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豪

兩會期間,企業“出海”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熱點。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推動外貿質升量穩”,支持企業開拓多元化市場。許多人大代表也紛紛為支持企業“出海”進言獻策。
隨著中國經濟的不斷發展,對外開放水平不斷提高,中國企業的出海規模日益龐大,成果也十分顯著。
2023年,中國汽車出口量首次超越日本,登頂全球第一,從中可以窺見中國企業“走出去”所取得的傲人成績。不僅如此,中國企業出海的形式也從單純的產品出海發展至品牌出海、服務出海、模式出海。越來越多的企業通過海外投資布局的方式獲取新市場、實現轉型升級。
不過,地緣政治變化、逆全球化趨勢和全球經濟下行壓力等情況的出現,也給中國企業出海增添了許多新的問題和挑戰。為此,南風窗采訪了經濟學家陳志武,就中國企業出海的歷史、現狀展開討論。
南風窗:從時空角度來看,我們應如何勾勒中國企業的出海歷程,當中是否存在明顯的階段劃分?
陳志武:從改革開放到現在,中國企業的出海歷程有兩個關鍵的節點變化,其一是中國加入WTO,其二是“一帶一路”的啟動。
在中國加入WTO之前,除了少數國企有一些海外投資以外,例如中石油、中石化到智利、委內瑞拉等國家收購油田進行開采等,大多數的中國企業基本上沒有海外投資活動。當然,那段時間有不少的出口貿易。我還記得上世紀90年代在紐約的機場看到里面的手推車上面貼了海爾冰箱的廣告,但民企對外投資、建廠的很少。
中國加入WTO之后,中國企業才真正開始了規?;某龊@顺?。2001年以后,中國的出口貿易額增長迅猛,中國的產品迅速占領了歐美發達國家的市場,很多企業出于避免貿易保護主義的考慮,開始到其他國家進行實業投資,在當地建廠、生產產品。
2008年以后,中國企業的對外投資規模上了一個新的臺階,無論是國企、民企,大企業、中小企業,都在各顯神通,積極出海。
2015年,“一帶一路”正式啟動,中國企業的出海格局產生了新的變化。這一時期開始,國企成為出海的主力,而且在對外投資時有更強的規劃性和針對性,比如中遠、招商、華潤等公司在“一帶一路”沿線投資了很多的港口、公路、鐵路。這些都是在“一帶一路”大框架下進行的對外投資活動。
南風窗:我們先來談談民企的情況,整體而言,民企出海的格局發生了哪些變化?
陳志武:據我觀察,越來越多的民企逐漸從實業投資轉向財務投資。出現這種變化的原因,與民營企業家從過去十幾年的海外投資經驗中吸取的教訓有關。
中國的民企在剛開始出海時,以實業投資為主。但是,當時很多企業的投資比較盲目和粗放,不顧經濟效益和市場規律。比如,不少企業斥巨資收購國外足球隊、地標性建筑等,都是很典型的例子。而和市場規律對著干,最后是要付出代價的。很多當時非常輝煌的企業現在都遇到了經營上的困難,甚至有的已經不復存在了。
到了現在,我覺得很多民營企業家在海外投資時,比以前謹慎了很多。
南風窗:從實業投資到財務投資,這種轉變是好的嗎?
陳志武:我認為這種轉變是健康的。
中國第一代的民營企業家大多數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海外市場并不了解,特別是對當地的法律、文化、歷史和政治缺乏認識,導致投資過程中吃了不少虧。
當時很多企業的投資比較盲目和粗放,不顧經濟效益和市場規律。比如,不少企業斥巨資收購國外足球隊、地標性建筑等,都是很典型的例子。而和市場規律對著干,最后是要付出代價的。
那么現在,這些企業家開始通過股票債券、PVC基金、私募基金等方式轉變為財務投資者,把企業的管理、運營交由當地團隊完成,避免了一些文化摩擦和法律糾紛。這是對自己的財產更加負責的一種做法。
南風窗:你特別提到,中國企業在進行對外投資時,對當地的文化、歷史和政治缺乏認識,這是中國企業出海過程中面臨的重大挑戰嗎?為什么歐美的跨國企業在這方面遇到的阻力較???
