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解構姿態

摘 要：《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代表作，這部小說以自由游戲的敘事架構與中斷在場的主題思想，充分展現了后現代主義的解構姿態。

關鍵詞：自由游戲；中斷在場；解構；《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是元小說的代表作家，被譽為“最有魅力的后現代主義大師”。《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他的代表作，也被譯為《寒冬夜行人》，是展示其小說敘述藝術功力之作。它是一部典型的元小說，其解構的姿態充分展示了后現代主義的特征。

解構是后現代主義的核心，是對西方柏拉圖傳統下形成的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否定，是對等級秩序、暴力體系進行質疑和逆轉。德里達認為，解構是中斷在場，是自由游戲。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卡爾維諾表現出了這種解構的姿態，從敘事架構與主題思想兩方面都進行了后現代的獨特詮釋。

一、自由游戲的敘事架構

這部小說由框架故事和嵌入小說兩部分組成。外部的框架故事以“章”為標示，共十二章，以男性讀者“你”作為主角，從第二人稱的口吻敘事。男性讀者“你”與女性讀者柳德米拉在閱讀《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時發現這是一本裝訂有誤的偽書，便不斷尋找小說的下文，在議論小說的過程中，二人逐漸產生感情。其間穿插著兩人因文本裝訂錯亂去出版社尋換正本，再去大學請教文學教授，又攜書旅行，因讀“禁書”而被捕入獄，后又越獄等種種經歷。

在這個框架內部還嵌套了十個故事，這十個故事內容迥異，在上一章與下一章之間進行敘述，分別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馬爾堡市郊外》《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不怕寒風，不怕眩暈》《望著黑沉沉的下面》《在線條交織的網中》《在線條交叉的網中》《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在空墓穴的周圍》《最后的結局是什么？》。它們僅僅是十個故事的開頭——故事總在線索剛剛展開、疑云剛剛浮起、讀者正為之心懸時戛然中斷，都是非常精彩的小說片段。

這種框架式結構在傳統西方文學中并不鮮見，如薄伽丘的《十日談》即是如此。但卡爾維諾的獨特之處在于：從整體來看，他增大了框架故事的占比，使其與嵌入故事的比例呈1∶1，使框架故事具有自身的完整性與豐富性；從具體敘述來看，他不斷中斷框架故事的敘事，將其分成片段，并在上下之間銜接插入十個不同的故事；十個嵌入故事并非完整情節，而只是故事的開頭，繼而再次中斷；這種一再的中斷，成為小說架構的特征，充分體現了后現代主義自由游戲式的解構姿態。

德里達認為，解構的自由游戲即是中斷在場。打斷情節行進，破壞原有的敘事節奏，即是中斷傳統敘事的在場。這里的中斷在場，首先體現在敘事者上。卡爾維諾在框架故事中拋棄了常見的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敘事，采用較為少見的第二人稱敘事，以“你”為主人公，使敘述始終帶著一種既親切又有距離感的旁觀者視角。如小說開頭的第一段：

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先放松一下，然后集中注意力。拋掉一切無關的想法，讓周圍的世界隱去。最好關上門，隔壁老開著電視。立即告訴他們：“不，我不要看電視！”大聲點，否則他們聽不見。“我在看書！不要打擾我！”也許那邊噪音太大，他們沒聽見你的話，你再大點聲，怒吼道：“我要開始看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了！”你要是不愿意說，也可以不說；但愿他們不來干擾你。[1]

這里的“你”具有三層含義：既是小說中的這位男性讀者，又是整本小說的“隱藏讀者”，同時還是現實中進行小說閱讀的讀者。三重含義帶來的效果具有不確定性，加上作家語調輕松的敘事口吻，使“你”的身份愈發撲朔迷離，也使讀者更容易被吸引。

嵌入故事中，卡爾維諾主要采用了第一人稱敘述。伴隨著“我”的目光，故事逐步展開。“我”是主人公，也是敘述者；“我”是逃避警察局長的密探，也是尋找身份的印第安人；“我”是氣象站的工作人員，也是陷入情欲的日本青年；“我”是殺害朋友的男人，也是潛心創作的作家……這種第一人稱敘事者能夠極好地增加讀者的代入感，增強讀者的沉浸式閱讀體驗。

美國敘事學家詹姆斯·費倫認為：“每一篇故事都是作者與讀者的一種交流。”[2]從敘事學的層面講，敘事人稱“意味著一種敘事格局的確立，這種格局關系到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對話方式”[3]。從全書來看，嵌入故事與框架故事輪流使用第一人稱與第二人稱的交錯敘述方式，使得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對話方式充滿了斷裂性與搖擺性，是一封“邀請讀者體驗含混和滑動的請柬”[4]，增強了敘述中斷的效果。

中斷在場表現在對框架故事與嵌入故事的中斷上。在框架故事的中斷中，作者有意插入了十個不同的嵌入故事，嵌入故事卻又一再被中斷。框架故事的中斷，是可以再續的中斷，是框架故事完整性的短暫停頓；嵌入故事的中斷則是徹底的斷裂，是再無結局的停止。這兩種不同的中斷，在整體敘事中打破了原有的節奏，徹底破壞了情節的完整性、封閉性，使自由游戲的解構姿態得以充分展現。比如第一章的最后幾句與第二章的前幾句：

