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潔
跳躍的陽光下,天獅追著金光,在空中翻、轉、騰、旋、躍、顛、撲,變換舞姿,一會兒“一翻沖天”,一會兒“轉頭望月”,一會兒“空拋前滾翻”……直把陽光舞得酥酥的,令英姿颯爽的舞獅人也鑲上了金光。舞者仿佛要喊醒大地和日月,宣泄一整年的喜樂;天獅仿佛要沖破云霄,向云天之上傳遞有滋有味的人間煙火。
這是湖南省臨湘市白羊田鎮魯公坡人天獅慶喜的盛況。
81歲的魯經漢坐不住了,撐著拐杖慢慢起身,顫巍巍走向大操坪。作為魯公坡的第十七代天獅傳承人,魯經漢臉上縱橫的溝壑中分明有時光流轉。天獅的來路,一樁樁往事,浸透在時光之中。
時間看似無聲,實際是在尋覓,直到尋到那個人。據載,這位在明朝做官的人名叫魯思俊,暮年回鄉祭祖。村口前,他遠遠看到村民耍著龍、舞著獅迎接自己,感動又開心。倏地,一絲靈光乍現:既然有在地上舞的獅子,何不再扎出一種在天上舞的獅子,舞起來新奇好看,還能健體強身。于是,他親自設計,帶領鄉親們扎出了第一對用手舉著、能在空中翻騰舞動的雌雄天獅。雌雄顏色有別:黃色雄獅威嚴,是武獅;紅色雌獅艷麗,為文獅。
魯思俊把武術拳法的基本動作、步法融進舞天獅的手法,挑出一批年富力強者,親自教授武術。天獅與武術融為一體,是那樣的不謀而合,妥帖而莊重。
魯思俊領著魯公坡人精心研討,為舞天獅配了固定的獨門音樂曲牌,形成了一種融舞獅、舞蹈、音樂、武術、雜技于一體的獨特形式。
一對雌雄天獅,相守相望;四個年富力強的男子,矯健勁舞。仿佛一首勃勃生機的贊歌:一縷春風,一粒種子萌芽,一派綠意。
天獅在魯公坡扎根,比村里那棵300年香樟樹的根還要深,每一代后生耳畔都有叮囑聲縈繞:這是祖宗傳下來的,我們要一代一代傳下去。
魯經漢走過的路,也是所有傳承人都走過的路:先是七八歲就跟著隊伍,給天獅助威,后來舉起天獅尾的手柄,再到高舉天獅頭,再后來從眾多舞天獅的后生中脫穎而出擔當主力,直至師傅把天獅隊鄭重地交給他。
魯經漢鼓勵村里男孩有空就參加天獅活動,學一學打鑼鼓,試一試舞天獅。村里小伙魯明元十來歲就開始碰鑼鼓,現在樣樣拿手。
1986年參加臨湘文化藝術節,是天獅第一次走出白羊田鎮,初次登上云霧升騰的舞臺。新奇的天獅,獨特的樂鼓,忘我的勁舞,帶動了全場的氣氛——他們至今記得:“五分鐘的表演獲得十多次熱烈掌聲!”
得到政府有關部門的引領,魯公坡人的信心更足了——傳承要發展,必須開拓、創新。
天獅本就是魯公坡人力量的凝聚。魯公坡人從外形、數量、動作等多方面完善天獅:他們將天獅骨架的材料改為韌性強的楠竹,用黃紅腈綸毛線做成美麗的流蘇狀獅毛;他們做出不同的天獅,母子、兄弟、姐妹,以大小顏色區分……
2010年,天獅代表湖南參加上海世博會,雖只有短短數日,卻留下了深深的足跡——世界知道了:中國有天獅。
飄忽在屋頂的白云,隨風消散。歲月荏苒,無形無痕。現任魯公坡第十八代天獅傳承人的魯明元,想用另一種方式留住歲月那道光。
魯明元和鄉親們想盡辦法籌集資金,建成古今結合的天獅文化活動中心。失聰且身體欠佳的魯經漢,現在不大說話。他像個小孩,每天拄著拐杖守在活動中心屋前,仿佛在守護自己的寶物。魯明元攙扶著師傅,在其他鄉親的圍繞下一步步走進活動中心。
2016年,臨湘天獅被列入湖南省非遺名錄。之后,天獅所在地白羊田鎮獲評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活動中心廳內墻面滿是有關天獅的過去與現在的文字和圖片。歷史與當下在這里交匯、訴說,令觀者肅穆又欣慰。三間內房,數只天獅靜靜地站著,和采訪者用眼神交流。天獅在魯公坡人守護下,走過數個世紀,依舊精神抖擻,隨時待發。
說起天獅的明天,在魯明元眼中,傳承人的身份,更多的是一種必須扛下的擔當,是推脫不了的責任。
2016年初,魯明元回家,一進村口就被告知選上了天獅傳承人。全村人理由一致:魯明元在外工作,心系魯公坡,凡事都熱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幫我還原魯明元被推為傳承人的情景,魯明元只是笑笑。此時,師傅靠著椅子睡了,像一個玩累了的孩子。魯明元扭過頭,眼里有些濕潤——往日一躍好高的人,而今只能依憑拐杖一腳一腳挪向前,就像蹣跚學步的孩童。師傅給天獅曾經的繁華,會不會在自己的手上慢慢暗淡、寂寥?
幸好,天獅被列為省級非遺項目,得到政府部門的多方面支持,也調動了舞天獅者的積極性。
“咚咚”“鏘鏘”,外面幾個小孩敲鑼鼓鈸镲的樂聲綿延傳來。“我不會讓天獅在我手上暗淡。”魯明元道出心思。他打開微信里的一個視頻——清脆的播音聲,是新聞主播正在報道國家關于非遺傳承發展的新精神、新政策。原來,魯明元胸中已經有了丘壑。那株300年的老樟樹,仿佛已經煥發無數鵝黃的嫩葉。
魯明元起身走向樂器陳放處,隨手拿起一面镲,“鏘鏘鏘鏘”,一串激越的聲音響起。三位老人走過去拿起鑼鼓樂器,鼓點奏響。眼前儼然天獅在飛,飛向它想去和必定能去的天空。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