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2023年,我國GDP達到5.2%的增速。經濟總量增長的背后,金融業規模也在加速擴張。作為我國金融業的第一支柱,同期銀行業資產規模的增速也十分可觀。
截至2023年第四季度末,銀行業金融機構本外幣資產總額為417.3萬億元,同比增長9.9%。這一增速明顯超過了GDP增速。
銀行資產擴張速度超過GDP增速并不奇怪。作為我國實體經濟融資的第一支柱,銀行信貸的擴張,是經濟增長不可或缺的基礎之一。在過去那些經濟刺激政策頻繁出臺、銀行信貸擴張較快的年份中,前者時常高于后者。
但值得注意的是,目前中國經濟增長正進入換擋期,經濟增速出現了放緩,而銀行資產的擴張卻呈現出一種明顯的逆周期趨勢。
在世界上大多數經濟體,銀行是一個典型的順周期行業。當經濟增長快,銀行資產擴張也快。反過來,當經濟增長放緩,銀行也會主動放慢資產擴張的步伐,在規模上瘦身,而在運營上提高效率,以對沖經濟調整帶來的沖擊。
那么,為何現在的中國銀行業依然在擴張?
2月21日,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發布的數據顯示,2023年第四季度,銀行業和保險業總資產平穩增長。四季度末,銀行業金融機構本外幣資產總額為417.3萬億元,同比增長9.9%。
時間回溯到疫情暴發前的2019年,當年四季度末,銀行業金融機構本外幣資產為290.0萬億元,同比增長8.1%。很明顯,疫情暴發前的增速,要低于最近的時段。同時,在四年的時間通道中,銀行業總資產規模增加超過四成,約增長44%,增速不可謂不快。
對普通企業來說,從銀行借入資金進入企業資產負債表之后,是企業的負債。但對銀行而言,這些貸款卻是銀行資產負債表中的資產。也就是說,銀行資產規模的擴張,本質上是對企業信貸的放量,或者對金融市場債券的購買。2020年疫情暴發以來,盡管經濟增速出現了調整,但我國銀行業整體上并沒有出現順周期的信貸收縮現象。相反,信貸還處在不斷擴張之中。
2020年末,銀行業金融機構總資產達319.7萬億元,同比增長10.1%。2021年末,這個數字是344.8萬億元,同比增長7.8%。2022年末,總資產達到379.4萬億元,同比增長10.0%。對比來說,這三年的GDP增速分別為2.3%(2020年)、8.1%(2021年)、3.0%(2022年)。
疫情剛剛暴發的2020年,銀行信貸在支持實體經濟上的力度是非常大的,使得全行業的資產規模增速超過了GDP增速的幾乎4倍。
2021年初,時任中國銀保監會主席的郭樹清就透露,2020年疫情暴發以來,銀行系統緊急提供了專項信貸5.3萬億元。在支持實體經濟方面,全年新增制造業貸款2.2萬億元,這一數字超過了前5年的總和。此外,新增民營企業貸款5.7萬億元,比上年多增1.5萬億元。基于當時的情況,銀行業對實體經濟的逆周期放款,對提振經濟發揮了積極作用。
銀行這種金融機構自從被人類發明以來,它的順周期本質特征就嵌入了它的運作和治理機制。因此,有些問題也不能不引起重視。
2021年,銀行的資產規模擴張速度是疫情中最慢的一年。這一轉變和經濟復蘇有一定關系。2021年,我國經濟有效應對了突如其來的疫情沖擊,GDP比上年增長8.1%,經濟規模突破110萬億元,達到114.4萬億元。
同期,在全球經濟前景依然充滿不確定性的時候,這一年的中國經濟還出現了外資流入的小高潮。2021年,我國實際使用外商直接投資1.1萬億元,金額比上年增長14.9%,首次突破1萬億元的大關。
2022年初,東歐爆發了戰爭,全球原油價格出現了大幅波動,給全球的經濟再次帶來了不確定性。因此,中國的銀行業的信貸增速也再次提高,銀行業的資產規模擴張速度也相應加快,從2021年的7.8%增加到了2022年的10.0%。
中國銀行業的信貸增加和資產規模的擴張,的確是逆周期的,背后是宏觀政策的指導,推動了銀行業在資產擴張上的逆周期操作。基于當時的全球金融市場環境,這一宏觀政策上對信貸增加的鼓勵,是符合經濟實情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2023年的銀行業金融機構本外幣資產數據中,大型商業銀行本外幣資產總額為176.8萬億元,同比增長13.1%,占比為42.4%;股份制商業銀行本外幣資產總額為70.9萬億元,同比增長6.7%,占比為17%。大行的資產規模增速,明顯超過了股份制銀行,而且幾乎是后者的兩倍。
大型商業銀行多半是國有控股的銀行,如工農中建交等,它們背靠著國家信用,資產總規模幾乎占據銀行業的半壁江山。在逆周期的操作中,大型銀行更大程度上承擔著宏觀調控“執行者”的角色,在資產規模的擴張上遙遙領先,逆周期擴張力度最大。相對而言,股份制銀行的股東構成則較為復雜,信用稍微次于大型銀行,同時,公司治理上也和大型銀行有所區別,因此其逆周期操作的力度要低于大型銀行。
