機,這是馬克思始料未及的。哈維指出資本向次一級循環的轉移只能緩解初次過度積累的危機,而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凡這種投入無法在規定時間內收回,資本就會貶值,畢竟對城市建筑和環境的投資屬于固定資產投資,周期延伸較長。于是,“資本主義發展不得不在保存建筑環境中原有資本投資的交換價值和破壞這些投資的價值以開拓更大積累空間進行兩難選擇”[11]。實際上,隨著投資額度的加大與可選擇區位的延伸,通常當新的城市建筑與環境被創造出來的時候,老的城市建筑與環境不得不貶值、破壞和重新開發,而其實質則是通過降低老的城市建筑和環境的回收成本,在將其重新開發之后,再度以高昂的價格投放于市場。
其次,地理不平衡表現為資本憑借所占有的生產要素在全球范圍內重構權力體系與引領話語權。“哈維受到了華勒斯坦‘世界主義體系理論’的影響,將全球化理解為一個不平衡的時間和地理的生產過程,而這個生產過程服從于資本的邏輯。”[12]他指出,區別于資本主義早期的原始積累,當代資本主義的積累植根于對空間的占有與剝削,空間在轉移資本矛盾與危機的同時,進一步深化資本積累程度。世界范圍內的等級性勞動分工之所以能建立,也正是依托于地理不平衡發展塑造的空間差異,這種差異在滿足資本積累的特殊需要以外,連接著全球性勞動分工和功能分工。資本對于原本相互隔絕的空間格局的突破,重塑了空間關系,這就在空間層面實現了資本預期利潤的域外獲得,所謂域外獲得也不過是中心區域對邊緣地區的經濟掠奪,當然是以經濟全球化為前提條件。顯而易見,地理不平衡發展作為當代資本主義存在的支撐與先決條件,使得資本主義體系在不斷更新的同時營造出不同區域的經濟發展差異。隨著資本主義全球性霸權的構建,中心區域以輻射強權的手段對邊緣區域實行經濟掠奪和抑制發展,加劇了地緣剝削,毫無疑問的是這種肆無忌憚的經濟剝削背后必定有微觀政治力量的裹挾,這種微觀政治力量施展強權的對象囊括了一切落入其輻射范圍的邊緣地區,后者只能被中心區域的不合理規劃所挾制,被迫按照資本要求的樣式重組空間,微觀政治力量“以自己的方式精心安排貶值,既確保剝奪性積累,又不會引起普遍的崩潰”[6]123。例如,在當代歐美城市中心區出現的“去工業化”就是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把工業、制造業轉移到第三國家的基礎上形成的,工業技術與工業資本對于第三國家的轉移也正是對于第三國家利潤的奪取,這一點列寧早期便給出預判:“只要資本主義還是資本主義,過剩的資本就不會用來提高本國民眾的生活水平,而會輸出國外,輸出到落后國家去,以提高利潤”[13]。全球化把財富、權力和機遇集中于一些特殊地點和少部分人,也是資本體系得以維系至今的重要手段,畢竟全球化一定意義上就是對全球空間關系的建構與再建構。
最后,地理不平衡還體現在當代的日常生活中,資產階級以彈性積累和時空壓縮的方式,分別對特定區位的內部格局進行消解和重構,以此實現資本風險向低收入群體的轉嫁,從而在財富區域性集中于人口地緣性分割的策略中,軟化并削弱工人階級的革命力量。
哈維指出,勞動力成為商品以及行動合理性機制的生效都建立在生產交換價值的勞動生產上。符號化的抽象空間之所以得以取締真實的勞動空間,是因為交換價值與經濟關系的行動方向捆綁,這就使得后者脫離了生活世界。服從于資本抽象規律的生產關系漠視具體生產場域的承載數值一味追求剩余價值,只有顛覆這種支配性的抽象空間,以取用、需要和使用代替支配、命令和交換,即以現實的個體性需要取締資本的抽象控制力,才能真正實現生產空間的去抽象化和對具體現實的復歸。故而生產空間的去抽象化,實則是再度澄明其原本被遮蔽的領域,唯有解放被資本抽象邏輯所掩蓋的人的多樣化需要和全面性發展需求,“增強身體在對抗資本積累過程中的自覺性、積極性與主動性”[14],才能消除帶有自發性質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盲目性的消除意味著城市空間得以正常擴張,人們滿足自身的全面多樣化需要才能不再受單一商品消費的阻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時擴張的城市空間才是能夠容納人的全面需要和自覺性延伸的合理進步空間,其對于商品異化性質的摒棄恰恰證實了一點,即真正能夠不斷發展綿延的是人的合理需要的自覺性再生產,而不是資本生產關系的自發性再生產。自發到自覺的嬗變,生產限度與人的需要限度的對標,城市空間的合理邊界始終以人的需要限度為導向。
總之,哈維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與全球化始終保持著一種辯證批判態度,人們在空間中的生存樣態和理想的社會空間構建模式一直是他關注和努力的重點,他在對空間深入探索與批判的同時結合了時間與歷史的維度,在其社會批判理論中極力構成空間與時間兩種維度的平衡,以全新的地理—歷史唯物主義審視資本生產在時空中的新形態。但在哈維的研究中,“歷史概念所指往往比較簡單,就是指時間”[15],僅從歷史學的單一視域來理解“歷史”恰恰限制了哈維對空間的解讀,他所理解的歷史脫離了具體事實而偏向于一般的抽象概括,提升空間維度重要性的同時拉低了時間維度的既定地位,這是對時空的割裂,也是超現實的解釋世界理論。畢竟馬克思強調歷史是現實的人開展實踐活動的過程,是具體的社會歷史而不是平鋪直敘的時間演進,時間總是與人的活動與存在捆綁在一起的,“時間是人類發展的空間”[16]“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