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浩
2023第三十屆中國國際樂器展覽會(以下簡稱“中國國際樂器展”)于6月29日—7月2日在北京舉行,其間舉辦的“首屆中國民族改良樂器精品展”活動,成為本次展會的“點睛之筆”。這是中國國際樂器展成立三十年來,首次將目光聚焦在“民族改良樂器”領域,為沉寂許久的“樂改”工作重拾焦點,活動由“成果評選”“精品展”和“論壇”三個部分組成。
來自全國樂器研究及演奏領域的多位業內專家參加了此次活動,包括中國演藝設備技術協會樂器(科技)專家委員會專家豐元凱、韓寶強,器樂科學專家付曉東、卞留念、高舒,揚琴演奏家黃河,打擊樂演奏家王以東,弓弦演奏家宋飛、高揚,吹奏樂演奏家楊守成等。由國內民族樂器廠家、個人工坊、院校樂器工程教研系(組)等多渠道選送了百余件民族改良樂器,歷經兩個多月的時間,最終評選出82件亮相第三十屆北京國際樂器展。
本屆精品展中的樂器大多來自民樂制造廠家和各領域專家合作的成果,從形制、材料、發音、構造等方面入手不斷創新與突破,兼顧傳統美學與當代審美,生產出諸多滿足不同市場需求的民族樂器系列產品。例如,北京樂器研究所選送的復原樂器“筑”,北京鈞天坊古琴文化藝術傳播有限公司選送的“大鵬式-青鳥古琴”和“蕉葉式-青云古琴”,北京呂建華民族樂器文化有限公司選送的“高分子聚合二胡弓毛”,沈陽音樂學院弘韻箜篌樂團選送的“昂首鳳式雙排弦踏板全轉調箜篌”,雷琴傳人丁寶春選送的“雷胡”,湘西山里人民族演藝有限責任公司選送的“便攜式拆裝型民族大鼓”等樂器。相比于新中國成立十七年時期“樂改”的國家在場,當下的“樂改”更為“遍地開花”,民族器樂在改革開放后的繁榮發展成為促進各地、各廠家“樂改”的重要推動力,同時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尋找到現代傳播途徑。
一、“樂改”百年西學之路
回顧20世紀的中國“樂改”大致經歷了三次高潮,其中以20世紀初“中國音樂如何從傳統走向現代”的學術爭鳴為開端,掀開了近代民族樂器改良的新篇章。當時出現了三種“樂改”觀點:其一以匪石1903年提出的“中國音樂改良說”為代表,認為“中國音樂改良的結果就是達到西樂的程度”,持這種“西化論”的音樂家在當時還包括蕭友梅、青主,他們在《對于大同樂會擬仿造就樂器之我見》《我亦來談談所謂國樂問題》等文章中都對各自的觀點進行過詳述;觀點二,以鄭覲文為代表,他反對以西方音樂為標準作為國樂改良之策,在創辦“大同樂會”的過程中,試圖從中國民間音樂優秀遺產中建立現代國樂,通過復興古樂器嘗試探索民族化的交響道路;觀點三,以楊蔭瀏為代表的中西互鑒的國樂改良觀,他主張在國樂改良的道路上結合前兩種觀點有選擇性地取舍與批判。①事實上這三種觀點都是基于20世紀初葉中國處于“西學東漸”的歷史背景下,盡管當時“樂改”大方向還是以“西方”標準為依據,但并未觸及中國音樂的本質。
第二次“樂改”高潮出現在新中國十七年時期,尤以1954年在國家支持下成立的“樂改小組”為代表,“樂改”也由此從民間轉向官方。彼時學術界依然對“樂改”存在上述三種觀點。中國藝術研究院民族器樂理論家李元慶在1954年提出從音域、音量、音律、樂器規格標準化四個方面分析當時中國民樂的缺點以及改良途徑。②這在實踐性和落地性方面找到了“樂改”的突破口,成為建國后一段時期內“樂改”的主要方向。隨著在1970年代前后“民族化”的深入,涌現出了像402揚琴、36簧加鍵笙、低音加鍵嗩吶等具有時代性的“樂改”成果并達成行業共識。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其中也不乏曇花一現“樂改”成果,如今難覓其蹤。
伴隨著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民族化的西方作品和西方化的民族作品創作熱潮帶動了“樂改”的第三次高潮。③例如劉文金的《長城》、關銘的《蘭花花》等民族交響新作品,也包括譚盾的二胡與揚琴二重奏作品《雙闕》、何訓田的二胡與交響樂隊的《夢四則》等先鋒派作品,這種“西化”的民族藝術創作趨勢,將“樂改”引入西方音樂語境之中,民族樂器的制造也圍繞“交響化”而展開。民族樂隊各聲部系列化獲得較大發展成熟,如弦樂器系列(高胡、二胡、中胡、大胡),彈撥樂聲部阮系列(小阮、中阮、大阮、拉阮),管樂聲部笙系列(32簧高音加鍵笙、中音笙、次中音笙、抱笙、排笙)和嗩吶系列(高音嗩吶、中音嗩吶、次中音嗩吶、低音嗩吶),使樂隊更加體現大型化,立體化,聲音效果更為豐滿,厚度增強。極大地滿足了專業作曲家對音域、音響、調式乃至配器方面“交響化”的要求。
二、走出西方語境
