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東
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刑案匯覽》將越獄者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獄囚自行脫逃出監獄或是打傷獄卒團伙出逃;第二類是在發配途中逃跑;第三類是看守官監管不嚴導致的出逃。[1]筆者為突出越獄案件中的各主體,將沿用《刑案匯覽》的分類方法進行分析。
當前學術界對清代越獄案件的相關研究涉及較少,柏樺對明清州縣一級獄囚及管獄官判處條例進行了梳理;[2]宋偉哲將清代越獄案件的類型分為一般越獄案件、徒流犯人越獄案件、劫囚越獄案件,分析了犯罪本身的原因和影響;[3]劉璐分析了清代刑部獄治在法律文本和事件中的區別。[4]
從越獄者判決的法律條例來看,越獄情節是論刑的基準。“凡犯罪被囚禁而脫監,及解脫自帶鎖杻越獄在逃者,如犯笞杖徒流,各于本罪上加二等。”越獄案犯在原罪上加刑是毋庸置疑的,但未傷人逃脫,其罪輕于反獄脫逃。雍正四年(1726年)定例,盜犯越獄“未殺人之首盜與傷人之伙盜原擬斬決,若越獄脫逃被獲者,照殺人盜犯于本地方斬決梟示;其未殺傷人之伙盜,系免死發遣之犯,如越獄脫逃者,照未殺人之首盜于本地方斬決,若因越獄殺傷兵役者,亦擬斬梟。”一般盜犯處理上則以是否傷人或是否為首犯兩條標準判定懲處程度,如其越獄,則必處死刑,依據是否傷人決定斬決或是斬梟。乾隆年間定例,流罪人犯越獄,抓捕后發配區域上會更加偏遠,更嚴重的則從民降為奴隸,但罪不至死。律例規定,流犯脫逃一次加罪兩等,原罪嚴重者甚至會發往黑龍江為奴。
在實際運作中越獄者的法律審理程序逐步規范,處罰標準逐漸細化。乾隆五十三年(1788 年),在審理梁美煥一案時,上諭中提出將糾伙傷人的罪犯與挖洞扒墻的越獄者區分開,同時也指出上報案件不可繞過部院,此前漳浦匪徒和粵省茭塘沙灣兩案直接上報皇帝,是為了穩定沿海社會秩序的特批流程。一是維護審判程序上的公平,沿海匪徒肆虐,可依情直接上奏皇帝處理,為的是盡快平定匪患,而梁案為一般案件卻直接上奏即行正法,審理程序失當;二是將越獄案件處理細化,梁美煥在獄中撬脫木柵,并非反獄劫獄,以正法處置過重。
在對待可依情處理的案件上,法律實踐會更偏向于更利于社會穩定的判定結果。從實錄中的記載來看,道光十三年(1833 年)五月,李相清因為家中母親病重,情急越獄看望,后就近在山東聊城自首,原擬發往烏魯木齊后加重發往伊犁苦差,為母越獄從重處罰,似乎并未酌情從寬處理。但從道光朝軍機處奏折來看,李相清原來是道光六年丙戌科一甲武進士,后授為正黃旗頭等侍衛,因犯事發往烏魯木齊當苦差,在監牢中家人探望告知父親已去世,七十七歲高齡的母親患病,所以情急越獄探親,后在聊城縣就近自首,按律自首應該在原罪上減兩等,但因為其為官犯,不能照平民例無區別對待,“應于刑部原擬發往烏魯木齊罪名上從重發往伊犁充當苦差,以示炯戒”。①軍機處檔折件,道光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大學士長齡等奏,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檔案號:064264。從此處可看出,在因情越獄投首上依例是減刑的,不過這一法條僅適用于作為民人身份的罪犯,顯然原來任頭等侍衛的李相清與情不符。在官與民的處理上,對官犯越獄犯罪處理是更為嚴格。但從此案可看出,如果民人因孝行越獄自首,會受到來自法律執行上的寬免。
越獄者因起義作亂被迫越獄后投首,法律給予從輕處理。順治十七年(1660 年)九月,江南斬犯徐元善,在賊寇作亂的時候,被賊寇放出監牢,賊犯走后依法自首,順治帝下令從法律實施上免除其流徙罪罰,改為杖一百發落,并規定以后重囚有因變亂越獄后自首的,都免死杖責發落,自行越獄和賄賂看守逃出的自首不在此范圍內。此案例是賊寇作亂放出監犯,罪犯投首減罪的首例,依例是從重處罰,但為了鼓勵罪犯越獄投首,才設此案例,是因情理改法理的典型。此案寬宥了賊匪侵擾情境下被迫越獄的投首監犯,其執行原則有情理,也有對社會安定的考量。
