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丹鶗

一個人要想在很短暫的生命里,把自己從瑣事中拔出來,從無意義中創(chuàng)造出意義來,其中的關(guān)鍵是要自由。我想向大家展示三個詩人的不同自由。
“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fēng)。”這是李白寫的。他講的是夏天很熱的時候,當官的人要一本正經(jīng)地穿著官袍,滿頭大汗地辦公,但是他不用啊,他連扇子都懶得搖,便讓樹林給他扇風(fēng)。他不但不在乎能否當官,甚至連名譽也不要了。李白之所以被叫作“詩仙”,原因之一,就是他總表現(xiàn)得無拘無束。
這種自由是指擺脫外在約束,但事實上,完全擺脫外在約束是不可能的,就算李白已經(jīng)“裸袒”,但只要一只蚊子就能讓他落荒而逃。所以,當我們的心智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就得去發(fā)現(xiàn)另一種更可把握的自由,那就是選擇的自由。
我們來看第二首詩:“不辭鶗鴂妒年芳,但惜流塵暗燭房。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鶗鴂”就是杜鵑鳥,傳說古蜀國的國王杜宇失去了自己的國家,就變成一只杜鵑鳥日夜啼叫。他啼叫得太傷心了,所以喉嚨里的血滴下來染紅了大地上成片的鮮花,這種花就被叫作杜鵑花。杜鵑花在春末開放,所以屈原在《離騷》里說,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希望杜鵑鳥不要那么早開始鳴叫,因為它的叫聲宣告了春天的結(jié)束。但是李商隱反過來講:“我不怕杜鵑鳥啼叫,也不怕百花凋零,因為我愿意過那種短暫怒放然后就凋零的人生。”“燭房”是燈燭明亮的廳房。當蠟燭劇烈燃燒時,燭房必然明亮,而當飛揚的塵土充盈整個廳房,即使燭光再亮,廳房也會變得幽暗。這里的問題在于你愿意做何選擇,是短暫熾烈地燃燒,還是追求長久卻一直暗淡?李商隱表示他選擇熾烈地燃燒。這首詩中最打動人的,其實不是他選了哪個選項,而是他在選擇時,所表現(xiàn)出的那種無怨無悔的、決絕的力量。這種力量表現(xiàn)在“不辭”“但惜”所體現(xiàn)的口吻中,也表現(xiàn)在他對選擇帶來的結(jié)果有著充分的甚至極端化的估計:他愿意為了這個選擇付出生命的代價。這首詩的后半段說的是什么呢?我覺得說的是感覺經(jīng)驗的擴大,是感官自由被喚醒時,極其豐富、熱切、敏感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有點兒像我們在熱戀時或者喝得將醉未醉時的狀態(tài)。因為感覺經(jīng)驗擴大了,所以每一滴涼露、每一陣帶著桂花香味的晚風(fēng),都沒有被李商隱忽略,都沒有變得平庸。正是在這樣自由而充沛的情感體驗之中,他獲得了勇氣和力量,主動為自己的人生掌舵。
李商隱所表達的這種自由就是追求的自由,但我覺得這種自由有一個更高的形式,就是不去追求的自由。王維有一首詩就是在寫這樣的一種自由。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王維隱居在輞川,那里有一個湖叫欹湖,湖的南面有一座小山叫南垞,北面有一座小山叫北垞。有一天,王維駕舟從南垞出發(fā),想去看看湖對岸的迷蒙煙霧之中到底有些什么。小船行了很久,到了湖中央,王維卻忽然決定停下來。雖然他對對岸還是有很多向往,但是他忽然決定讓對岸留在對岸,讓未知留在未知——那個對岸他登不上去就不登了,那些對岸的人沒有機會認識就不去認識了。這就是“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王維停留在“不相識”這個點上,就把這首詩寫完了。
這首詩出自《輞川集》。《輞川集》中的二十首詩構(gòu)成了一個生機勃發(fā)的世界,其內(nèi)容大多是寫輞川別墅中的景色,只有這一首,寫的是一個沒有到達的景點。當我將《輞川集》中的詩一首首讀下來,讀到這首時突然覺得非常感動,因為我認為追求理想固然值得表彰,但有的時候,決定不去實現(xiàn)那些觸手可及的理想則需要更大的智慧。它需要一個人有對自己欲望的審視,需要有意志的力量,也需要有接納遺憾的能力。如果王維全部的作品都是如此,那么這首詩并不會特別吸引人,但正因為《輞川集》整體是一個生機勃發(fā)的世界,是閑適自得生活的集合,所以這首講停下來的詩才顯得特別深刻。
第一流的作品中往往有一種反向的力量。關(guān)于抵達的作品中,要有“不抵達”才好。同樣,很多人都看過復(fù)仇故事,可是復(fù)仇故事中最有力量的設(shè)定,就是放棄復(fù)仇。很多人也都看過科幻故事,可是科幻故事中最深刻的設(shè)定,就是懷疑科技。這種反向的力量,其實是一種做減法的自由。當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被太多的欲望塞滿時,當我們在做更多的工作、掙更多的錢、買更多的東西時,我們誤以為我們是自由的。但如果我們不能夠和某些東西保持“遙遙不相識”的距離,我們其實只是欲望的奴隸。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的理想其實是沒有生存空間的。
當我們是小孩子時,我們想要沒有人管束的自由;當我們進入青春期,就會希望有追求自己所愛之事的自由;而中年人則像一棵秋天的大樹,要抖落那些不必要的樹葉。葉芝有一首詩叫作《隨時間而來的真理》,詩中所講就是在經(jīng)歷了死亡、虛無和孤獨之后反而擁有了選擇的能力,獲得了真正富足的靈魂。他說:“穿過我青春所有說謊的日子,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現(xiàn)在我可以凋零,進入真理。”我想這首詩,正是對所有關(guān)注終極問題的人的最好安慰。
(輕 紅摘自微信公眾號“一席”,本刊節(jié)選,陳 曦圖)