喏，你現在已準備好開始看第一頁前幾行了……如果要你選擇，你會選擇這本你還說不出個子丑寅卯的書。

現在你已看了三十來頁，漸漸對它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第一章結束在“你”準備開始閱讀時，第二章開始在“你”已經看了三十多頁時，兩者之間是作者插入的故事《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此后的每個章節都與該形制相似。顯然，第一章與第二章的框架故事是自然銜接的，其過渡就是嵌入故事《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個故事講述了一個冬夜，身份不明的“我”在不知名的小鎮火車站徘徊，最終“我”密探的身份曝光，“我”在警察局長的視線中乘特別快車離開小鎮，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在第二章的開頭說明因為印刷錯誤，這個故事只講了三十多頁就丟失了后續，由此引發了第二章“你”去書店換書，并遇到女讀者柳德米拉的故事。第二章結束時，“你”裁開換過的書，卻發現是一本新的小說《在馬爾堡市郊外》，講述了新的故事并再一次中斷。嵌入故事只有開頭，沒有結尾，新的故事又再次出現，這種跳躍恰恰反映了解構主義思想中的自由游戲。卡爾維諾說：“我們生活在一個由開始但沒有結束的故事構成的世界里。”他認為，具有齊全性和密封性的作品，似乎意味著“令人安心的真理”，而他采用了斬斷時空的寫作手法，未依照常見的敘事邏輯發展情節，而是故意中斷、停止，使得小說的敘事呈現出斷裂性的特征。美國后現代理論家杰姆遜認為：“后現代主義存在的狀況所依賴的前提是某種根本的斷裂或中斷。”[5]這種一再中斷的敘事，展示了小說自由游戲式的解構姿態。

二、中斷在場的主題思想

小說文本的分割與重構，象征著意義的消解與重構、價值的顛覆與重建。用游戲般的文字，卡爾維諾表達了對解構的思考與回應，啟發人們不斷尋求真理。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主題思想就是解構，即中斷在場。何為在場？在場與缺席為一對二元對立的反義詞。德里達認為，西方哲學的柏拉圖傳統形成了一系列的二元對立。在二元對立中，總有一方處于主導的、中心的地位，另一方處于次要的、從屬的地位。這種二元對立實則是一種等級秩序、暴力體系，他說：“在經典哲學的‘二元’對立中，我們遇到的不是‘兩者’彼此和平共處的關系，而是一個暴力的等級秩序。”[6]德里達認為這種邏各斯中心主義是一種排他的邏輯，是實施壓迫的。比如在場與缺席這對概念中，在場是中心，就對缺席造成了壓迫。德里達認為應該通過自由游戲的思辨來進行解構，因此中斷在場，解構在場的主體，就是重要的手段。

作為一部元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的重要主題之一是探討小說的創作及閱讀。所謂元小說，“是一種將自己置身于小說與批評的界限上的創作”[7]，其突出特點是作家以小說的形式去反思小說創作，關注小說的虛構身份及其創作過程，并進行小說創作的革新。創作與閱讀是一對二元對立的概念，對創作的解構，正是中斷在場的表現。

對創作的解構，主要體現在作者、譯者等身份的模糊上。在框架故事中，作者直接探討了有關小說創作與閱讀的各種問題，涉及（原）作者、譯者（偽造者）、讀者、文本之間的互動等。比如第六章，“你”找到出版社，要求閱讀馬拉納所著《望著黑沉沉的下面》一書被中斷的后續章節，但老編輯告訴“你”，馬拉納的手稿都不翼而飛，只有一些信件留下，于是“你”要求閱讀這些信件，想要尋找答案。這些信件來自不同的地點，其中有一封轉述了一個被稱為“故事之父”的老印第安人的傳說：這位盲老漢不知活了多久，一字不識卻能不歇氣地講述發生在他未曾到過的地方、未曾經歷過的時代的種種故事。這一現象吸引了許多人類學家與靈學家前來考察，證明許多著名作家的小說在出版前幾年已由這位“故事之父”的沙啞的喉嚨一字不差地講述出來了。

一位印第安盲老漢，卻能講出各個時代、各個地方的故事，甚至很多著名的小說都被一字不差地講述出來。顯然在這里，卡爾維諾以一個所謂的傳說，對創作與作家個人的關系進行了思考。

第六章還提到馬拉納去尋找一位叫弗蘭納的作家，這位作家寫了小說《在線條交織的網中》，但似乎是剽竊另一位比利時作家汪德爾維爾德的作品；馬拉納是小說《望著黑沉沉的下面》的作者，又是小說《不怕寒風，不怕眩暈》的譯者，但他的作品又是翻譯汪德爾維爾德的小說而來的；他在弗蘭納面前時，是以公司代表的身份出現的……究竟誰是作者，誰是剽竊者，誰是譯者，讓人感覺有些模糊。這種模糊性表現的正是創作的復雜性，也顯示了文本之間的相互關聯。