不容否認,近年銀行業的逆周期擴張,對中國經濟應對外部沖擊發揮了積極作用。但另一方面,銀行這種金融機構自從被人類發明以來,它的順周期本質特征就嵌入了它的運作和治理機制。因此,有些問題也不能不引起重視。
近兩年,銀行業最受關注的問題,莫過于一些小型銀行出現了兌付問題。部分小銀行通過高息攬儲、異地攬儲等違規行為,獲取資金,但由于治理缺陷和風控較弱,最后卻無法兌付儲戶的取款和利息需求,從而引發了危機。
中小銀行抗風險能力較弱,是一個國際性問題。在一些歐美國家,一旦遇到經濟危機,小銀行很容易出現倒閉潮,一場危機中倒閉數百家銀行十分正常。究其原因,很大程度在于部分國家的金融管控法律不允許銀行異地擴張,銀行攬儲和貸款發放,都只能集中于同一個區域或社區。如果這個地區的產業出現衰落,那么銀行必然首當其沖,資產質量將迅速惡化,隨之而來的擠兌,將把銀行送上破產被告席。
大銀行則截然不同,它們在國內擁有更大的網絡系統,獲得存款的途徑更為廣闊,也可以在區域上對貸款資產進行更分散化的配置,加上實力雄厚,風控技術更完善,因此必然更加安全穩健。
2008年,美國出現了雷曼兄弟等大型機構的破產危機。實際上,雷曼兄弟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銀行,而更類似于一家證券公司,其倒閉并非因為貸款資產的質量惡化,而是因為它購買了太多的次級債券。當次級債券的價值出現重估,持有大量該類證券的大型機構,資產端自然會迅速萎縮,最終將資不抵債。
2023年,硅谷銀行破產案引發關注。硅谷銀行也并非通常意義上的銀行,在負債端,其資金的主要來源并非個人儲蓄,而是風投公司的存款。在資產端,它的配置重點也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工商貸款,而是購買了大量的“抵押貸款支持證券”。之后,同樣是這一類證券的價值重估,導致其資不抵債。
但真正的商業銀行,如花旗、匯豐等,由于在全球都有廣泛的存貸網絡,可在全球范圍內分散資產配置的風險,對沖某一經濟體或某一行業的下行給銀行帶來的沖擊。因此,這一類全球性商業銀行在近100年的時間通道之內,即便遭遇石油危機等多次重大全球性衰退,或者某些國家的經濟崩潰,它們也很少出現根本性的危機。
同樣,中國的大型銀行也是比較安全的。以第一大行工商銀行為例,其總資產早已超過40萬億元人民幣,就資產規模而言,它不但是中國最大的銀行,也是全球行業老大。此外,全球資產規模排名前十的銀行中,最靠前的幾家也基本上都是中國的國有大行。
銀行體系是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既需要大銀行作為“大江大河”,支撐國家經濟發展和宏觀政策的逆周期操作,也需要大量中小銀行或類銀行機構形成對實體經濟的“滴灌系統”。
中國的銀行體系大概分為四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國有大行,第二個層次是股份制銀行,第三個層次是城商行和規模較大的農商行,第四個層次則是小型農商行和村鎮銀行。目前來看,出問題的主要還是位于最底端的村鎮銀行。
2023年8月,國家金融監管總局公布了一份銀行業金融機構法人名單:截至2023年6月底,全國共有4561家銀行業金融機構,其中農商行1609家,村鎮銀行1642家。
那些出問題的村鎮銀行,多半有著一樣的套路:背后實控人挪用存款,進行違規投資,他們賭的是資產價格上行。如果投資的資產升值,那么就可以用這些投資收益,去覆蓋儲戶本金和利息需求,實現資金的滾動。然而,當樓市或資本市場遇到了新的周期,那么資產價格就會縮水,資金滾動的游戲就無法持續。于是,兌付問題就爆發了。
2024年1月,金融監管總局網站登載了該局農村銀行司深入學習貫徹中央金融工作會議精神的有關內容,其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提法。比如,穩慎推動村鎮銀行結構性重組,提升主發起行管理能力;加強村鎮銀行公司治理監管,提升主發起行持股比例,建立主發起行主導的公司治理機制。
此外,在監管部門推動下,中小銀行也開始了另一種“變大”之路。2023年以來,已有多家村鎮銀行依法進行了合并,合并行為增加了新銀行的實力,也強化了發起人和股東的責任,改善了銀行的公司治理。
銀行體系是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既需要大銀行作為“大江大河”,支撐國家經濟發展和宏觀政策的逆周期操作,也需要大量中小銀行或類銀行機構形成對實體經濟的“滴灌系統”。小型銀行更加脆弱,更富有順周期的特征,但它們依然是這個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因為,讓更多的優質融資主體以合理的資金價格獲得信貸支持,這既事關公平,也事關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