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仝保

一間藏書館,滿目皆經典。
癸卯嚴冬,位于北京阜成門的嫏嬛書房,潺潺流水,幽幽清凈,內有別致山石,四周滿是古籍,加之古樸的裝潢風格,使人走進其間便覺安寧平和,有生于塵而望于塵外之想。落座后,與女主人并無寒暄,直奔主題,聊起了這幾年她的艱辛、努力、收獲,以及對未來的構想。
蔣鳳君,嫏嬛書房掌門人。六年間,這里以宋、明文人書房為樣本,呈現出古代讀書人的生活樣態,目的是讓現代人在這個空間里融古通今,沉浸式地感受和觸摸元典(經典中的經典)。
一
嫏嬛書房源自華寶齋,華寶齋出于杭州富陽。
富陽是紙的故鄉。蔡倫發明造紙術后三百多年,富陽就開始用竹漿造紙。富陽元書紙,自宋真宗始被列為“御用”。這就是蔣鳳君的父親蔣放年當年取名華寶齋,建設中國古代造紙印刷文化村的淵源。
華寶齋是全國唯一一家從造紙、制版、印刷、裝訂、出版、發行于一體的影印線裝古籍的純文化產業字號,早年筆者曾造訪過,親自見證過一根竹子變成一本書的整個過程。
“恢復老祖宗的技藝,再造元書紙”,蔣放年靠著這個信念,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成功造出了影印線裝古籍的專用紙。此事很快驚動了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后來該紙被指定為古籍整理專用紙。
造紙和印刷是我國古代“四大發明”中的“連襟”文明,蔣放年沿著宣紙的產業鏈進行研究,本著“恢復—傳承—創新”的原則大膽實踐,采用電腦分色膠印制版和傳統的石印工藝相結合,影印出了全國第一張國畫年歷。從此,一套套古籍就從華寶齋流向全國,包括歷史、文學、佛經、小說、醫學、拓片、手札、版畫等在內的各類古籍達3000多種,800多萬冊。這其中,以影印的山水名畫《富春山居圖》最負盛名,蔣放年因此被人們譽為“富春江畔的蔡倫和畢昇”。
2002年是華寶齋最為輝煌的一年,那年蔣放年當選第十屆全國政協特邀委員,也就是那一年,國家啟動了國家級《中華善本再造》工程,希望通過再行出版這些珍稀古籍,既避免它們失傳的危險,又使善本得以廣泛傳播,促進學術研究。華寶齋成為指定承印方,并拿到了國家批準的出版權。
蔣鳳君說,父親是用命在忙事業。2003年3月,年僅54歲的蔣放年突然因病離世。每每回憶起父親彌留之際對生命、對華寶齋事業的不舍,蔣鳳君都心如刀絞。“我是蔣家的長女,那時產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要把父親開創的事業做下去,并要發揚得更好。”蔣鳳君說,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自己越來越懂父親。每當手撫上父親留下的一套套石印線裝古籍,悲痛中似乎感到父親的生命和精神還在這些書籍里活著。欣慰的是,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習近平的關注。記得那一年,在短短幾天的全省文化體制改革調查中,習近平和調查組的同志們特地來到華寶齋廠區看望企業的新領導層和職工。“無論什么時候,我們對企業的支持不會改變。”當著蔣鳳君姐弟仨和所有在場的公司員工的面,習近平站在火辣辣的日頭底下為大家打氣鼓勁。