陳志武:這個問題可以從中國和西方在商業歷史與文化傳統之間的差異進行解釋。
一方面,歐美國家是以基督教為主的宗教社會,這種社會文化向來鼓勵信徒四處傳教,所以西方社會的商人有在海外定居、做生意的傳統。
另一方面,從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大陸開始,先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后來是荷蘭人、英國人,西方國家在全球進行海洋貿易甚至殖民擴張,到現在已經積累了500多年的海外貿易、投資的經驗。
反觀中國,盡管中國對外貿易的歷史悠久,海上絲綢之路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但中國的商人實際上并沒有真正意義上“走出去”。
中國的儒家文化主張“千年歸故土”“父母在、不遠游”,特別是事業有成的人,更是要衣錦還鄉,回到自己的宗族。所以,從唐代開始,一直到明代,盡管廣東、浙江、江蘇一帶都有商人深入到印度洋、地中海等地區進行跨海貿易,但是,這些商人主要從事的是貿易活動,沒有在海外定居、生活,更別說投資、辦企業。從這個角度來說,2000多年的時間,中國商人沒有進行真正意義上的對外投資活動。
中國真正意義上大規模的對外投資,是從2001年才開始,至今不過20多年的時間,對外投資的經驗比西方企業少多了,過程中吃一些虧是很正常的。
2002年,我在清華大學訪問。當時,我想在北京大學歷史系招一個研究生,協助我做一些英國經濟史方面的研究。結果發現,當時,北京大學里沒有一個研究英國經濟史的學者或研究生,我感到有些吃驚。如果說中國企業要走出去,但連當地的大學都缺乏對其他國家的經濟文化與歷史的認識,那么,企業到外面投資怎么會做得好?
我在香港大學有個同事,是加拿大人,他主要研究東南亞地區的民間宗教。去年,他和我說,中國的統戰部和商務部常找他做咨詢,因為原來大家認為做投資有錢就行了,但是虧損多了就發現,不了解當地的文化、宗教、歷史很難真的做好投資。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內地對其他國家的文化、歷史研究得還不夠。
南風窗:這種局面是否在慢慢得到改善?
陳志武:我最近在新加坡出差,這邊有很多來自中國的民營企業家參加各種培訓班、研討會。他們為什么不是在廣州、上海學習,而要來新加坡、倫敦、紐約或舊金山,就是為了通過現場觀察和體驗,了解不同國家的文化、歷史和政治,為將來的投資做準備。所以,很多民營企業家實際上已經擁有了這種全球性視野。
另一方面,現在許多民營企業在國內的發展承壓,這就倒逼企業家把目光投向海外。所以我們看到中國的民營企業,特別是第一流的企業,仍在加大對外投資的力度,特別是在東南亞、中東、非洲等地區。
南風窗:改革開放以后,國企率先出海參與全球市場競爭,如今“一帶一路”啟動以后,國企又一次成為出海的主力。你怎么理解國有企業的出海形勢?
陳志武:未來,國有企業在進行對外投資時能否繼續堅持市場化原則,是一個十分值得留意的事情。
國企在經營上的主要特點是行政化管理,隨著最近幾年國企的反腐力度加大,很多國企管理者在經營上變得保守。在“一帶一路”的政策框架下,很多國企的對外投資出于形勢需要。如果對外投資摻雜了過多非市場的考量,忽視了市場規律,將出現許多潛在風險。
南風窗:有數據顯示,市場需求正在從發達經濟體向新興市場傾斜,未來新興市場將消耗全球近2/3的制成品。新興市場比重加大對中國企業出海意味著什么?是機遇還是挑戰?
陳志武:因為地緣政治的變化,現在最適合中國企業投資的地方集中在中東、非洲、中歐、東歐和拉美等地區。但是很遺憾,這些地區的政治都是相對不穩定的。
按理說,這種時候更應該到制度健全、政治穩定的老牌發達國家做投資,但是因為地緣政治的原因,很多發達國家現在不那么歡迎中國的資本、特別是國有資本去投資。因此,中東、非洲、東南亞、南美洲等新興市場就成為了中國企業主要的出海對象。
這些國家中有很多在歷史上都出現過沒收外國資產的行為,我們不能認為搞定了當地政府的領導人或國會議員就可以高枕無憂,那些政治人物是隨時有可能被趕下臺的。
這些地方有相當多是“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還是很歡迎中國的投資的。只不過,國際秩序越動蕩的年代,在那些制度本身就不穩定的國家做投資,就更需要注意企業在海外的資產安全。
目前,很多中國企業特別是國有企業,在海外的投資集中在一些法治不健全、社會較動蕩的國家和地區。這些國家中有很多在歷史上都出現過沒收外國資產的行為,我們不能認為搞定了當地政府的領導人或國會議員就可以高枕無憂,那些政治人物是隨時有可能被趕下臺的。
必須認識到,未來10年、20年,世界動蕩的幅度將比過去10年更甚,如何保障中國企業在海外的資產安全,并不是一個抽象、遙遠的問題。特別是國企動輒幾十億、幾百億的投資規模,更要小心謹慎。
南風窗:中國企業向新興市場出海的過程,可以類比幾十年前歐美企業向東亞投資的過程嗎,還是說中國企業向新興市場推進的過程有自己的特殊性?