誠然,文化和科技是推動“樂改”發展的重要因素,隨著21世紀全球音樂朝著多元化發展,促使我們進一步思考如何走出西方強勢文化的遮蔽,以一種自信、自覺的姿態展示東方音韻。20世紀90年代后,“樂改”工作從官方再度轉向民間,向常態化、個性化、群眾化的方向發展。本次論壇云集了制作、教學、演奏、理論等不同領域的專家,研討論題包括回歸中國音樂文化語境堅守文化本色、推動民族藝術多元化發展、科技與“樂改”等內容,闡明“樂改”工作肩負雙向推動西方與民族、傳統與流行的多元化發展方向。
關于回歸中國音樂文化語境堅守文化本色。對民族藝術的思考就是一個從文化自信,走向文化自尊的過程。④以此觀點投射到“樂改”工作之中,我們的“文化自信”“文化自尊”還遠遠不夠。斫琴師王鵬在會議上呼吁,要從民族樂器制造中體現出中國音樂文化的魅力與精神內涵。付曉東提出:“需要在理念和哲學層面對當今‘樂改目標形成共識,現今的很多做法真是走偏了。如果古琴朝著大音量發展,增大音量就會縮短弦的持續震動,根據能量守恒定律,古琴演奏中的‘一唱三嘆的腔音演奏技巧就會因此消失,這是民族藝術的‘本,我們不能舍本求末?!标P于“樂改”中的“本末”問題,論壇主持人韓寶強也曾撰文呼吁“樂改”各界要時刻牢記肩負的民族文化傳承使命。⑤
關于推動民族藝術多元化發展?;谑澜缍嘣幕窬众厔荩舞岢鲈诟鱾€民族音樂的發展中,“西方化”“民族化”并非對立,二者反而呈現和諧發展,甚至是相互促進的關系。⑥民族樂器改良的“兩條腿”發展模式與這一觀點不謀而合。與會專家提出,在“樂改”道路上,一條腿站在“傳統”之上,比如獨奏和室內樂要保持本色,堅持以弘揚和傳承中國音樂文化內涵為前提;另一條腿要站在時代文化當中,加大對民族交響樂隊的改良,不僅將定音鼓、大提琴、低音提琴等西方樂器融入民族交響樂隊,還可以在民族樂隊“和聲化”方面做進一步提升。
關于科技與“樂改”的關系。不可否認的是,“樂改”已經走上一條與時代同行,擁抱“科技”的道路。正如本屆評審專家委員會組長豐元凱所講,在科技的帶動下21世紀“樂改”具有跨領域、多元性、綜合性的特點。⑦中國音樂學院師生在展會現場展示的70“智慧型樂器博物館”就是很好的實例。這是以“數字穿戴技術”搭載樂器學領域知識的數字化平臺,具備虛擬全景體驗、虛擬仿真、智能交互、樂器科普與專業研發等功能為一體的線上樂器博物館,收錄有周代樂器筑、篪,曾侯乙墓編鐘、編磬等數百件中國古代樂器。通過科技手段大膽創意,讓中國古樂“復活”于當下,彰顯出中國民族音樂文化歷史的博大精深。
三、從思維到實踐的統一
本次論壇對當下“樂改”的具體實施進行了討論并形成共識,比如:加大專利與知識產權保護;加強跨領域制作、創作;推動新型材料的使用;加快便攜式的民族樂器的研發。這些具體、細化的工作建議凸顯了當下“樂改”跨領域、多元性、綜合性的時代特點,專家們呼吁要盡快將現階段達成的“樂改”共識鋪設到全國,建立更為科學的執行標準,帶動全行業良性發展。
主辦方、與會專家、展商代表等強烈表示,當前亟待建立集信息、服務、引領多重功能于一體的服務性平臺,要將民樂制作、教學、創作、科研、理論等多個環節納入其中,結合當代科技、材料學、行業標準、知識產權、市場營銷、音響工程等各個相關因素有機融通,共同協作。此外,還要在保護、推廣優秀的樂改成果的同時,對“樂改”中不良現象進行批判和糾正。
論壇再次聚焦民族樂器制造的“標準化”問題。眾所周知,建立與推動民族樂器的制作標準與規范是一項迫在眉睫的重要工作。之所以工作難度大,制定“標準化”背后的確存在復雜因素。高舒說:“現行樂器制作標準在實踐中具有很大的開放性,國家在2000年后出臺的行業標準,都把強制性轉化為推薦性標準,也就是建議化標準,而且每兩三年就會修訂一次,標準是在一定框架下由制作者靈活掌控的?!背闪⒂?956年的北京樂器研究所樂器標準化中心已經制定了多項民族樂器的“行標”“國準”,但行業專家依然表示“標準化”工作依然艱難,理論與實際相脫節。黃河認為:“民族樂器一直在改良的路上,不僅揚琴,還有其他樂器,還沒有完全定型,沒有完美,但在某些工藝上,是可以依靠科學技術,以標準化、規范化制造民族樂器?!蓖跻詵|以民族打擊樂專業為例,呼吁建立打擊樂制造統一標準,當前各自為政的樂器制造標準導致在演奏符號、記譜方式等方面也出現多種形態的連鎖反應。這種由“標準”引發的連鎖反應,在其他民樂專業中同樣存在,制定、推動、實施與修訂“標準”已成為當下“樂改”工作的重點、難點之一。
結語
一百多年以來,我們走過了一段崎嶇的“西學東漸”之路,經歷了國樂從傳統走向現代的艱難探索。守住文化之“本”,我們既要回歸到中國音樂語境之下取其精華,保持與挖掘本民族音樂文化個性與特色,體現文化自信、樹立文化自覺,更要胸懷世界多元文化的大格局,以時代為題,以科技為舟,在與世界互鑒中制定行業標準,讓民族音樂煥發出新的光彩,在世界舞臺上自信地講述中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