二
幾年前,杭州城市規劃文化村拆遷了,于是蔣鳳君開始尋找另外的路,一條既與父親的輝煌業績銜接,又符合新時代需求,還會對社會的發展有貢獻的路。經過多方考慮,她策劃執行并啟動了以《中華善本百部經典再造》出版工程為基礎的“藏書文化傳播體系建設”項目。
經過兩年的準備,2012年《中華善本百部經典再造》叢書工程正式啟動,聘請了以著名古籍專家李致忠先生為首的專家團隊,從國家圖書館等幾十個圖書館、博物館中以“三精”(版本精、內容精、印制精)和“三性”(開創性、開拓性、經典性)為原則,在浩瀚古籍中精選102種,其中唐版1種(現存最早有明確刊刻年代《金剛經》,現存大英博物館)、宋版38種、金版1種、蒙古版3種(蒙古版典籍存世5種)、元版18種、明版30種、清版11種,為再造的“母本”。這些“母本”均為國家特級、一級文物。2014年,這一工程獲得中央文化企業國有資產監督管理領導小組的立項,成為“藏書文化傳播體系建設”項目的子項目。前后經過9年的時間完成出版,從而開創了現代版線裝本成為收藏品的典范。
為了保證元典原貌呈現,蔣鳳君和專研古籍印務技術的丈夫張金鴻跑遍了國內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并首次使用華寶齋“善本延印”技術,盡顯元典原貌。可以說,打造的102種1052冊“下真跡一等”的再造善本,用的是華寶齋近四十年的技術經驗和文化積淀。
《中華善本百部經典再造》是一套“純天然”的書:純手工制作;所用的墨是純天然的礦物顏料,如書中紅色的印章是以紅寶石磨成的粉末為原料的。蔣鳳君要求每一本古籍都要還原到95%以上,因為傳承就要尊重真實的狀態,除了必須經過時間沖刷才能有的效果,其余的都要還原出來,所以他們借助高科技,甚至還原了每一張紙的紋理,即便孤本遺失,仿制的古籍也能代替原書,供學者研究。
為什么要花這么大的精力做如此浩大的工程?“富而后教、富而傳代”,蔣鳳君說:“要解決的就是‘教什么‘傳什么的問題,古時候的大戶人家多是書香門第,現在書香門第的傳統卻日益被淡忘,我希望便是將藏書文化重新深深印刻在當代國人的心里。中華再造善本工程可以使其化身千百,為學界所應用,為大眾所共享,較好地解決了古籍‘藏與‘用的矛盾。”
項目初期,有朋友曾勸蔣鳳君不要過于理想化,一個企業還是要多思考自己的商業模式。但她覺得如果先想到的是商業模式,很多事情便無法深度開展。她認為,傳承文化更多地需要叩問自己的良心,至于物質方面,給自己的目標是能有口飯吃就行了。如今,這套被鑒定為“下真跡一等”的古籍影印本,已被江西省圖書館、山東泰山圖書館、成都科技大學圖書館、云南師范大學圖書館、廣東潮州金山書院、廣東清遠江心島書院、上海潛研堂等數十家圖書館、博物館及個人收藏。
三
盡管《中華善本百部經典再造》走進了一些圖書館,但終因其成本較高,很難進入各級圖書館發揮應有的作用。于是乎,蔣鳳君在北京于2018年創立了瑯嬛書房。
蔣鳳君說,書房文化的核心是“書”,現在傳承中華民族傳統文化與智慧的書有了,載體也有了,但應該如何保護好中華文脈,讓這些載體走進人們的書房、走進人們的心呢?怎么從這些書中學習審美,塑造精神的貴族呢?蔣鳳君認為,“嫏嬛書房”就是要提供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
瑯嬛書房圍繞這套叢書如何聚焦大眾傳播,開發了“中華文傳館”和“城市文化會客廳”兩個矩陣,與先前形成的“藏書文化論壇”、“文脈頌中華”展覽、《藏書》雜志,以及線上傳播平臺等,共同構成了一個立體的典籍傳播體系。
經過這幾年的探索,蔣鳳君理清了這個思路,即“傳承中華文化經典,構建文化傳播體系,讀而藏,藏而傳”。通過對傳統文化經典的導讀和推廣,傳承“書香及第,藏傳齊家”的傳統價值觀念,讓新時代的人與經典同行,得圣賢之教,續書香文脈。繼而從一室一書開始,培養新一代世家。
最近幾年,嫏嬛書房通過更接地氣、更能融入市民生活的方式倡導元典閱讀,讓線裝古籍書里的文字在現代人的手上和心頭“活起來”。筆者在北京國際圖書節、上海書展等大型展會都曾目睹嫏嬛書房風采,均以“傳統書房+善本經典”的方式“破圈”傳播藏書文化,讓更多的人走進了書房,了解典籍文化,在體驗中感受書香。

嫏嬛,古代傳說為天帝藏書處。元代伊士珍《嫏嬛記》載:“張華游于洞宮,遇一人引至一處,別是天地,每室各有奇書。張華歷觀諸室書,皆漢以前事,多所未聞者,問其地,曰:‘瑯嬛福地也。”后世遂以“嫏嬛”指代珍藏書籍的所在。
以瑯嬛為書房命名,足可以看出蔣鳳君的用意所在。
兩代人,四十年的堅守與艱辛,讓紙變成書,華寶齋與嫏嬛書房接續發力,以“中華再造善本工程”與《中華善本百部經典再造》叢書兩大工程,構建了一個由古籍印刷出版轉型為古籍立體傳播的全新體系,用最恭敬的方式還原典籍,從而讓古籍融入并影響著現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