對于閱讀的重視，是中斷在場的另一個表現。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之前，人們往往認為創作重于閱讀，閱讀在文學中是無關緊要的元素；而卡爾維諾反其道而行之，解構、逆轉了原有的創作理念，充分彰顯了閱讀的重要性。框架故事從第一章開始，就強調了主人公“你”唯一的動作——閱讀。僅“閱讀”一詞，在書中就出現了137次。在閱讀的過程中，“你”的閱讀姿勢、閱讀時的燈光、書籍的購買過程、尋找后續書籍的過程、因為閱讀與其他讀者和作者的相識交往……諸如此類，都緊緊圍繞“閱讀”而展開。伴隨閱讀的動作，各類不同的讀者形象逐漸出場：讀者“你”、女讀者柳德米拉、女性主義讀者、教授、老編輯、作家、官員等。就閱讀本身而言，書中的各類讀者因閱讀旨趣與見解不同，所以對閱讀與創作的理解也有很大的差異，呈現出復調的特征——“眾多獨立而互不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紛呈，由許多各有充分價值的聲音（聲部）組成真正的復調”[8]。正如卡爾維諾所言：“閱讀這一運動看來單調，實際上它在不斷變化、起伏交錯。”書中人物不斷思考，“你是在閱讀信件還是在幻想”，“我的寫作與她的閱讀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文學的力量在于欺騙”……這種不同的聲音如同多聲部的音樂，摒棄了邏各斯中心主義的中心與在場，將閱讀提升到了全書最重要的位置。

作品中還有一個有趣的情節，羅塔里婭寫了一篇關于西拉·弗蘭奈里小說的論文，前來尋找作者弗蘭奈里證實：她對作品的研究方法是使用計算機把書中的全部詞匯按照出現頻率高低的順序記錄下來，作品在她眼中就成為一個以出現頻率高低排列的詞匯表。但作者卻深感不安，認為羅塔里婭的解讀“是為了找尋她閱讀之前就存在于她腦子里的東西”，使小說面目全非。面對作者的否定，羅塔里婭卻認為作者要求的是“被動的、躲避問題的、落后的閱讀方法”，是應該被淘汰的。她的妹妹柳德米拉卻認為姐姐的觀點太過片面，她的閱讀更像是一種充滿好奇心的挑戰。總而言之，“閱讀的整個過程使原本確定的意義變得飄忽不定起來”[9]，這似乎印證了后現代主義關于閱讀的觀點：一切閱讀都是誤讀。

而關于創作與閱讀的表達，又從另一個層面上將虛構與真實的主題放在了讀者面前。

卡爾維諾打破了虛構與真實的關系，在讀者“你”尋找真本小說的過程中，不斷提醒讀者正在進入一個虛構的狀態。小說中反復出現關于閱讀的描述，“你即將開始閱讀伊塔洛·卡爾維諾的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你聚精會神地閱讀著，機械地揮動著裁紙刀逐頁裁開書頁”，“飛機開始降落，你還沒有念完伊谷高久的小說《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你則說：‘再等一會。我這就讀完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了’”。卡爾維諾在小說的開頭、中間、結尾處反復提醒讀者，現在是在閱讀小說，強調作品的虛構性；同時還故意暴露小說的編寫痕跡，如“也許正因為如此，作者才連篇累牘地提出各種設想而不寫下任何對話”，“作者和你一樣，寫下這個‘我’字時，就把他的一部分與這個‘我’聯系起來了，把他感覺到的或想象到的一部分與這個‘我’聯系起來了”。卡爾維諾直接對寫作進行評論，掙脫了傳統敘事文本的束縛，一方面提醒小說的虛構性，另一方面思考讀者與作者的關系。這與傳統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等流派對真實性的追求大相徑庭，充分顯示了后現代主義的解構姿態，也體現了元小說的特點。

三、結 語

作為一部極具文本張力和開放式結構的作品，《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一座卡爾維諾用文字和思想搭建的后現代迷宮。他以自由游戲的敘事架構、中斷在場的主題思想，充分展示了后現代主義的核心觀念——解構。

（西安翻譯學院）

本文為西安翻譯學院2024年教學建設培育項目“以‘學生為中心’的課程教學模式研究與實踐——以《外國文學》課程過程性考核為例”（2024P06JXGG03）與西安翻譯學院第一批品牌課程建設項目“外國文學I II”（ZK2209）的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1] 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M]．蕭天佑，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2] 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M]．陳永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22.

[3] 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274.

[4] 宋德揚．論卡爾維諾《寒冬夜行人》的第二人稱敘述[J]．唐山學院學報，2013，26（2）：59-63.

[5] 唐建清．國外后現代文學[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3：20.

[6] 童明．解構廣角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20.

[7] MARK CURRIE. METAFICTION[M]. New York： Routledge，2013：2.

[8] 巴赫金．巴赫金文論選[C]．佟景韓，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3.

[9] 布林克．小說的語言和敘事：從塞萬提斯到卡爾維諾[M]．汪洪章，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