陳志武:當然有自己的特殊性。
前面我也提到,中國的企業相對缺乏出海投資的經驗,所以,很多國家在和中國企業合作的時候,其實可以占到便宜。很多中國的企業家可能不愿意聽到這樣的話,但這是客觀事實。
另外,中國企業背靠中國這個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這是很大的機會。目前,中國的企業在產品、技術和管理上的經驗已經非常豐富,優勢也很大,很多新興市場國家愿意接受中國的投資,也是希望這些企業能夠給他們帶來資金、技術和先進的管理經驗,幫助自己的企業發展,甚至在未來把自己的產品賣到中國市場。
不過,背靠中國也讓企業在出海時背上了許多包袱,遭遇更多的挑戰。例如,到印尼、埃及等國家進行投資時,哪怕在政府層面中國和這些國家交好,但是當地民間的企業和個人層面對中國的一些負面看法,可能給中國企業造成一些障礙。這是歐美、日本、韓國等國家的企業在對外投資時比較少遇到的問題。
南風窗:人民幣國際化的進程正在加快,這將如何反映在中國企業參與全球化競爭的過程中?另一方面,中國企業的出海程度加深,是否有利于推進人民幣國際化進程?

陳志武:目前來看,中國企業出海并沒有對推進人民幣國際化起到太多作用。我在其他場合也講到過,人民幣國際化不是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
現在,政府對人民幣的管制力度比較大,資本賬戶沒有完全放開。如果外國資本拿到人民幣,卻不能自由地進出中國市場,難以在中國進行投資,同時其他國家又不接受人民幣作為投資交易的支付貨幣,那么,人民幣在資本市場上的影響力就很難提高,企業出海也沒有辦法使用人民幣進行結算。
但是,假如人民幣國際化能夠比較順暢地推進,對中國企業出海將是一個重大利好。政府一旦放開資本賬戶的管制,一定會有很多企業把資金投向海外,無論是實業投資,還是財務投資,都會增長很多。
南風窗:全球經濟正面臨增速放緩、下行壓力等問題,近幾年關于“逆全球化”的討論越來越多,對經濟全球化構成沖擊。在全球優先還是國家優先的價值爭論下,中國企業出海面臨哪些新的挑戰?哪些條件、趨勢的變化是試圖參與全球化競爭的企業應該特別留意的?
假如人民幣國際化能夠比較順暢地推進,對中國企業出海將是一個重大利好。
陳志武:通過這兩年我們可以看到,經濟下行的狀況將會持續很長時間。逆全球化不是一個短暫的例外,而是一個新的世界潮流。
今年11月,如果特朗普重新當選美國總統,幾乎可以肯定,未來4年逆全球化的趨勢將進一步增強,一定規模的“貿易戰”或將卷土重來。屆時,國家之間可能會形成像冷戰時期那樣的陣營關系,一些西方國家很可能會進一步疏遠中國。
在逆全球化背景下,全球貿易的總量會下降,但是不同陣營內部的貿易依賴度會增加,就像去年,中國對俄羅斯的貿易額增長了80%多,而西方國家和越南、墨西哥,乃至柬埔寨、泰國、印度等國的貿易額也在增長。
在我看來,未來10年、20年的逆全球化趨勢會進一步加強,但不意味著中國企業失去了出海的機會。
一來,和中國關系緊密的國家將會是很好的投資對象。二來,像阿根廷、智利、沙特阿拉伯、印尼等一些不會選邊站的國家,也依然會和中國企業接觸。只不過,未來中國企業到海外進行投資,一定要非常注重對政治局勢的考察。
客觀來說,隨著中國經濟增長壓力越來越大,中國的企業特別是民企,更應該走出去—通過在海外的資產配置讓企業發展變得更加穩健,從而平衡國內市場與全球市場的營收和利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