越獄案除了對越獄者本身的懲處,還有對相關負責官員的處罰。據《清世祖實錄》記載,文職官員看管不嚴導致罪犯越獄的罪行是不會被赦免的。這在制度上對整體文職官員有一定程度上的約束力,促使官員重視越獄問題。
越獄案件的管理官主要分為監獄的管理官員和行政官員兩類。
監獄管理官員在越獄案件審理中也占有較大比重,其中以管獄官和有獄官最為重要,受懲處的力度既有案件情節,也受到官職的影響。有獄官和管獄官作為監獄管理的負責人員,在中央和地方皆有專職人員,有獄官在京內為刑部提牢司員,京外為按察使、知府及州廳縣官等;管獄官,京內為刑部司獄,京外為按司獄、府司獄、吏目、典史等。
《大清會典事例》載,“管獄官及有獄各官,遇有重犯越獄脫逃,管獄官革職拿問,有獄官革職戴罪勒限一年督緝,限滿不獲離任,仍留地方協同接任官緝捕。”管獄官的品級是低于有獄官的,所以在重犯越獄時,管獄官直接革職,而有獄官則給了可以戴罪立功的期限。管獄官的處罰回歸案件本身,要求審理時考慮更多的情境,雍正年間,修訂了監犯在獄中死亡對管獄官的懲處。乾隆年間定擬,“重犯越獄,例扣限四月題參,限內即獲者,管獄有獄各官免議。逾限,管獄、吏目、典史革職拿問。有獄州縣,戴罪限一年督緝,限內全獲,開復,逾限不獲一名降二級調用,二名降三級調用,三名不獲一名革職。”改管獄官即行處罰為限期四月,縮短原來有獄官三年期限為一年。據《光緒朝上諭檔》,光緒元年(1875年)二月,“疏防越獄之管獄官,直隸威縣典史章國祥,著即革職拿問,交李鴻章提同刑禁人等,嚴訊有無松刑賄縱情弊,按律定擬具奏,有獄官威縣知縣溥福,著交部議處,仍勒限嚴輯逃犯王中汶等,務獲儻限滿無獲,即行從嚴參辦。”由此可見,管獄和有獄官員的懲罰還受到是否有受賄情節的影響。
此外,地方監獄的事務還會由各級行政長官來兼任。以知縣高大有的案例來分析,《清世宗實錄》載,“署山西巡撫高成齡疏言,平遙縣盜犯魏二越獄疏防,知縣高大有因公出境,請照例免其處分。……著交與該撫并高大有,務將魏二拿獲,如不能拿獲,將該撫議處……此內每有上司官員,瞻顧情面,受屬員請托……該管官員,或因公出境,以致越獄脫逃,該督撫亦務將該員于某月日因何事公出何處,逐一聲明,到部察核”。巡撫高成齡上疏為知縣高大有免除處分,本來是例行事務,但雍正帝發現官員上報因公出境可免除罪責,這樣有可能滋生官官相護的制度慣例,所以規定官員因公出境需要上報,出事后需要到部核查,程序更加規范化。行政長官兼任刑獄事務在清朝是慣常現象,所以越獄案件處理程序規范化,有時不單單針對律例,也有對吏治的規范。
最后,巡撫程序處理不當也免不了罪責。康熙五十一年(1786)十月十七日,刑科題參,以越獄案犯脫逃二十日沒有察覺和一年限期未捉拿到案犯以二次越獄為理由想延長期限,參劾直隸巡撫趙弘燮。經查,康熙五十年(1785)七月,罪犯王五等遞解至阜城縣,七月二十二日越獄,后在五十一年六月內陸續緝拿到景州,后來經趙弘燮審明后在七月十六日具題上奏,到十八日才看到景州詳報,案犯在六月二十七日夜越獄,該州報說因值大雨之后路途泥濘,所以申報延遲,趙弘燮因為有奉旨處斬的案件要處理,所以將越獄的事只記載案卷中,以至遲報具體情由。據此奏折,即使是原云貴總督趙良棟的次子,官至直隸巡撫的趙弘燮也不得不重視這樣的程序失當的罪責,其在上奏當年的十月初還能隨駕暢春園,可想是受皇帝信任的京畿大員。
越獄事件的頻繁發生為清帝修訂律例提供了制度思考,關于監獄修繕和管理,雍正四年曾提出修整:“近閱各省本章,監斃人犯不少,多由羈禁之處,局隘倒敝,以致嚴寒酷暑,侵骨刻肌,潮濕穢惡之氣,熏蒸傳染之故也。況監獄不固,防御多疏,罪人越獄脫逃,亦所不免。特飭各直省督撫,通查所屬監獄,逐一修葺,并高筑墻垣,以資防范。其地勢低洼者,改造高阜之處,狹隘者,酌量刑獄煩簡,展寬蓋造。凡枷號暫羈之門關倉所,亦必繕治完固。正印官仍不時稽查,毋令獄官獄卒任意陵虐,懈弛疏防。”
皇帝關心監獄環境,提出要保持監獄內部環境的干凈,關注囚犯是否染上疾病,特別告知督撫要修繕監獄,以防越獄,同時提醒官員對獄官和獄卒的私刑也要細心稽查。以各省監斃犯人情形為基準,思考對監獄環境進行整體改造,其目的是通過保證犯人基本的生活環境和身體健康,改善監獄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讓罪不至死的囚犯有生的希望,達到降低越獄率,保證法律制度正常運作的制度目標。
關于案件的審理,皇帝對官員上奏且經刑部擬罪的案件也并非一味采納。雍正七年(1729 年)四月,上諭“凡外省盜案皆令該督撫等,將情有可原及兇惡不可寬貸者,分別定擬”。安徽巡撫魏廷珍上奏,將伙盜馬二以越獄罪定為斬首,又說馬二未經傷人越獄在未定例之前,前后搖擺不定,皇帝認為他不肯實心辦事,刑部定擬將馬二斬首,但皇帝仍將案件重新發還交給魏廷珍,讓他重新審查再具題上奏,在地方官員言辭未定,刑部按例判處斬刑的情況下,皇帝還是會進一步核查越獄案具體情形再定擬。
針對監獄人數增加導致監管難度加大,皇帝反思吏治政策的嚴苛。雍正八年(1730 年)四月,雍正帝上諭,“至于盜案越獄,亦曾有加倍治罪之旨,蓋因朕整飭吏治,于地方事務,不許隱匿。是以有司不敢諱盜諱命,每有案件,即行詳報,以致監禁之犯,未免較多。而奸宄兇惡之徒,往往乘間越獄,冀脫重罪。又有罪本不至于死,亦乘機越逃者。尤為逞奸玩法,藐視憲典。”這一記載中皇帝對監犯過多導致的監管不力,有自己對實際執行的思考,吏治整飭是為防官吏營私,但無形中加重了監獄治理難度,獄中罪犯數量過多且沒有分別監禁,給罪犯逃脫提供了脫逃機會,甚至有些罪不至死的囚徒也乘機逃跑。
皇帝告誡地方官員應依案從重懲處情節嚴重的傷人越獄案件。雍正十一年(1733 年)十月,上諭刑部,盜犯越獄傷人,兇惡已極,而撫臬擬以緩決,殊為失當。清帝雖然秉持著仁愛的治國理念,但對于反獄傷人的越獄處理極為嚴格。地方官對傷人越獄者處以緩刑,以顯示作為父母官的仁愛之心,遭到雍正帝的訓斥。皇帝給條例未規定的地方進行補充,在法律審理上依情理分析偏多,大多是對官員依例處理的案件給予寬免,但在反獄案件上,皇帝希望撫臬官員可以從嚴處理。
對于律例援引的弊病,皇帝也會適時修改。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八月,兩廣總督管山東巡撫鶴年上奏,革職留任于地方的知縣何志倬患病,部議令回籍,乾隆帝覺得不妥,依雍正六年定例,重犯越獄,州縣官限滿不獲者革職,仍留地方協緝,以懲疏玩。乾隆二年(1737 年),嵇曾筠和尹會一奏請取消這一定例,后來高晉上奏,仍沿用舊例,所以何志倬患病回籍不合定例,州縣官疏防限滿,仍照雍正六年定例。乾隆初年廢除雍正時的定例,后在乾隆二十八年(1763 年)改回,既有對吏治的考量,也有對實踐中定例漏洞的修正。
從法律條例上看,越獄者被獲會依據越獄情節定罪。流罪人犯雖刑不至死,但發配區域會更加偏遠,甚至會淪落為奴。從實際運作來看,法律審理程序中越級上報的情形得以修訂,未傷人的越獄案犯酌情處理,不予正法。案件的判處往往會偏向更利于社會穩定的結果,官犯李相清未因情減刑,官與民不同罪,起義侵擾下越獄案犯自首也會減免罪行,賊匪作亂,強行將囚犯放出,事后自首即減免罪行,維護了社會運行的公正。
經過多次的越獄脫逃案件,律例逐漸獲得了完善。從監獄管理官員來看,雍正年間,出現越獄案件管獄官直接革職,而有獄官可以容許有三年的緝查期限,但是在已判處的越獄監犯死亡上,減輕了對管獄官的處罰。到乾隆時,給管獄官四月期限,有獄官展限一年。法律制度在運行中更考慮具體實際,對官員的要求更高,上到巡撫,下到獄官,都有具體的規范。從行政官員來看,完善了對官員因公出境的核查制度,防止上級官員對州縣官的庇護,若是受賄及與犯共逃則懲處更重,即使是巡撫一級在案件審查上也得注重程序的規范化。
皇帝承擔了行政和司法兩重責任,為預防越獄犯罪的發生,通過修繕監獄和清理監獄環境保障囚犯的生存環境,將不同罪行的罪犯分開監禁,防止團伙出逃,為越獄案件的發生降低了隱患。越獄案件發生后,對越獄者有反獄傷人情節的,從嚴處理,并告誡官員不可從寬處理;對于官員上報的懲處結果也提出自己的質疑,對待斬首刑犯的案件慎之又慎。牽涉吏治的越獄案件,如官員官官相護,逃脫監管責任,皇帝力求程序上的完善,吏治嚴苛導致監犯數量增長,反思吏治是否過當。皇帝對監獄環境更加關注,給監獄提供更好的生活和醫療保障,對越獄的處理也更為嚴格,監管上將罪犯分別監禁。既維護法制運行,又保障人權的做法,一定程度上趨近于現代的法制內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